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國166年初夏,蒼隱國皇都,昭月宮。
落日黃昏,暮靄生涼,東風靜靜吹送,夕陽朦朧如暈,絲絲縷縷的楊柳陰影從青花石階上一路筆直地延伸到殿堂跟前。日漸稀少的楊花在空中打着漩兒、你追我趕地逐水而去。殿階之前,滿是盛開的姚黃魏紫,香豔灼灼,教人忽略不得。幾隻姿影翩翩的秀蝶凌蕊而飛,似美人正舞得興起,樂而不疲。三五隻黃鶯兒落足在最高的柳枝上,唱出清嫩無比的歌聲,撩撥着伊人的心。
“春華,現在什麼時辰了?”一聲清音妙語從高高的樓閣之上傳出,劃破寧靜的氛圍。緊接着,一隻佩戴着墨玉指環的纖纖素手輕輕撩起了樓閣的紗簾,一張高貴雅潔的面孔從紗簾之後露了出來,半睜着雙眸自上而下地瞅了瞅正從池邊走過來的粉衣宮女。她妝容淡淡,額上點了時下正流行的梅花妝香粉,臉面白淨似雪,脣邊隱含着些微舒心的笑意,賞心悅目。
名叫-春華的粉衣宮女停下步子,望向高臺之上的主子,正見黃昏時刻的脈脈斜暉返照在主子髮髻邊的簾攏銀鉤之上,熠熠輝耀,仿如點點碎金在她高高挽起的青絲雲鬢上跳躍、閃爍,明豔絕倫,不禁怔住了。
“春華,你在想什麼?我在問你話呢!”佳人臉上的微笑濃了三分,眼似彎月,再次發話詢問呆立在庭園中的貼身宮女。
“回……回月妃娘娘,剛過酉時正點。”春華趕緊回話,不敢有半點怠慢。她是知道的,自己這位主子向來和善,打從入宮的第一天起,她臉上的笑就從未間斷過,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會生氣,尤其她可是聖上新近最寵愛的娘娘。要是惹了她不快,極可能掉腦袋。
聽得宮女的回話,樓臺上的笑顏立即撅了撅嘴,嬌眉皺作一團,失落到極點,嚷嚷了一聲:“不是說來陪我試酒的麼?這等時刻還不見人影,分明是想氣死我嘛!”掀住紗簾的白玉嫩手怱然一撤,半透明的柔紗悄然飛落,將她略帶懊惱的容顏掩蓋起來。
聽得主子自個兒生悶氣的細語,尚站在園中的春華脣角一抿,止不住笑,正要舉步朝殿內走,又聽樓閣上傳來一聲:“春華,快叫人將酒食都撤下去。”
春華心裡‘咯噔’一跳,替還未出現的聖上捏了一把汗。完了!娘娘又在賭氣,難保聖上一會兒又要被冷落。
“春華,聽到我話了嗎?快叫人上樓把酒食都撤下去。”樓上的人兒將話重複了一遍,語氣透出明顯的不耐煩。
“娘娘,奴婢剛纔從昭陽宮譽德殿回來,聖上還在與各位大臣議事,您是否再稍稍等一等?聖上今早不是特意差人來說過嗎?他一定會過來陪娘娘試酒。”春華大着膽子回話,極力安撫主子。老實說,她也不敢肯定月妃娘娘會不會因此遷怒自己。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試酒節,也是蒼陷國由明珠王朝沿襲下來的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在民間,家家戶戶都會於此佳節開壇慶祝、品嚐新酒,祈求平安。聖上一大早還未上朝就派人來傳話,說是正午就會到宮中與娘娘共度佳節,結果娘娘將一切準備妥當,從巳時正點一直等到現在,還不見聖上到來。娘娘進宮時間才短短三個月,卻是她入宮四年來所見最有耐心的主子,竟在樓閣上足足坐着等了四個多時辰。這一坐不打緊,光翻熱酒食就忙壞了昭月宮一羣宮女太監。她見主子實在是等不住,便自告奮勇到昭陽宮打聽聖上去向,結果除了緊閉的宮門、嚴肅的侍衛外,什麼也沒見着,只聽總管太監說聖上正忙着議事、不得空便只好折了回來。這會子,就算娘娘生氣,也再正常不過。
