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繁華街道。
段湮一身樸素的月白麻布衣裳,臉色臭得跟聞到餿味似的,一臉嫌棄地望着我:“我再問一遍,我爲何要穿成這樣!”
“畢竟是京城,我怕你穿得得太招搖過市,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嘛。”我如是說道,轉眼瞅了一眼他手上的地圖,“不過……哥哥你到底找到地方沒有,要不要換我來看?”
“不用!”段湮斬釘截鐵地斷了我的意圖,冷哼一聲道,“我說了,我找得到就帶你去見他,找不到你想都不要想!”
“當真要這麼狠嗎,哥哥。”我微笑着看着他。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哼了一句算完事兒。
“那你瞧你左手邊那府邸上面的牌匾。”我指了一指,那牌匾是用名貴的黑木爲底,金色題字,武侯府三個大字赫然出現在眼前,十分奪目。
段湮掃了一眼,隨即轉過投來,臉色更加難看了。他將那地圖隨手用內力震碎,怒道:“這地圖根本什麼都沒標出來!”
“息怒息怒,生氣不好。”我立刻給他順了順衣服,笑嘻嘻道,“這下可帶我進去了?”
對方黑着一張臉,率先踏進了武侯府的大門。
我是不知道是否平日武侯府也如今日一般正門大開,府內還十分熱鬧,張燈結綵的,在庭院內聚集了許多人,光看衣着打扮,就知道應該是聲名顯赫的達官貴人。
我們二人看見這喜慶的氣氛,皆是一愣,駐足在原地,許久沒有動彈。而正在這時候,有個不長眼的管家打扮的人上前跟我們搭話。
之所以說他不長眼,是因爲他的語氣和神色,實在讓人很窩火,我想,這一定得歸咎於楚唯好幾年沒整頓武侯府的緣故。
“兩位,役事處在西邊走到底就到了。”
“役事處?”我訝然。
“兩位不是來應聘雜役的嗎?”那管家一開口就讓段湮渾身殺氣騰騰,“兩位看上去還算有些力氣,尤其是這位,身材高大,很適合力氣活。”
那人指的,是我邊上那位。
段湮緊緊皺着眉頭,拳頭握得咯吱響。我悄悄扯了扯段湮的袖子,趕忙內力傳音道:“息怒息怒,千萬不要在這裡殺人啊!”
“嗯?我說錯了嗎?”那管家見我們面色不好,繞着我們走了一圈,邊打量邊笑着說道,“看你們衣服的成色,實在是太劣質了,我們僕役的穿着,都要比你們的好上三分。”
“……”這個人,怎麼就這麼嘴欠呢,不知道如果將他揍一頓,楚唯會如何頭疼。
“如果你們不是來應聘雜役,還是趕緊離開吧。”那管家指了指庭院的人羣道,“雖然侯爺給每個人都發了請帖,但我想你們的等級,應當還是夠不到那邊的大人們的,若沒有紅顏色的請帖,還是暫且不要混進那堆人物中了吧。”
段湮眼睛瞅了過來,眉眼間滿是怒意:“楚唯那臭小子給我們發的是紅色的嗎?”
“唔……好像不是。”我從袖口的暗袋中抽出一張請帖,上面的金色實在晃人眼睛,“是這顏色的。”
那管家一看那請帖的顏色,神情就有些不對勁了,嘴巴張得老大,嘴脣抖了半天,弱弱地問道:“兩位大人,這請帖……能否給小的一觀?”
這態度也變得太快了一些!以他的轉變來看,我與段湮可算是上賓了。我正思索着要不要將剛纔所受恥辱一併討回,那人忽然客氣起來的言語讓我一陣糾結。
“兩位貴客,請隨我來!”那恭敬的舉止,與之前簡直是判若兩人,實在讓我大開眼界。
“兩位貴客在此靜候片刻,容小的先去通報。”
“慢着。”我們被帶入了一間廂房等候,那管家正要退出時,我興致盎然地叫住了他,果然我還是對剛剛的事情耿耿於懷。若是說我一人也就算了,我兄長的顏面可不容詆譭!
“兩位還有什麼吩咐?”
“你身上這件衣服,質地看上去不錯,我兄長十分喜歡,把它留下吧。”我挑挑眉。段湮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沒跟這人計較,但我可不能就這麼算了。
“啊?”那人一陣愕然,脫口而出,“我這件衣服這麼小,他穿不下吧?”
“我穿得下。”段湮十分配合地睜眼說瞎話,一雙漆黑的眼睛滿是陰森森的寒氣。
那管家眼珠子轉了一轉,嚥了咽口水道:“現在就要?”
我毫不猶豫地用一個字回答他:“脫。”
“……”那管家用悲痛欲絕的眼神望了望我,然後將整個長袍都脫了下來。
“手上那玉扳指不錯,也一併留下吧。”
“好,你可以走了。”
看着那管家一身寢衣,一臉豁出去地踏出了房門,我與段湮相視一笑。
不稍片刻,一抹明亮的紅黑色從門口躍進來,帶起一陣清風。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眼前的那人,半晌纔開口道:“每見你一次,都是不同打扮,我都不知道要用什麼來認你了。”
來人渾身黑色打底的長袍,繡滿豔麗的紅色藤蔓,髮絲半挽,頭上戴着金色的頭冠,看上去華貴之中略顯幾分妖嬈。就連段湮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人一笑,如飛絮拂面:“哈,莫非少緣不看臉認人?”
