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人天生就有着一副古道熱腸。
在聽聞夏家大郎想要自尋短見後, 他們哪裡還站得住, 一個兩個的, 爭先恐後坐上了來時的馬車,沿着夏家兄妹剛纔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在路上的時候,楚老太婆媳很擔心夏家大郎會在他們趕到以前自我了斷,因此臉上的表情看上去頗有幾分坐立難安的味道。
楚老頭人老成精,一看她們臉上那神情, 就知道她們心裡在顧慮些什麼, 他滿臉寬慰之色的看着兩人,尤其是自己的老伴兒說道:“夏家大郎是個十分重情義的人, 他就算真的要想不開, 也會把一切後事都處理妥當再走,你們就把心放回肚子裡去吧。”
“你能不能別把話說得這麼輕描淡寫?”楚老太習慣性地與丈夫互懟, “什麼走不走的,那孩子還多年輕啊!你說他這樣做……不是存心在剜他孃的心……呃……”
話說到一半的楚老太聲音戛然而止,面上的神色,也不自覺得帶出了幾分尷尬之色。
燕氏見此情形,連忙在旁邊替自己婆婆描補道:“這夏家大郎也是真傻,他就算心裡再覺得不好受,也該爲自己的婆娘孩子想想啊!”
“沒錯,就算爹媽指不上, 不還有婆娘孩子嗎?他們可沒欠了他的!待會兒見了他,我可得狠狠批評他一頓,老婆在我最見不得的就是這種不把自己的生命當回事兒的人了!”楚老太滿臉的怒其不爭。
厚着臉皮也擠上了這輛馬車的羅知縣也是滿臉贊同之色的不住點頭。
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着話兒的時候, 一直都坐在自己祖父腿上擼貓玩的楚妙璃猛然挺直了背脊,在大家不解的目光中,朝着某個方向直直指了過去,“爺爺,夏家大郎就在對面街上的那個錢莊子裡,我聽小鬼說……他要把自己存在錢莊裡的錢全部轉到他妻子的名下去!”
楚妙璃的話對馬車上的人簡直有着石破天驚之效。
大家不約而同地抻長脖子朝着青石板路對面的鑫源錢莊望了過去。
楚老太更是一副滿臉如釋重負的表情,“哎喲,可算是趕上了!老婆子我就怕咱們!”
一直都在很努力和楚家人修復關係的羅知縣在聽到這話後,忍不住在臉上露出一個很是恭維的笑容,“老太太這話謙虛了,有您幾位大能在,那夏家大郎,就是想自尋短見,也沒那條件啊!”
別的不說,誰家的小姑娘能夠在五歲的時候就把那傳說中的鬼魅指使的團團轉啊。
面對羅知縣真心實意的恭維,楚家除楚妙璃以外的人臉上的表情都不約而同的有些心虛。
他們掩飾性的對着羅知縣含糊兩聲,緊趕慢趕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朝着鑫源錢莊疾步走了過去。
拜昨日在城外堤壩法臺上的那一場鬧劇所賜,現在新華縣罕有認不得楚老頭一家的人——更別提他們身邊還跟了個更爲顯眼的羅知縣。
鑫源錢莊的掌櫃的在收到了小夥計的緊急報訊後,幾乎是三步並作兩步地從錢莊那高高的櫃檯後面躥了出來迎接,嘴裡更是一個勁兒的說着半點都不帶重樣兒的巴結話。
與之同時,錢莊裡的十數個小夥計也被他指揮的團團轉,很快,錢莊裡就開始浮動起了誘人至極的普洱茶香和瓜果香氣。
楚老頭他們弄出來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錢莊裡的其他客人也不由得循聲望了過來,當他們認出了楚老頭一行的真實身份以後,忍不住條件反射的瞪大了眼睛。
其中幾個反應快速的,更是也急急忙忙地丟下了手中正在辦理的事物,慌不迭地一邊拱手一邊靠將了過來。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對楚老頭等人的到來表示歡迎的。
比如說,已然萌生了死志的夏家大郎。
一看楚老頭他們這架勢,就知道他們必然是來找自己的夏家大郎眼眶止不住的就是一澀……
他面上神色頗有幾分難堪的振了振自己的衣袖,擋住了自己的面孔,捏着剛剛轉換了主人的錢票,就要悄然離開。
一直都緊盯着他不放的楚大見此情形,不着痕跡地跨前一步,堵住了他的去路。
夏家大郎臉上的表情因爲楚大的這一舉動,條件反射的就是一僵。
他有些困難地對楚大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楚……楚兄,不知道您這般攔着我所謂何事?”
“我因爲什麼攔着你,還有誰比你自己更清楚呢?走吧,我爹他老人家有話和你說。”楚大一邊說,一邊用一種不容夏家大郎反抗的力道,用力勒住他的肩背,將他強行帶出了錢莊。
當然,在離開之前,他也沒忘記對自己的父親楚老頭指了指錢莊旁邊的茶樓,然後順利的得到了自己父親充滿讚賞意味的一瞥。
那錢莊掌櫃的,也是個人精兒。
一看他們父子倆這互動和夏家大郎那魂不守舍的模樣,頓時覺得自己明瞭了些什麼,趕忙配合着讓幾個小夥計開出了一條讓楚大和夏家大郎能夠成功寄出去的過道。
由於楚老頭一行委實太受歡迎的緣故,即便有錢莊掌櫃的相幫,他們依然在人堆裡掙扎了好長一段時間,鞋都被踩掉了幾隻,才勉強從大夥兒的熱情中脫身出來。
是以,當他們渾身狼狽的出現在楚大和夏家大郎現在坐着的茶樓包間裡時,幾乎全都是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模樣。
“你說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呢?”楚老太一巴掌糊在了夏家大郎的肩膀上,“這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着!只要是人活着,誰會想不開的去尋死啊?!你說你這樣對得起你爹……咳,對得起你的妻子和兒女嗎?”