“春華,你確定桓在昭陽宮?”紗簾半開,柔妝玉面再次閃現。斜插在她雲鬢上的玉釵珠墜一陣晃動,閃亮奪目。
聖上的後宮雖無佳麗三千,也好歹是美女如雲的,姿容在月妃娘娘之上的美人比比皆是,但聖上歸國後獨獨眷愛月妃娘娘,從不曾踏入其他後宮娘娘的宮門,就連從前最得聖上歡心的景妃娘娘也失了寵。這不,單一個‘桓’字,就知道聖上有多寵愛娘娘!整個蒼陷國,除了月妃娘娘,怕是沒有第二個人敢直呼聖上的名諱。
“娘娘,聖上的確是在昭陽宮。”春華極認真地道,琢磨着娘娘話裡的意思好像並不是真正的生氣,而是擔心聖上去了別的后妃宮殿,指不定是在吃醋來着。
“我不信!”憑欄下望的人兒嬌面一肅,嗔怒道:“準是他去了別的宮殿,全然忘記來我這裡。”
“娘娘,您想到哪裡去了?聖上是在處理國事,並沒有去別的宮殿。”春華口齒伶俐地替聖上辯解道,心想自己這還是頭一回見娘娘這麼明目張膽地狠吃飛醋。“您冤枉聖上了!”
“冤枉?他的後宮美人這麼多,你怎麼知道他不是被某個狐狸精勾了去?哼,今日他若是還敢來我這昭月宮,我非找他算賬不可!竟教我等了他四個時辰,眼睛都快望瞎了,還不見他半個影子。氣死我啦!”想是真氣得快吐血了,她原本白裡透紅的肌膚霎時變得通紅,像極了成熟的紅蘋果,說不出地動人。
“娘娘,您若不信,可隨奴婢親自到昭陽宮問一問太監總管,看看奴婢所說是否有假!”春華一邊回話,一邊爲聖上叫屈。
“去就去!反正這兒離昭陽宮最近。要是被我知道你騙我,我一準兒給你十板子!”樓頭的璧人驕傲地揚了揚頭,用正冒着火光的明亮眼睛狠狠地瞪了春華兩眼,然後抖下紗簾,急匆匆地轉身小跑下樓,傳來‘蹬蹬蹬’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
少頃,她已經站在春華面前,怒意十足從身前身後的一羣宮女太監中點了幾個道:“你、你、你、還有你,馬上跟我去昭陽宮!”
“娘娘……”被第一個點名的春華吞了吞口水驚異地道:“您……您……”
“你怎麼說話吞吞吐吐的?難不成你真在騙我?快快從實招來?桓在哪裡?我要去見他。”
“娘娘,奴婢只是覺得您穿着裙裝,怎麼還能跑得這麼快?就……就像飛的一樣。”對於主子的出身,春華一直都感到好奇。聽說她是由聖上帶回宮,好像是來自某國的貴族,入宮後聖上就將自己的姓賜給她,爲她取名——奚月,封爲月妃,賜住昭月宮。此後,聖上的後宮一夜之間形同虛設,除了處理政事的時間,聖上總是和月妃娘娘在一起,以致於朝臣之間流傳出一句話:月妃娘娘在哪兒,聖上就在哪兒。
“快?我還嫌慢呢!”奚月不以爲然地道,揮揮寬大的雲紋薄袖,輕快地越過幾株老柳,衝到最前面,徑直前往宮門。要不是十天前,景華宮的主人景妃領頭組織了一場后妃聚會,讓她親眼目睹後宮佳麗之衆,她纔不這麼緊張呢!哼,桓是她一個人的,她們休想用計從她手上將他搶走。
她這一急,步履如風,快得令人咋舌。跟在後頭的春華以及其他三名宮女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還落下一大截,喘着氣告饒地大叫:“娘娘,您慢點兒……奴婢……奴婢們追不上!”
停步,轉身,回望,奚月春蔥似的十指輕輕一拈便折斷一枝長長的碧柳,挑眉不悅地道:“快一點兒啊!是不是真想挨板子?”雖然她老說要打這羣小宮女的屁股,卻從未真動過手,但不可否認的是:威脅人的感覺真好!
