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封氏夫婦稱爲小安大夫的清俊年輕人對於病家的恭維已經習以爲常。
他點頭對封氏夫婦和氣的笑笑, 一邊習慣性地寬慰了他們兩句, 一邊帶着藥童來到牀榻邊給他檢查那扭成一個古怪形狀的右小腿。
小安大夫一看封澤卓這模樣, 就知道他應該是不小心從高空跌下,纔會把腿摔成這個形狀。
因爲封澤卓在泯水縣的名聲着實有一點糟糕的緣故,小安大夫並沒有特意去詢問封澤卓到底是因爲什麼受的傷,而是熟門熟路地讓封澤卓把手放在脈枕上,給他把起了脈。
把脈的結果還算理想, 小安大夫略一沉吟, 就要把自己的手指從封澤卓的手腕上給收回來。
誰知——
“咦?怎麼會?!”
這下意識的一收卻讓他感覺到了些許異樣的氣息。
心中陡然一驚的他不動聲色地用眼角餘光觀察了兩下封澤卓的面色,緊接着, 他才勉強藏住了自己眼底幾乎要浮現而出的震怒之色, 吩咐隨身跟着的藥童給他準備筆墨紙硯。
至於夾板之類的治療腿傷的器具,封宅的管家早已經安排的妥妥當當。
封澤華一直都很殷勤的陪侍在一旁, 如今聽小安大夫要筆墨紙硯,連忙親自從自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弟弟書桌上找來一套,並且主動幫小安大夫磨起了墨。
封澤華的這一舉動,無疑讓封老爺極爲的滿意。
他一面偷偷給了長子一個充滿讚賞意味的眼神,一面用充滿慈愛的口吻問小安大夫他兒子的情況到底如何,嚴不嚴重?
一直都把這事兒牢牢懸在心坎上的封氏聞聽此言,也忍不住高高豎起了自己的耳朵,望向小安大夫的目光裡, 更是充滿着忐忑不安的味道。
小安大夫在心裡默默感慨了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
隨後,一本正經地給封氏夫婦和封家兄弟解起了惑。
當封氏從小安大夫口中獲悉自家小兒子只要安心靜養就無甚大礙的時候,她險些沒激動的喜極而泣。
她滿口不迭地給小安大夫道謝, 語氣裡的感激之情更是溢於言表,哪裡還瞧得見半點在小閣樓下的凶神惡煞。
小安大夫在治療骨傷方面還是頗有能耐的。
在給家屬們好好解說了一番封二少目前的情形後,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給對方正了骨,又用夾板爲他固定,最後纔開了一個療程的藥方,讓封氏夫婦命下人煎了,趕緊端來給封澤卓服用。
期間,從頭到尾就沒想過要維持自己的男子漢尊嚴的封澤卓扯着嗓子慘嚎的只怕方圓百里都能夠聽得到他的聲音。
封氏看着這樣的小兒子,心裡當然是說不出的心疼。
不過她不敢得罪據說在京城裡也有關係的小安大夫,只能在旁邊膽戰心驚的看着,每聽見小兒子嚎叫一聲,她的身體也條件反射地跟着抽搐兩下。
小安大夫像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在給封澤卓妥善治療以後,他就不顧封氏一家人的積極挽留,帶着亦步亦趨跟隨着他的小藥童,急匆匆地朝着泯水縣城外的一座沒有名字的破敗道觀去了。
壓根就不知道小安大夫離開後去了哪裡的封家人用再度舊話重提了。
心裡依舊爲小兒子剛纔那恐怖的面色耿耿於懷的封氏忙不迭地追問小兒子剛纔沒有說完的話。
封老爺對於這一點也很關心。
因爲他委實想不通向來對什麼都混不吝的小兒子怎麼會突然變成剛纔那副膽裂魂飛的樣子。
封澤華對於自己的那些破事是一點都不感興趣,但爲了避免在自己的父母心中留下一個不友愛親兄弟的印象,他還是強忍住心中的不快留了下來,想要弄清楚這個弟弟的葫蘆裡又賣得什麼藥。
封澤卓因爲小安大夫的到來,再次選擇性的將小閣樓裡發生的一切給遺忘了。
如今聽母親提起,滿腹的驚懼與駭怒幾乎藏不住的他忍不住在心頭生出了些許遷怒的心理
他幾乎是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語氣,磕磕絆絆地對自己的家人們說:“爹、娘、大哥,我……我今兒個晚上……撞……撞鬼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在封澤卓愁眉苦臉的告訴家人他在閣樓上所經歷的一切時,永遠都是一張笑臉示人的小安大夫也在滿臉激動之色的與一位不修邊幅的老道士說着什麼。
“師傅,我是您一手教導出來的,我的感覺一定沒錯!那封家二少在我過去以前,絕對和極爲兇殘的鬼魅打過交道,否則他的身體裡不可能會留存那麼多的鬼氣!”
