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一雙藍黑色的瞳孔,化作了藍綠色的江水,隨着波動,一深一淺地晃動。那碧綠的江水,在日光的照耀下,迷亂了我的眼睛。我將手伸進了那謎樣深邃的水,感受着它冰涼而又溫潤的觸感,雙手捧起,卻絲毫不見綠色。透明無色的液體順着我的指縫緩緩滴落,濺起一陣陣水珠,沾溼了衣襬,滲透了布鞋。
師父的墓,最終還是落在了避世山莊。師父在此生活了將近十多年,一定也是不捨得離去的。
師兄嚴昭,早已不見人影。
從師父口中得知真相的我,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怨恨。十幾年來的習慣,並不是一朝的言語,便能撼動的。我不像段湮,從小就過着江湖中舔血的日子。我是在師父的關愛下逐步成長的。
離開避世山莊,我的內心依然無法激盪起來。也許是體內憑空多出來的內力,又或者是連日的事件已然讓我麻木,我只覺內心平靜,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尋找楚唯和師兄嚴昭。
我依然與秦非月同行,逆着江流,一路尋去。
空中掠過一聲長嘯,我擡頭,一雙強勁的翅膀沒入雲霄。
“我想……”我輕輕地說着,心裡一下子不知道是說給誰聽,“楚唯也許已經不在這裡了。”
“你如果想找,儘可以繼續。”秦非月坐在一旁,不知疲倦地扔着石子,水面上蕩着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不了,都尋了一月了。”我看着身後樹林裡光禿禿的樹椏,“若楚唯還活着,也定不會一直待在這裡的……”
“那之後有何打算?”秦非月一臉無所謂地打了個哈欠。
“如果我是段家的人……”我低頭沉思,“我有必要幫段湮拿回屬於段家的東西。”
“包括復仇?”秦非月似笑非笑地又扔出一顆石子,“這樣你和楚唯就成了仇人了。”
“……”這事我還真沒想過。我並非在仇恨中長大,也並不覺得自己的生活很糟糕,所以並沒有報仇的慾望。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不孝,可是我覺得就算要報仇,也應當找當事人,而非無辜的後代。否則我與那些屠殺段家全門的人,又有何區別?
“有人來了。”秦非月扔掉了手上剩餘的石子,拍了拍手,站了起來,月型琉璃佩與刀柄磕碰出清脆的聲響。
秦非月說話的那一瞬間,我的耳邊也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十分雜亂,卻剛勁有力,大約十來個人左右。
“十三人。”秦非月懶懶地開口,“我十你三。”
我尚未反應過來,剛想問你怎麼就知道人是來找我們的,樹叢中就一陣沙響,躍出了一隊人。
“哼,秦非月!”爲首的一人包着頭巾,好似不是中原人,手上是一把南疆的彎刀,“一看到那鷹我就知道你在附近,總算被我們給找着了。”
“我實在想不通,你們爲何偏要一個個頭包得跟個膿包似的,也不去醫館看看腦袋……”秦非月一手撫過刀柄上的玉炔,輕描淡寫,“莫非已經窮到只能靠打劫維持生計了麼。”
秦非月話音剛落,那邊的人便按捺不住,紛紛拔出兵器,大吼一聲就衝了過來。
“哈,這麼生氣做什麼,腦袋不好就不要做這麼誇張的表情……”秦非月身形只是微動,每一次都準確無誤地堪堪避過砍來的刀,“這麼難看,怪不得你女人都投他人懷抱了。”
“你給我去死!”那人被秦非月的言語激得連下手都是實打實的狠招,“姓秦的,你橫刀奪愛,天理不容!”
“你哪隻眼睛見到我橫刀奪愛。”秦非月一臉無辜地劈手拍了對方的肩膀,輕盈地轉了個身避過身後的暗刀,“自己的女人自己看不牢,反倒怪我,羞也不羞。”
我目瞪口呆地消化這一連串的對話,總算明白秦非月爲何如此遭人恨了。
身側一把彎刀襲來,我側身一閃,迎面又是一記砍刀。秦非月這個麻煩的傢伙,師父居然讓他來照顧我,我沒被他拖累死就算幸運的了。
拔出匕首,格住兩把彎刀,我確實好久沒活動筋骨了。這羣南疆人雖然武功招式十分簡單利落,但是力氣實在很大,我拼勁全力用內力將兩把刀震開,手卻已經有些軟了。
看來實在不能與之硬拼……我也學着秦非月的樣子,左避右閃,看準時機就拍一掌,只是功力沒有秦非月好,那一掌似乎沒什麼作用。
“你真是空有了一身強大的內力。”秦非月不滿地繞到我邊上,“明明很簡單就能撂倒對方……我真是看不下去了。”
“……”你這麼說很傷人自尊好嗎!畢竟不是自己的內力,我還沒習慣呢!
