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二娘子從她母親於老太身上繼承的最多的就是那份把面子看得比天還要大的虛榮心了。
被自己親大哥當衆揭短的她纔剛剛止住了的眼淚又再次如同開閘的洪水一樣洶涌而出。
她面色微微發白地攔住了自己大哥的去路, “大哥, 我相公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心裡又不是沒數!他對我不壞,就是愚孝了點!可那也不能怪他!要知道,他是養子,又自小體弱多病,若非他爹孃想方設法的拉拔他長大, 現在這世上還沒有沒他這個人都不知道呢。”
夏家二娘子儘管虛榮心很重, 但卻慣來不喜道人是非。
不過話雖如此,可她到底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 毫無芥蒂的喚那對公婆一聲爹孃了。
“二孃, 你能不能別總把其他人想得太好?”被妹妹堵了個正着的夏家大郎咬着後槽牙說:“你那對好公婆如果不是收了你相公親爹孃的一百多兩銀子,又怎麼會把他當自己的親生孩兒一樣看待?再說了, 自從那一百多兩銀子被你公婆陸續從錢莊取盡以後,他們又是怎麼對待你相公的?又是怎麼對待你的?又是怎麼對待你們的孩子的?”
夏家大郎這堪稱一針見血的話讓夏二娘子臉上的表情忍不住又變得蒼白了幾分。
她用力咬住下脣,聲音很是哽咽地說:“大哥,你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相公他是不會聽我的!他是個記恩的人!在他的心裡,我和幾個孩子……連公爹和婆婆的一根寒毛都比不上……”
燕氏見她哭得實在傷心,忍不住掏了塊手帕遞了過去,讓她擦擦。
夏家二娘子感激的衝着燕氏勉強笑笑,“我相公有門頂頂好的手藝活兒, 我不擔心他以後的生活,可我擔心幾個孩子的!我們的孩子還那麼小……最是離不得爹孃的時候……如今他們趕我走了……相公又常年在外做活……到時候鞭長莫及的……指不定他們會怎麼磋磨幾個孩子呢!”
夏家二娘子一說起這個,眼淚就如同斷線了的珠子一樣, 不停地往下落。
夏家大郎一臉的深有同感,“你那對公婆平日裡做慣了表面功夫,真要把幾個孩子留在他們身邊……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不行!我們得趕緊把幾個孩子也一起帶走!”
等得就是自家大哥這句話的夏家二娘子淚眼婆娑地攥着夏家大郎的衣袖,“大哥,我這輩子最幸運的就是……還有你可以依靠……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作爲一株被從小被教導着利用女性所特有的柔弱來達成自己目的的菟絲花,夏家二娘子除了依靠自己的嫡親兄長以外,也再無別的辦法可想了。
在夏家大郎一改先前的頹廢,婉謝了楚老頭他們預備助拳的好意,打算好好與妹妹的公婆懟上一架的時候,包間門口陡然傳來了激烈的敲門聲。
“莫非是那對公母不依不饒的找上門來了?”
聽到這激烈敲門聲的羅知縣當場拉長了一張官威甚重的面孔。
“倘若真是他們的話,那本官得說,本官爲官這麼多年,還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羅知縣語聲充滿着憤慨意味地用力拉開了大門,“要知道,像他們這種把兒媳婦強行驅逐出家門的惡劣行徑已經觸犯了刑律,必須要狠狠懲——”
羅知縣的聲音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
在包間門口,站着一個面相愁苦連抱帶揹帶扯着幾個孩子的瘦高個男人。
夏家二娘子一看那男人的臉,眼淚又有了洶涌而出的跡象。
她死死捂住嘴,泣不成聲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他們又怎麼會準你帶着孩子們一起過來?”