“臉可是會隨着時間而變的。”我輕輕一笑,拉着他轉了一圈,“又瘦了。”
“唔,這話可真讓我傷心。”楚唯嘴角一揚,藍黑色的眼神中滿是戲謔,“我以爲,我化成灰,你也認得我。”
“哈,你要是成灰了,我還真認不得。你可千萬別傷心,我這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大大一笑,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抓着楚唯走向段湮道,“哥哥答應了。”
“嗯?”楚唯一愣,腳步明顯地頓了一頓,“什麼答應了?”
我笑而不語地望着他,段湮則沉了臉,牙齒咬得咯咯響。
楚唯茫然了一瞬,卻忽然知道了什麼一般,眼睛彎成月牙的弧度,在那一剎那將我猛地抱起轉了一圈,對着段湮氣勢恢宏地一抱拳:“多謝段兄成全!”
這傢伙,能不在我兄長面前忘乎所以嗎?!
“哼,不要高興太早。”段湮臉黑得跟芝麻糊似的,對着楚唯說話時,那表情就像跟仇人對罵似的,“你最好不要做出什麼讓我想把你碎屍萬段的事情來。”
“少緣弟弟和段白鬼來了嗎?!”門外響起的嗓音,一聽就知道是誰的。
那粉紅色的身影映入眼簾,大大的笑容恍若隔世:“哈,果然被我猜對了。”
“林姑娘。”我咧嘴一笑,問道,“什麼猜對了?”
“第一,我比你們早了一天到!”林婉萱小手食指豎起了一根,“第二,少緣弟弟和楚大哥一定是笑得合不攏嘴,段白鬼的臉色肯定難看得就跟吃屎一樣。”
林大小姐,你嘴上積點德吧!
突然,段湮身後的木椅斷了扶手,木屑碎了一地。
“第三。”林婉萱笑嘻嘻跑到我身後,生怕被段湮直視一般,“侯府上肯定有什麼東西是被段白鬼弄破的!哈哈哈……”
“果然都聚到這裡來了。”門外又響起一聲粗獷的男聲,一個壯碩的大漢跨進門檻,大笑三聲,跟楚唯和我打過招呼之後,卻是一個健步邁到段湮跟前,“壯士!又見面了!如此有緣,不如加入本將軍的麾下,與本將軍一起上戰場殺敵,保家衛國!”
“滾!”毫不留情地回絕,也是意料之中。
“袁呆瓜,你做什麼呢,段湮是本姑娘的,不準動手染指。”林婉萱一席話真是驚煞我也,我望向楚唯,後者也是搖搖頭。端看段湮,果然被這一句直接掐黑了印堂。
“什麼你的,說好了是我的!”袁將軍一把抓住段湮的手腕,讓後者殺意騰昇,“你莫不是又要賴皮?!”
“我今日又贏了你一盤,所以還是我的!”林婉萱抓住了段湮另一隻手。
“我的!”
“我的!”
“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
“你趕緊放手,說好了我的!”
兩人一左一右拉扯來拉扯去,段湮實在忍受不了,又因我的緣故不好傷人,於是內力一震,將房內所有的木桌木椅都化爲了粉末。
兩人一呆,手上一鬆,段湮一甩袖掙脫了出來,躍出老遠,與他們保持着很大的距離:“你們兩個都給我滾!”
那一聲怒喝,果真是如龍嘯般懾人。
“哈哈哈哈……”林婉萱笑得直不起腰來,“這次又是我贏了,你看,白鬼不會對我們動手的!”
“哎,驚了我一身冷汗啊,這賭得也太大了啊。”
轉頭看向段湮,果然見其已有暴走的趨勢。我說,你們兩個,夠了吧……
“呵……”一旁的楚唯忽然開心地笑了,在我看來,那笑容如同窗外的楊花,清亮如雪,“今日的壽辰,是二十年來,最開心的一次。”
“哈,那你可要省着點過。”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來來來,大家都別玩了,好不容易相聚一次,怎能不把酒言歡?!”