他的眼睛裡閃耀着亢奮的紅光,臉上分明是一副要把那鬼魅除之而後快的急迫表情。
“……極爲兇殘的鬼魅?不應該呀!”
老道士早已經習慣了自家徒弟那表裡不一的架勢,他一面大口嚼嚥着徒弟帶過來的烤雞腿,一面滿臉若有所思的出着神。
“這泯水縣城自從有了老道坐鎮以後,哪個腦子想不開的兇殘鬼魅敢主動送上門來?難道它們就不怕老道我直接把它們超度了嗎?”
要知道這逗留陽世的鬼魂,心裡或多或少的都有些苦衷,若非必要,根本就不可能與老道這樣的大能起正面衝突。
小安大夫從小就因爲資質超羣的緣故,拜倒在了老道的門下,對他的本事可謂是瞭如指掌,也正因爲這樣,他纔沒辦法理解,到底是什麼樣的厲害鬼魅敢主動跑到泯水縣來與他的師傅作對。
從小跟着父親救死扶傷,跟着老道學習道術的小安大夫天生就對人類長了一顆菩薩心腸。
他滿臉懇求的看着吃的滿手油膩的老道士說道:“師傅,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雖然那封家二少確實不是個什麼好東西,但也沒有做過什麼大孽,還請您能夠伸出援手,救他一救!”
“我玄門中人歷來以除魔衛道爲己任,既然這鬼魅的存在已然被我們師徒二人知曉,那我們當然得儘早收了它去,免得繼續禍害其他的人。”
老道士雖然平時看着不着調的很,但是對於像這樣的大事還是十分拎得清的。
因此,徒弟這麼一請託,他就滿臉正色地扔了手中啃得清潔溜溜的雞骨頭,決定今晚就帶着自己的寶貝關門弟子去夜探一回封家。
不過在此之前,他也沒有忘記好生敲打一下自己的徒弟。
“你跟着我也學了這麼多年的玄門術法,應該知道這世間並不是所有鬼魅精怪都是壞的!”
老道目光炯炯的望着滿臉溫文爾雅的小安大夫。
“因此,等我們找到那隻鬼以後,你千萬別一見到它,就喊打喊殺的要把它給除了!一切都等我們把所有事情都瞭解清楚以後,再做別的計較。”
老道士說到這個的時候,忍不住長嘆了口氣。
他這個徒弟什麼都好,就一點讓人心裡真的是說不出的無奈。
也不知道是不是童年的陰影還在不住糾纏着他的緣故,這些年來,他雖然對每一個人類都可以做到關愛有加,但是,在面對那些鬼怪的時候,他就好像是換了個人一樣,變得異常殘酷可怖起來!