那瘦高個的男人一面把見到夏家二娘子後,拼命掙扎着往地下滑的小女兒遞給夏家二娘子,聲音頗有幾分艱澀地看着自己妻子道:“我……我從家裡分出來了……什麼都沒拿……淨身出戶……娘子,你和孩子恐怕要跟着我吃一段時間的苦了。”
夏家二娘子如在夢中般的站在原地怔愣了半晌,隨後,纔像是剛從夢中驚醒過來似的猛然一把抱着女兒衝進了丈夫的懷抱裡,喜極而泣道:“相公啊,你這是說得什麼傻話,只要是能夠和你還有孩子們在一起,哪怕是成日裡什麼都不做的光喝水,我也覺得這日子香甜快活得很啊!”
“只不過……”話說到這兒,夏家二娘子又像是想到什麼一般,猛地往後一退,用一種很是不安的眼神望着她的丈夫說道:“你真的不在意公爹還有婆母他們說得那些話嗎?他們說我……說我是我孃的女兒,必然也和她一樣……蛇蠍心腸……說我……”
“娘子,你別擔心,也別害怕,更別胡思亂想,在我心裡,從來就沒有將你和丈母孃一概而論過!”
原本心裡還帶着幾分患得患失的瘦高個男人在見了自己妻子這副梨花帶雨的模樣後,心裡哪裡受得住,趕忙拋下了自己往日的靦腆,很是真情流露地握住前者的手說道:“而且,你是我的結髮妻,對你的性格我再瞭解不過,我知道你絕不可能會做出那種可怕的事情出來的!”
“嗚嗚嗚嗚嗚……相公……相公你真好……嗚嗚嗚嗚嗚……我真高興……”夏家二娘子在聽了丈夫的這一番表態後,總算能夠把心踏實的放回肚子裡去了。
而一直都在旁邊默默觀看着這一幕的衆人卻忍不住在心中感慨,夏二娘子還真是盡得了她母親的真傳,最起碼的,單單是維繫夫妻感情方面所學到的一鱗半爪,就已經足夠她終生受用不盡了。
也許是在妹婿這裡受到了鼓勵,原本心中還頗有幾分擔心妻子會離他而去的夏家大郎也鼓足了自己全部的勇氣回到了家。
誰知,他的妻子,可比他這個做丈夫的要果斷多了。
夏家大郎回到家裡的時候,發現他妻子把家裡的行李都拾掇妥當了。
“你帶着小姑子去探監後,我思來想去,總覺得這新華縣咱們是不能呆了,”夏家大郎的妻子是個行事風格乾脆利落的性子,“不管你們是不是王阿伯,咳,是不是王老三的孩子,爲了咱們以後還有好日子過,我覺得,咱們還是三十六計,走爲上計吧!”
夏家大郎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可是……岳父岳母大人那裡……”
“那些三姑六婆們平日裡不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嗎?有我爹那個暴脾氣在家裡鎮着,沒人敢拿他們怎麼樣!而且,剛纔我爹孃他們也來過了,還給我們送了盤纏,說只要我們好好兒的,就是不住在一起,心也是貼在一起的,讓你不要內疚,早點快刀斬亂麻纔好!”
壓根就不知道丈夫不久前還萌生了死志的夏大郎妻子一面端出長嫂如母的架勢,變相的用招呼小姑子和姑爺一起拾掇東西的方式寬慰他們的心,一邊翻出家裡最好的東西來,熱情洋溢地招待楚老頭和羅知縣一行。
眼見着她把這一系列事情都做得有條不紊的大家不得不承認,這於老太挑選起兒媳婦來,這眼光還是非常厲害的。
自從昨日的事情發生以後,胸臆間就一直有一股鬱氣留存其間久久不能釋懷的夏家大郎默默凝望了片刻這沸反盈天的場景後,在妻子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注視中,畢恭畢敬地對着楚老頭等人行了一禮,“大師說得對,樹挪死、人挪活,小子這回是真的受教了!”