我咬了咬下脣,匕首轉了個刃,貼着迎來的彎刀滑了過去,待到接近對方刀柄時,匕首猛地一拍對方的手指,那人吃痛地鬆手,彎刀落地。
“你真是太仁慈了。”秦非月語氣十分無奈,碎月刀連帶着刀鞘並未拔出,輕輕地往丟了刀的那人身上一點,那人便直直往後飛去,撞上一顆大樹,滑落下之後變沒了動靜。
“記住,只有失去意識的人,才能算是放心。”秦非月勾了勾嘴角,“當然,死人就更放心了。”
“……”我上輩子沒少殺人,這輩子自然不希望重蹈覆轍,能不殺便不殺。可是跟着秦非月這廝,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又一把彎刀從背後而致,我本能地用匕首格擋,卻被秦非月一拍,整個人往側邊轉了個身,躲過了迎面的刀鋒。
我心底很不爽地瞪着秦非月,你這傢伙難道不知道打擾別人使招是個很討人厭的事情嗎?!誰知對方的情緒反而比我更不滿,臉色十分難看地拔了碎月刀,我只能看清楚他將刀刃翻了一下,其他的根本沒看清,頃刻間就回刀入鞘了,月型琉璃佩由力而撞上刀柄,發出一聲長長的清音。原本還在周圍亂竄的南疆人忽然一瞬間停止了動作,片刻之後竟齊齊往地上一倒。
我還在回憶之前見到的片段,秦非月就忽然抓着我的衣襟就劈頭蓋臉喊道:“你師父都教了你什麼!你跟我學!”
“……”我都沒個所謂,你這麼激動是做什麼。
“少緣主武是匕首麼?”秦非月抽過我的匕首,左看看右看看,“勉強入眼。”
“……我確實慣用匕首,兼用短劍,長劍就駕馭不了。”小時候一直覺得貼身近戰很有打鬥美感,遂一直喜歡用短匕,現在想想簡直是蠢透了。
“你輕功不錯,使用匕首很有優勢,就是腳下太飄,明日起每天兩個時辰的站樁。”秦非月還不等我同意,就開始自顧自地繼續安排,“會奪刀式嗎?”
我點了點頭,無論哪派的武功,都有類似去劍式或者奪刀式的招式,秦非月這麼一問,還真是小看我的。
他將匕首丟還給我,道:“我教你。”
喂,大哥,你剛沒看到我點頭嗎!我說我會奪刀式!
“我現在要奪取你的匕首,給我護好了。”秦非月給了我極短一段時間反應,然後忽然出手,一掌切進我的內肘,待我想要拍開時又改掌爲爪,死死地卡住我的手腕向外一翻,一記手刀砍在虎口,我脫力地鬆了匕首,被對方轉手接住了。
一套動作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般十分連貫,而秦非月僅僅只用了一隻左手,身形未動,就連腰間的月型琉璃佩都沒發出過聲音,讓我大受打擊。
我愣愣地看着對方手中的匕首,消散多年的好強之心被之激發了出來:“再來!”
“如果你不可避免地被打掉匕首,注意用你的另外一隻手,那不是擺設。”秦非月戲謔地一笑,“剛纔那套動作記清楚了?你來奪我。我會讓你打落匕首,且看我如何奪回。”
秦非月這傢伙……果然是我最討厭的一類人!
我學着秦非月的手法,一掌切入對方的右手手肘。
“學得不錯,速度和力道掌握好。”秦非月玩笑似的讓我打落了匕首,我正要接,誰知對方速度更快,左手一把奪過剛鬆開的匕首,而我正好迎上要接那匕首,卻被對方抵住了脖子。
“……”秦非月的招式,果然是妖法!
“匕首就要耍得靈活些,別像刀劍那樣只會用一隻手,白白可惜了這麼小的匕身。”秦非月將匕首還給我,似笑非笑道,“今日就先教這兩招,好好練啊。”
“……”這傢伙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
“知道我爲什麼要讓你學這些麼?”秦非月在前面走了兩步,忽然回頭一問。
我誠實地搖了搖頭。
“你離了楚唯,就什麼都不行。”秦非月擡頭望了望天上依然盤旋着的黑色的蒼鷹,一頭青絲在風中微亂,“我只希望哪一天你離了我,還能很好地在江湖上活下去。”
我看着秦非月青色的衣袂飄起,帶起刀柄上綁着琉璃佩的細繩,那玉炔清脆的聲音,彷彿要砸到人的心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