小宮女們一聽主子又提板子,紛紛雙手提着長裙跑得更快。
奚月當即輕笑出聲,轉身欲走,卻撞在一塊硬物上,打了個大大的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不禁火冒三丈地鬼叫起來:“哪個傢伙這麼膽大,竟敢撞我?惹急了我,我一會兒讓桓治你死罪。”
“月兒——”故意拖延的聲音宛若天籟,悠然綿長,餘韻十足。
“奴婢叩見聖上!”小宮女們身形一矮,敢緊跪地請安。
正用手揉着額頭的奚月一聽,先睜開了左眼,透過指縫兒偷偷看了看距自己僅一步之遙的美男子,然後又換睜右眼看多了一眼,頓時喜上眉梢。看來自己的魅力比那羣空有其表的后妃們大多了!
“我聽說有人膽子大到讓我自己治自己死罪……怎麼?這會兒膽小了?還用手摭着臉?”奚桓擺手讓宮女們站一邊兒去,單單立定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俯視俏佳人。
“哼!纔不理你!讓人家坐閣樓上足足等了你四個多時辰,餓得前胸貼後背,連脖子都酸了!”她放開手,撅起粉蜜的脣,看也不看他轉身就跑。
“生氣了?”闊步追上前,他一把就將她的身體撈了過來,緊緊摟在懷裡,滿是歉意地道:“我——奚桓今天向月兒賠禮了,請月兒大人大量,放我一馬。”
“賠禮?哼!我再也不原諒你了。”她拼命地掙扎着要逃離他的擁抱,氣咻咻地道,將腮幫子鼓得老高。
“真的不原諒我了?”他制住她亂扭的身體,朝她耳畔呵着熱氣。
“哼,就不原諒你!你這個不守信用的傢伙!”她偏開頭,極力遠離他的挑逗。“誰知道你剛從哪個美人兒處跑到我宮裡來?”
“是在處理國事,不是抱美人,就是要抱,那也只抱月兒。”他扳正她身子,有點兒賴皮地道。
“我不信。你發誓!”她將嘴一撇,嚴肅地道。
“滿朝大臣都可以爲我作證。我是被你冤枉的!”他歪着頭看着漸漸安份下來的可人兒,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我不信。”她用雙手朝他猛捶一氣,還是嚴肅地道。
“還不信?要不你聞聞,看看我身上除了書卷筆墨的味道外,還有沒有其它味道。”他平伸手臂,故意在她面前轉了一圈,好讓她真的驗證一番。
“有香味!”她眼珠一轉,小巧的鼻子一皺一皺,泫然欲泣,樣子委屈極了。
“啊?怎麼可能?”這下子,奚桓徹底暈乎,低下頭在自個兒身上煞有介事地用力嗅嗅。
眼見他被自己繞暈,奚月再也忍不住憋在肚子裡的笑意,‘撲哧’一聲,大笑起來,樂不可支地道:“怎麼不可能?我送你的香包,你不是隨身帶着的麼?”
“啊?”奚桓大叫一聲,頓覺上當,伸手狠狠地捏住她的又翹又挺的鼻子:“月兒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啊,都快變成小壞蛋了。”
“不,你纔是壞蛋!”差點被捏歪鼻子的她連蹦帶跳地逃離他的魔掌,不時哇哇大叫:“壞蛋!又捏我美麗無雙的鼻子!”
“哈!看你下回還敢不敢捉弄我!我今天非抓住你不可!等我抓住你……嘿嘿……”他像老鷹捉小雞那般狀似兇惡地朝她撲去。
“小氣鬼!你抓不住我!”她像泥鰍一樣滑溜地躲閃。
“你逃不掉了!”
“哼,抓不着!氣死你!”
“別跑!”