我們一行五人,緊緊地挨坐着,每個人的飲酒的姿勢都各不相同。林婉萱是直接倒在碗中,雙手捧着,喝兩口咽一下;袁將軍卻是整壇開灌的,灑得身上到處都是,大部分好酒都被他澆土去了。段湮與我都是一杯灌完,恐怕只有淺飲的楚唯最吃虧。
我見過許多人喝酒的樣子,記憶最深的,是那天晚上,秦非月捧着一罈子杜康酒,如同喝水一般機械地灌着。我想,那個時候,酒的味道,一定並不怎麼美味。如今,看着以前的人,喝酒的時候,嘴角都是帶笑的,讓我的心也微微地暖了起來。
從這一天開始,我長住武侯府,陪着楚唯在繁瑣的朝堂生活中尋找樂趣。與江湖截然不同的生活,我怎可以讓他一個人獨自承擔?那些爾虞我詐,也許離我還很遙遠,但若是有一天它找上門來,我希望我能夠和他一起面對。
段湮是個獨自慣了的人,性格又有些,嗯,暴躁,他並不適合這裡的生活,所以當他提出要回天之涯之時,我也並沒有挽留。但每逢初一,他總是會來京城侯府一趟,有時候與我切磋武藝,有時候與我喝酒,或者有時候,什麼也不做,只是靜靜地跟我坐上一天。我一開始並不覺得奇怪,直到有一天倒茶的時候,突然想起,段湮本應當是不認得路的,他是如何記住侯府的位置的?後來我問他,他說,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能記得住。我不記得我當時的感受到底如何,但我卻深深地記得他脣邊那抹笑容,彷彿這是他最引以爲豪的事情一般。
林婉萱回了渭水,據說自己創了一個門派,剛開始人員寥寥無幾,於是便連哄帶騙將我、楚唯和段湮劃在了門派之下,就連袁進袁大將軍都沒有幸免,瞬間招攬來不少人,還有人尋上侯府來討教,都被袁進和齊峰不客氣地打了出去。後來對手越來越厲害,袁進打上癮了,竟是放出豪言要行走江湖,有段時間讓楚唯很是頭疼。
我與楚唯的日子倒是最爲平淡,但我們都是喜靜的人,這麼一晃幾十年,直到髮絲鬢白,都沒有吵過,讓袁進很是吃驚。只是在侯府待的日子太久,匕首雖然換了一把極好的稀罕貨,但卻從無用武之地。那把碎月刀,我倒是天天磨,從無間斷過。
小沒也老了,爪子和喙都長了繭子,抓獵物很是費力,後來不知道去哪兒飛了一圈,喙和爪子都斷了,着實把我嚇得差點流淚。那時候我一想到,秦非月和我之間的紐帶,將會斷掉一根,就難過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在楚唯見識廣博,說蒼鷹比人還長命,只是過了四十歲,要將自己的老化的喙和爪子撞掉,重新長出時,就會變得更加銳利。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我連走路這麼簡單的動作都做不了了,身躺臥榻,楚唯在邊上陪着我。我抓住他泛白的頭髮,笑着說,你就算變老了,還是跟以前一樣英俊。楚唯卻搖搖頭道,你都這樣了,還會開玩笑。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還能停留多久,我只是不想,這麼快就留他一個人在這世間。我曾經問過他一個問題,等我們老了,你希望是誰先死?他說,當然是你。剛聽到時,還覺得挺不高興,但後來他說,留下的那個人,總是最痛苦的。你若先死,我就可以陪你,讓你在最後一刻,能夠開心地走。
這個臭小子,總是這麼烏鴉嘴。
門口似乎進來一個人,楚唯看到他時,整個人彷彿傻了一般,回過神來後,卻神秘地笑着問我:“你猜誰來了?”
“我哥?”
他搖搖頭。
“林婉萱?”
不是。
“袁進?”
也不對。
我正思索着,那人卻走近了,我在那一刻也看傻了。
那人一身青衣俊秀,滿頭飛揚跋扈的青絲上,還沾着屋外的飄雪,一雙淡褐色的眼眸,一如當年那般清澈無比。我以爲我要死了,見到了鬼魂,所以我一直沒有說話。直到他微涼的手指撫上我的臉,我才驚覺,眼前這個人,是活着的。
原來長生不老,真的存在。
好久不見。他說。
“是啊,真的好久不見。”我笑了笑,抓住了他的手,“我都老成這樣了,你還是一點都沒變。”
你也一樣啊。他說,在我眼裡,你還是當初那個笨小子。
小沒和碎月刀,我都照顧得很好,再見他時,總算不會有何遺憾。我讓楚唯將碎月刀還給他,他卻將刀柄上的玉炔摘了下來遞給了楚唯。
這個東西,應該給你,他對楚唯說,是你陪他共度一生,我……沒有做到。
他又盯着我半晌,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着我,彷彿要把我狠狠記住一般。我動了動嘴脣,只是輕輕道,願有人陪你顛沛流離。
這句話,原本是當時,他對我說的。如今,我又還給了他,也算是對他的祝願。
我出去一下。他說。
我笑了笑,外面這麼大雪,出去做什麼。
他仰頭半晌,再看着我時,眼眶已經有些紅。他說,我怕我忍不住。說着,就趕緊轉過頭去,幾步便走出了我的視線,但我依然可以看見,他走着的時候仰着頭,用手蓋住了眼睛。
楚唯嘆了一聲,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我忽然感覺有些乏,便對他說,楚唯,我有些困。
楚唯緩慢地深深吸了一口氣,藍黑色的眼睛有些微溼,他用另一隻手輕輕撫了撫我的頭,如同年輕時一樣,他說,睡吧。好好,睡一覺。
我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這一年的冬天,是我過的,最溫暖的一天。
(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