險些又一句爹孃衝口而出的楚老太連忙改口。
被楚老太這一記仿若母親一樣的‘鐵砂掌’用力拍在背上的夏家大郎眼淚幾乎是當場就流出來了。
他也不問楚老頭他們爲什麼會知道他想不開,只一個勁兒的低着頭說着抱歉,對不起之類的話。
“你對不起的,不是我們,而是你娘!”很清楚此刻的夏家大郎正處於一種‘哀莫大於心死’境地的楚老頭用充滿嘆息的語氣對夏家大郎說道。
“我……娘?”一直都低着頭的夏家大郎滿臉不可置信的擡起了頭。
他簡直不敢相信,在昨天的事情發生以後,居然還會有人用這樣一種充滿感嘆的聲音提及他那個已然變得聲名狼藉的母親。
“不錯,你娘!”眼見着夏家大郎眸底的死寂有所鬆動的楚老頭不動聲色的乘勝追擊,“孩子,你娘縱有千般萬般的不是,但她到底不曾真正虧待過你們兄妹!如果沒有她含辛茹苦的將你們養大,你們覺得……你們能有今天嗎?”
“……”夏家大郎嘴脣微微翕動了兩下,但到底什麼都沒說的就這麼繼續無聲的流着眼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是,不錯,她昨天確實說過養你們不過是因爲再也無法生育,想着要防老的話,但是你們就沒有覺察出她之所以要這樣說的真正用意嗎?她是爲了從夏老大的手中成功的把你們給救出來?還是你覺得,以夏老大昨天那個形若癲狂的模樣,以你們兄妹倆的本事,能夠成功的從他手中逃出生天?”
從始至終都覺得於老太對她的兒女們應該有着一份心的楚老頭說起這些話來,當真是擲地有聲的緊。
“你道她爲什麼會在她的真面目大白於天下的時候,二話不說的就選擇和夏老大同歸於盡了?她這是爲了保護你們啊!爲了讓你們還有一條活路可走啊!”
因爲自己母親那殘忍至極的恐怖手段已經不敢在把她往好的方向想的夏家大郎眼睛裡又重新帶出了幾分希冀的神色,不過很快,這份微乎其微的希冀又變成了濃郁的化不開的苦澀。
“不管她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罷,我和妹妹的名聲都已經被她毀了個徹底……在這新華縣城……已經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了。”
回想這兩日所承受的各種有色目光,夏家大郎的頭再次低了下去。
“爲了讓我的孩子們以後還能夠光明長大的活在這世上,爲了讓我的妻子不至於因爲擁有我這樣一個丈夫而備受苛責和委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生命來洗刷掉這——”
啪!
夏家大郎話還沒說完,楚老頭一個響亮的耳光已經重重落到了他的面頰上。
“說你是個傻瓜蠢蛋你還不信!樹挪死、人挪活!你們還年輕,何至於守在這新華縣城過一輩子?!等你們離了這裡,到哪兒不能過新的生活?!”
打小就是個孤兒的楚老頭赤紅着一雙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你知道沒有父母的孩子有多可憐嗎?”
“……我……我當然知道……”夏家大郎的臉色因爲楚老頭的話而一點點的變得蒼白如紙起來,是啊,他怎麼能讓他的孩子再步他的後塵?
“可是……就算我想要帶着我的妻兒離開又如何?他們未必還會願意和我在一起生活……”想到昨日回家後,妻子臉上那一言難盡的表情,夏家大郎險些再度落下淚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茶樓的包間門口陡然出現了一道哽咽異常的女音。
只見夏家二娘子抱着一個拾掇得很不像樣的包袱,眼睛腫得有核桃那麼大的站在門口對夏家大郎說道:“大哥,嫂子他們會不會跟你一起離開我不知道,可我這個做妹妹的,卻是要非跟着你一起離開不可了。”
與之同時,那鑫源錢莊的掌櫃的也在這個時候現身出來,臉上表情很有幾分諂媚意味地對着楚老頭拱手道:“小的剛剛在錢莊門口的時候,恰巧看見這二娘子魂不守舍的抱着個包袱路過,所以特意把她帶了上來,還請大師不要怪小的來得冒昧纔好。”
楚老頭連忙條件反射地在嘴角勾起一抹公式化的笑容,一疊聲的和鑫源錢莊的掌櫃的說着感謝的話。
雖然他現在的地位因爲他孫女楚妙璃昨日的那一系列行徑已經有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常年靠嘴皮子討生活所帶來的習性,卻不是這麼輕而易舉就能夠轉變得過來的。
那鑫源錢莊的掌櫃的也是個十分懂得看眼色的人,知道楚老頭他們現在肯定很忙的他在和楚老頭寒暄了兩句後,就識趣的提出告辭了。
楚老頭特意讓楚大把他送到了茶樓門口以作感謝。
而此時,夏家大郎已經漲紅着一雙眼睛,擼着袖子要去和自己的妹夫拼命了!
“他怎麼能如此待你?他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夏家大郎幾乎是扯着喉嚨在嘶聲咆哮,“當初他被他爹孃逼着硬扛了他大哥的賭債,險些沒被催債的人砍死在賭坊門口的時候,是誰堅持要嫁給他,又是誰不惜所有的賣了自己的嫁妝籌錢,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