……
空闊的暮色中,柳絲依依戀戀,隨風起舞;牡丹開得香豔淋漓,貴而不嬌。所有人眼中傲氣凌人、威攝天下的絕世帝王忘卻世間一切煩惱在花間柳從中追逐着他想要傾盡所有去呵護一生的人兒。直到華燈初上,這種經常在昭月宮上演的戲碼纔在宮女、太監們愉快的笑容裡宣告結束。
---
宴飲散,歌舞歇。明燈漸暗,芳華淡遠,夜深沉。輕羅低垂,帳中人影成對。
他抽掉她頭上的玉釵,任她髮絲散亂,形成一種別緻的風情,久久凝望她算不得絕美的面容,不語不言。
“桓,你又看着我不說話了!”奚月嘟着嘴,小小的手在他眼前接連晃了好幾次,發現他還是那樣專注地望着自己,心事重重。
“月兒,你是我的。”他笑了,舉世無雙的俊臉寫滿寵愛,盛着甜蜜的目光從她光潔的額頭慢慢向下,滑向她暴露在衣衫外的一截香肩……
“你壞!”她沒有急着拉上滑落的單衣,反而大方地承認了他的話:“我本來就是你的啊!”接着她一頭扎進他臂彎,調皮搗蛋地在他胸前蹭來蹭去,摩挲個不停。
在她的記憶裡,他是她睜眼起看見的第一個人。他說她叫奚月——奚桓的月兒。她相信了他的話,並且深信不疑。從此,他成爲她的中心,成爲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從此,她就生活在他巨大的羽翼下,膽大妄爲。從此,這世上只有她想不到的事,壓根兒就沒有她不敢做的事。於是,他的存在成了她活着的全部意義。
“月兒……”他張開五指,親暱地攬住她細膩的背部,生生地將涌到喉嚨口的話給嚥了回去。
“桓,你想說什麼?”她伸出修長如藕的手臂,死死圈住他的腰。直覺告訴她,他有話要說。
“我想說……我愛你!”盯着她精靈古怪的眼睛,他要說的話竟一下子跑了題。不過,這一句倒是他每天都要說上好幾遍,卻還是說不夠的話。
臂彎裡的小腦袋突然竄起來,星星般閃亮的眼睛轉盼流光,鎖住他漂亮得不可思議的眼睛,義正言辭地問道:“嗯,然後呢?”
“然後?”他被她的話突然給問住。這丫頭的小腦袋裡都在想什麼啊?怎麼每次她發問都能將自己問得接不上話!
“我每天都聽你說‘我愛你’,聽得耳朵都起了繭……”俏丫頭狀似不滿地埋怨着,春蔥似的十指在他袒露的胸前不停畫圈圈,搔得他有點癢又很舒服。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眼前美男子的臉黑得像煤灰,聽他氣結地道:“你——”
一隻小手爬上他線條迷人的下頜,準時地捂住他的嘴。
他瞪大眼眸朝她發出危險的訊號,意思好像是說:別人想聽他說他還不願意說呢!她倒好,還敢不要命地嫌棄他的真情告白。等他打算強制性撥開她的手時,偏又聽她霸道地宣佈:“唉,我話還沒說完,你不要搶話!”可憐這叱吒風雲、作風強硬的一國帝王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她剝奪了發言權。“雖然我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可是我還是想聽你說這句話。你能不能再多說幾遍?”說完,她放開捂着他嘴的手,一臉崇拜地做出洗耳恭敬地樣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真是前一刻地獄,後一刻天堂。原先被她半句話說得怒火橫飛的奚桓立時哭笑不得,湊到她耳邊,溫情四溢地道:“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臨說完,還偷偷香了她一個。
“好,換我說!”她整個人貼在他身上,臉貼着他的臉,呵氣如蘭地以她連綿不絕的話聲溫柔地折磨他的耳朵:“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一口氣,她說了無數個‘愛你’,美得他心裡甜絲絲的。
看他笑了,她也咯咯地笑起來,趁他不注意,伸手就撓他癢癢,害得他笑倒在寬大的牀榻上,也不遺餘力地反擊。
兩人相互爭鬥着在牀上翻來翻去。等鬧得累了,才相擁着共眠於芳香溫暖的鴛鴦被下,耳鬢廝磨,雲情雨意,歡會纏綿。
……
滿殿私語旖旎,情思切切。宮女們笑着關上殿門,只留那對赤誠相對的人兒以他們獨有的方式互訴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