金秋十月,我們三人在涼風中馳騁而到。
眼前入眼的繁華城鎮讓我彷彿有一種置身異世的錯覺。
城門口的隊伍已經排成了長龍,一步一步慢移,一眼望去,城內好似再也擠不下人的感覺。
城門上被深深地刻出的三個大字,讓我平靜和忐忑的心情忽然激動了起來——仙州城。
“終於到仙州了!”林婉萱逮着馬繮,在邊上一蹦一跳的,兩根辮子隨着她的動作也在空中跳動,好似雀躍的小童,“太好了!一會兒進城,我們去下館子,我請客!”
看着林婉萱明媚的笑容,我不由得也受到了感染,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了,看了眼身後的楚唯,相視一笑。
以前我從未來過仙州,大半生都是陪着那個人在固定的幾個地點週轉,偶爾替他去別的地方殺人,基本不會進入城鎮。那時候,我以爲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可如今回想起來,簡直就是地獄般的生活。
這一生,我發誓,絕不用這種殘忍的手法禁錮自己。我,要跳出那個圓。
進入了城門,果真是人山人海。走在街上,總會與形形色色的人擦肩撞肘,四周的吆喝聲,嘈雜聲,在練武人的耳中,會被放大數倍,實在是一種煎熬。這對基本不與生人接觸的我,自然是不太習慣的。只是不知爲何,心裡依舊有一種超脫的感覺要溢出來似的。
“跟緊跟緊啊。”林婉萱在前頭開路不亦樂乎,忽然轉頭朝我們揮了揮手,“本姑娘找到個好地方,可別跟丟了,否則可就沒口福了呀。”
“呵。”我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牽着馬匹在後頭對着楚唯指了個方向,示意他跟上。後者似乎被我傳染了似的,一手捋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也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月白的龍骨護腕在陽光下散發着如玉的微光。
“就這兒了!”林婉萱纖細的手向上一指,順着那藍布幌子上的字從上往下念道,“有聲有色刀劍客,無風無浪江湖人。”
我艱難地避過剛從裡面出來的幾個客人,擡頭一看,偌大的匾額上寫着“武林樓”三個氣勢恢宏的大字,顯然是被一把鈍器乾脆簡練地刻上去的,可見題字之人的內力深厚。
“幾位客官,可要去裡頭坐坐?”門口一個小二哥見我們都在店門口駐足,便上前來詢問道,臉上的笑容單純而憨厚。
“自然。”林婉萱小手一揮,“快來幫我們把馬安置一下。”
“好嘞。”小二吆喝一聲,手腳迅速地接過我們手上的馬繮,牽着繞過店門,往後院過去了。
林婉萱朝我們勾了勾手,便率先進入了酒樓大門。
興許是來得巧,這家酒樓基本上是座無虛席,人滿爲患,正好就中央一處桌子空着,夥計正在打掃桌面上殘留的油漬,想必是剛剛出去的幾個客人,給我們留下了一桌,連椅子都還是溫熱的。
我們剛坐下,林婉萱就叫來小二,一連串點了各種我以前聽都沒聽過的點心。
“聽說仙州的雲酥糕可是最有名的,入口即化,如同在享受天上的雲朵。”
“綠茶餅也很好吃,清新又不會太膩,配上仙州的桂花醬,簡直美極了。”
“月光茶也不錯,聽說真有人能從這茶裡嚐出月光的味道呢。”
林婉萱喋喋不休地向我們介紹仙州的特產,一臉嚮往的樣子讓我一陣羨慕。
我也好想,嚐嚐這些我以前一直沒吃過的東西。一種遺憾的感覺,總是在我的心中揮之不去。
“來,少緣嚐嚐。”林婉萱激動地看着小二將一疊盤子端到了我們的桌上,第一件事便是將盤裡的雲酥糕放到我嘴邊。
我微微一笑,接過雲酥糕,心情複雜地咬了一口。口感確實很細膩,剛入口,便軟軟地化開了,根本不需要用牙齒嚼。
“怎麼樣?”林婉萱一手拿着雲酥糕,一邊吃一邊期待地望着我。
我看着林婉萱笑出的一口虎牙,又悄悄地看了一眼坐在身邊嘴角微翹的楚唯,這種畫面,太過溫馨,讓我有一種想要守護到永久的感覺。
我忽然咧嘴大大一笑:“很好吃,很甜。”
然而我並沒有想到的是,我話音剛落,兩個人都奇怪地看着我,楚唯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顧小弟。”林婉萱故作老成地看着我,“你是不是有心事?”
“啊?”我眨了兩下眼,對林婉萱的話語表示不解。
“不要裝了。”林婉萱盯着我左看右看,“如果不是有心事,怎麼可能會把鹹的說成甜的?”
“……”我頓時震在原地,這看上去如此像甜品的糕點,竟然是鹹的。
楚唯黑藍的眼睛彷彿平淡無波地盯了我許久,只是默默地將剛送來的茶倒進茶杯,推到我面前。
我掩飾性地呷了一口,便盯着茶杯裡頭晃動的光影,一聲不吭。
“什麼味道?”楚唯清雅的聲音打散了我的雜念。
“不知。”我看着楚唯極其認真的表情,竟無法再隱瞞他,“我……失去味覺了。”
“什麼?!”林婉萱的反應比楚唯要大很多,而且快很多,“哪兒時候的事兒啊?”