向來覺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楚老頭摸着下巴,看着滿臉大徹大悟之色的夏家大郎,捻着下巴上的山羊鬍笑了。
在家人的熱烈響應和支持下,夏家大郎帶着全家人登了去往他鄉的渡船,臨行前,他特特請求羅知縣在王老三被監斬前,能夠先通知他一聲,“……我知他罪不容赦,但當年他到底待我們兄妹不薄,不管是基於道義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我都應該趕回來給他收殮屍骨,披麻戴孝,送他最後一程。”
雖然面上不顯,但心中一直都在拿有色眼光看夏家大郎的羅知縣在聽了對方的決定後,臉上難得的帶出了幾分激賞之色,他一面滿口答應着夏家大郎的請求,一面語出感慨地說道:“王老三雖然罪該萬死,但是他能夠結上你這樣一段福報,也是他的運氣了。”
看在楚老頭等人的面子上,從頭到尾都對所有事情瞭若指掌的羅知縣也順着大家的口風,默認了夏家大郎與王老三毫無血緣關係這一事實。
夏家大郎很快領會了羅知縣口中的‘一段福報’是什麼意思,他充滿感激的對着羅知縣笑了笑,再次畢恭畢敬的帶着一衆家人給楚老頭一家行了磕頭大禮,感謝他們不計前嫌的仗義援手,感謝他們不辭辛勞的來回奔波。
看着精氣神重新恢復活泛的夏家大郎,楚老頭笑容滿面的將一個早已經準備好的荷包塞到了他的手裡。
夏家大郎條件反射地想要拒絕,被楚老頭一個很是嚴肅的眼神給制止住了。
自知自己絕對拗不過對付的夏家大郎只能口稱着“長者賜,不敢辭”的帶着一衆家人登舟棄岸而去。
夏家大郎一行乘船離開以後,楚老頭也帶着自己的家人和羅知縣在縣城中心告辭離開了。
雖然,楚老頭並沒有就羅知縣今日的行徑做出什麼表示,但心裡美滋滋的羅知縣卻清楚的知道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必然已經因爲自己今日的這一番殷勤表現而有所描補。
從楚老頭拿了個荷包給夏家大郎,就滿心好奇那荷包裡到底塞了點什麼的楚老太在羅知縣離開後,連忙迫不及待地追問起了那荷包裡的物件。
楚老頭對於自己的親人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他懷抱自己的寶貝孫女,語帶感慨地說道:“夏家大郎是個很重情義的人,通常這種人也很容易鑽牛角尖,他既然想到了要給王老三收屍,那麼心裡自然也很想要給枉死的夏老大一個交代!”
燕氏聞聽此言,頓時在臉上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爹的意思莫非是……”
楚老頭一直以來都對自己這個向來懂得舉一反三的兒媳婦十分滿意,他滿臉贊同地點頭道:“不錯,等到他從那張字條上確定他的妹妹二娘子確實是夏老大的骨血後,他就會親自從他妹妹手中過繼一個孩兒過來,當做是自己的親孫子一樣教養長大,幫着對方成家立業,如此,也算是變相彌補了他親生父母所犯下的罪孽。”
“哎呀,他可真是個有心人,如此,夏老大在天有靈,也總算能夠瞑目了。”楚老太語聲唏噓,不過,很快她又像是想到什麼一般,忙不迭的問楚老頭到底是從什麼地方確認了夏家二娘子的真正身世。
一說到這個,楚老頭的眼角眉梢都忍不住帶上了濃濃的笑意。
“嗨喲,這還用說嘛,”他語帶親暱得又蹭了蹭楚妙璃的小腦袋瓜,“當然是從咱們的小乖囡這裡啊!不過小乖囡,比起每次都看着你這麼小小一個人兒和那些恐怖至極的鬼怪打交道,爺爺還是更希望自己親自來啊,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收爺爺這個老徒弟了!”
楚老頭這話一出口,楚老太等人的眼睛也止不住的就是一亮,紛紛不約而同的朝着自家小乖囡望了過來,顯然,在見識了自家小乖囡的本事以後,他們也很想和她一樣,做一回名副其實、童叟無欺的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