小安大夫對於老道的話很是不以爲然,在他看來,真正的好鬼根本就不可能逗留人間,而應該毫不留戀的在脫離了自己的軀殼以後,去往它們該去的地方。
不過,爲了讓師傅少揪着這個讓他心煩氣躁的話題不放,他還是乾脆至極的點了點頭,說所有的一切都聽從師傅的安排,他沒有任何意見。
老道士年老成精,怎麼可能看不出他徒弟臉上的敷衍之色,他忍不住又嘆了口氣,揹負着雙手讓小安大夫和他一起進破廟,做今晚收鬼的最後的準備工作。
這邊老道士和小安大夫在忙碌個不停,那邊,封家的其他三口人,也從封澤卓那心有餘悸的語氣裡,瞭解了他是怎樣從閣樓上跳下來的前因後果。
封老爺等人幾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封澤卓,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裡聽到的事實!
什麼叫顧采薇被彩繡樓裡的花娘鬼魂附身了?
什麼又叫那花娘要和她兒子一起,把他給勒死了,然後帶到彩繡樓後院裡的那口井裡去做正經夫妻?!
“二弟!爹孃爲了你的事情已經操碎了心,你能不能別再這麼吊兒郎當的嚇唬二老?什麼叫表妹被女鬼附身,什麼叫那女鬼要索了你的命去陪它!你說的話……我這個做大哥的是一個字都不信!”
封澤華就如同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衝着封澤卓大聲咆哮。
他的反應之所以會如此激烈,是因爲在他的心裡藏着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他怕鬼!而且還怕得要死!
因此,在聽了自己二弟那活靈活現的描述以後,他怎麼會不感到驚恐萬分,又怎麼會不爲之慄慄危懼?!
雖然不像長子那麼害怕妖魔鬼怪,但也覺得長子說的格外有道理的封老爺也忍不住用充滿懷疑的目光,上下來回地打量自己小兒子。
同時在心裡猜測,這小混蛋是不是因爲爬了自己表妹的閣樓,怕他這個做父親的找他秋後算賬,所以才用這樣蹩腳又荒誕的理由來糊弄他們。
從小到大,就沒少被自己這位大哥擠兌編排以及瞧不起的封家二少爺直接從鼻子裡重重地哼出一聲,“我就算再不着調,也不會在這樣的事情上開玩笑,再說了我哪根筋搭錯了弦,會自己詛咒自己?!”
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撕扯着自己的襟口——
自從聽兒子說彩繡樓裡那個懷了小兒子孩子又被她給逼死了的花娘化身成厲鬼附在外甥女身上過來索命以後,整個腦子就駭木了大半的封氏幾乎是用從喉嚨裡摳出來的聲音問封澤卓:“卓兒,你這是在做什麼?你可千萬別嚇娘啊!”
“我還能做什麼?當然是給你們看證據啊!”封澤卓一臉沒好氣的說。
他這回是徹底的被自己的父親和大哥那狐疑的眼神給激怒了。
“證據?我倒要看看你拿得出什麼證——”封澤華的聲音毫無預兆的戛然而止。
封氏夫婦的眼睛也在短瞬間真的有銅鈴那麼大。
只見他們面前的封澤卓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徹底扯開了襟口,露出一段因爲養尊處優而格外細膩白皙的脖頸來!
在那脖頸上,分明顯露着一條條古怪異常的猙獰痕跡……似繩非繩……乍然看去,讓人忍不住生出一種如墜冰窖一般的恐慌感。
“卓卓卓……卓兒……你脖子上的……這這這這都是些什麼啊……”封氏的牙齒都不受控制的格格打起了架。
瞳孔驟然縮成針尖大小的封老爺和封澤華也是一副隨時都要暈倒過去的驚恐表情。
封澤卓木着一張臉,伸手摸了摸自己那有些凹凸不平的脖頸……
由於他的皮膚十分白皙的緣故,這讓他脖頸上的傷勢更增添了幾分猙獰的味道。
“如果我不說的話,恐怕你們永遠都不知道這是什麼!”封澤卓深吸了口氣,眼神恐懼而絕望的看着自己渾身不受控制打擺子的家人們說道:“這是茹娘那個沒能生下來的孩子的臍帶勒的……它要幫着它娘……把我這個做爹的給……給抓到井裡去和它們一起過日子!”
“老天!”封氏兩眼一黑,徹底厥倒在了小兒子寢臥裡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