“不久前,從懸崖上摔下來,然後就沒味覺了。”我言簡意賅地說明由來。
“那你怎麼不去看大夫啊?”
“……”我心裡很想嘆氣,如果看大夫有用的話,我上一世也不至於一直過着沒有味道的生活。
“沒有味道的人生,實在是太殘酷了。”林婉萱一臉義憤填膺,“決定了,論劍大會之後,幫顧少緣尋找名醫!”
楚唯僅僅只是撇過頭,繼續嚼着手上的糕點,只是那低垂的眼皮,還有額間隆起的川字,彷彿他口中的味道,讓他難以下嚥似的。
氣氛稍微有些沉默,我不善言辭,不知該如何才能讓他們不再介懷。畢竟我已經習慣了十來年平淡無味的食物,對我來說,這種根本不算是打擊,可對楚唯和林婉萱來說,這是一件讓人十分難以接受的事實。
正在這時,小二來到邊上,歉意道:“三位客官,打擾你們雅興,只是店裡沒有座位了,不知幾位是否願意讓新來的一位客官拼個桌?”
拼桌在江湖人之中是非常常見的事情,你來我往,順便交個朋友,不亦樂乎,並沒有那些文人雅士那般講究;況且出門在外,誰沒個不方便,大家都是闖江湖的,只要不是仇家,總會相互照應一下,也是常事。
遂我們三個並沒有什麼異議,林婉萱還非常豪氣地甩手:“大家都是朋友,有什麼不願意的,只管把人帶來。”
等到小二把人引到我們桌上,我卻直直地愣了。
黑如夜色的長衫,墨色的髮絲全部由一根黑色的繩布繫到後頭,只留幾縷貼在側臉,指骨分明的手抓着一把用布牢牢裹住的劍,一雙漆黑的眼睛異常陰冷地掃了一眼我們。
是那個看着很眼熟的黑衣少年。
林婉萱看了看我和楚唯,又看了看那個黑衣少年,問道:“怎麼,你們認識?”
“一面之緣。”我笑笑,隨即對着黑衣人道,“請坐。”
黑衣少年盯着我看了好半天,隨後掃了一眼邊上的楚唯和林婉萱,終於將褲袍一甩,瀟灑落座。
“小二,此去沙城怎麼走?”黑衣少年還未點菜,開口便是詢問方向。
然而他一開口,我和楚唯皆是一副驚訝,上次在垂守見到此人,他也是在詢問沙城方向,如今在仙州碰到,他還在詢問沙城,莫非他一直走錯?
“客官,此去沙城可要好久嘞,客官要是趕時間,一直往東北方向走,穿過黑風密林,經過雙華鎮,再走個四五日便到了。”
“……”黑衣少年的臉色看上去實在不怎麼好。
“小弟弟去沙城?”林婉萱倒是耳尖,一臉嘆息地陳述事實,“你去晚啦,沙城的南疆兵器鋪前天都收攤了,就算去了也什麼都沒啦。再說,你去了那兒,就趕不上陰山的論劍大會了,多可惜啊,十年纔有這麼一次呢。聽姐姐的,別去了。”
黑衣少年握着茶杯的手一用力,杯子“咔嚓”一聲被捏成了碎片,裡面的茶水順着他的指縫流出來,而他的表情卻一直沒有改變。
林婉萱看到這一幕反而更加歡快了,直道:“小弟弟別生氣,明年沙城還有機會,你這麼年輕,不急。”
眼見坐在對面的黑衣少年臉色愈發陰沉,我怕林婉萱添油加醋的話語會惹怒對方,趕緊低頭抓起筷子,夾了塊雲酥糕放到了對面的碗裡。
我的手明顯一頓,因爲我突然發現我夾錯人了。
本應該夾給林婉萱,讓她少說話多吃東西,結果腦袋一個晃盪,便給夾錯了。
坐在一旁的楚唯也詫異地望了我一眼。
好在我反應還算迅速,立刻鎮定地笑道:“這位兄臺嚐嚐這裡的雲酥糕,既然走錯了路,反正也到了這裡,何不既來之則安之呢?”
“……”黑衣少年只是沉默地盯着我看,直到我被他看得差點掛不住笑容,他才轉而盯着碗裡那塊糕點,眼神陰冷地彷彿要把它射穿似的。
我在心裡大大地鬆了口氣。
“唉,本姑娘吃飽了,你們兩個呢?”林婉萱首先一個打破尷尬的氛圍,站了起來,對着我和楚唯擡了擡下巴。
我們對當下的狀況皆是心知肚明,也紛紛站了起來,結了賬後一同離去。
出門的那一瞬間,我往身後瞥了一眼,那個黑衣少年狠狠地把眼前的碗連同裡面的雲酥糕一掃而落。
我不由得搖了搖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