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華北方面軍司令部。
巨大的作戰室裡,氣氛凝重得如同陰雲密佈的天空。
司令官岡村寧次大將,此時此刻正撐在巨大的沙盤上,以一種頗爲銳利的眼神,挽着整個華北的脖頸。
沙盤上,紅藍雙方的旗幟犬牙交錯。
密密麻麻。
最近,他總感到一種莫名的煩躁和不安。
楚雲飛抵達華北的消息。
像一根根銳利的刺,深深地紮在他的心裡。
戰帥的每一次出現,都意味着一場腥風血雨。
“報告司令官請示!”
一名情報參謀快步走了進來,遞上一份加急電報:“我們在豫西的情報部門彙報,支那軍第十五軍,突然全軍出動,正向我寧陵防線,高速開進!”
“哦?”
岡村寧次直起身子,眼中閃過一絲狐疑。
第十五軍?
武庭麟的那支部隊?
對於這支部隊。
岡村寧次的情報部門,擁有相當完整的檔案。
“鎮嵩軍”出身,軍紀敗壞,內部腐化。
雖然在之前的晉北、南口戰役中表現出了一定的戰鬥力。
但總體而言,在岡村寧次的眼中,這不過是頂着中央軍名號的地方雜牌軍,根本不足爲慮。
他真正所顧慮的,是駐紮在太行山一線的,由錢伯均指揮的第六集團軍,以及由方立功所指揮的第八十八集團軍。
這兩支部隊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戰術靈活。
是整個華北地區,對他們華北方面軍威脅最大的“心腹之患”。
而現在。
錢伯均所部在京畿地區頻繁與他們接觸。
方立功主力按兵不動。
武庭麟這支不入流的部隊,跳了出來突然要主動進攻?
事出反常必有妖。
“各位。”
方面軍參謀長宮野道一中將,指着沙盤分析道:“第十五軍的突然異動,非常古怪。”
見岡村寧次看向了自己,宮野道一中將接着補充道:“屬下認爲,這個部隊調動不可能是武庭麟的個人行爲。”
“這背後,很有可能是楚雲飛的陰謀,他們很有可能在把十五軍當成誘餌使用。”
岡村寧次點了點頭,深以爲然。
“你的判斷,和我的想法一樣。”
他沉聲說道:“這,很可能是一次預謀的攻勢作戰,他們妄圖主動發起進攻以打亂我們的部署,遲滯我們的作戰行動。”
他的手指,在沙盤上緩慢移動。
“楚雲飛的意圖,很可能是想用第十五軍這支外表弱小的部隊作爲誘餌,引誘我們出擊。”
“然後,方立功的主力,就可以從太行山南下,直插我們的側翼,與其他主力部隊形成夾擊之勢,一舉撕開我們在豫東的防線!”
“不要忘記了,三十一集團軍張雪中所部距離我們也只有一百八十公里,隨時有可能北上增援而來,這很有可能是一招聲東擊西。”
宮野道一不禁讚歎道:“好一招聲東擊西,虛實結合!”
雖然是敵人,但他也不得不佩服楚雲飛的戰術構想。
現在的國軍兵力可以說是超出他們兩倍。
即便是一些部隊的戰鬥力沒有那麼強橫,但在陣地防禦上面,現在的國軍部隊已經算是比較有心得了。
日軍部隊再想要輕而易舉的撕裂國軍的防線,沒那麼容易。
至少在華北地區,在清理掉湯恩伯這個頭號的害羣之馬後。
沒有哪一支部隊“弱”到無法抵禦日軍進攻,膽敢明目張膽的保存自身實力的。
岡村寧次的臉上,瞥見了冰冷的笑容,“他以爲,我還會再上一次當嗎?”
“既然他想用誘餌來釣魚,那我們就計就計!”
岡村寧次眼中閃過一抹狠厲:“讓他一條魚,連餌帶鉤,一起吞下去!”
他猛地一揮手,下達到了決心。
“命令!”
“軍直屬方面第五師團,立即停止對峙態勢,將防線全面移交第九師團,全速南下!”
“命令,第八師團,從山東向西出擊!”
“兩個師團組成南北兩路夾擊之勢,不得理會其他支那軍部隊的動向,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武庭麟的第十五軍!”
“我動用兩個最精銳的常設師團,以雷霆萬鈞之勢,在最短的時機,徹底、乾淨利落地,將他這支孤軍深入的部隊,碾成粉末!”
“我要讓楚雲飛知道,不管什麼陰謀詭計,在蝗軍絕對的力量面前,都是徒勞的!”
“嗨!”
作戰室裡,所有的日軍將佐,齊聲應道,神情亢奮。
岡村寧次的思路和寺內壽一的想法幾乎如出一轍。
這是所有日軍高級指揮官的通病。
也是國軍高層指揮官的行爲習慣。
要不怎麼說日士出來的喜歡打圍殲戰呢,一脈相承的打法和思維模式。
……
然而,無論是岡村寧次,還是國軍方面,他們都沒有想到。
由他們二人隔空導演的“大戲”。
從一開始,就超出了他們的基線。
當武庭麟率領第十五軍時,“悲壯出征”的消息。
傳送到第一戰區和第二戰區司令部時。
衛俊如和楚溪春這兩人戰區最高長官的反應,出奇地一致。
以不變應萬變,靜觀其變。
他們不約而同地,向各自麾下的主力部隊,下達了嚴令:“堅守現有陣地,不得踏出自出擊,一切行動,靜待統帥部命令。”
做出這個決定。
在兩個戰區的內部,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尤其是在第一戰區。
一些不明真相的中下級軍官,就此表達了強烈的不滿。
“長官!”
“我們怎麼能睜着眼睛看着他們孤軍奮戰?”
“是啊!脣齒寒的道理,長官們不懂嗎?”
“衛長官,我師請求出兵增援!”
“我願意立下軍令狀,與十五軍共存亡!”
羣情激奮的下屬。
衛俊如只是揮了揮手,沒有做任何解釋。
他能說什麼?
難道告訴他們,武庭麟這次“主動抗日”。
不過是爲了逃避軍法制裁,上演的一出苦肉計?
難道告訴他們。
這背後,是戰帥和統帥部方面清除害羣之馬達成的共識?
武庭麟明顯要拉着十五軍墊背!
他什麼也不能說。
只能默默地,承受着下屬的錯過和非議。
而遠在太原的楚溪春。
同樣面臨着巨大的壓力。
但他執行命令,比衛俊更加勇敢。
因爲,他不僅僅是戰區的代司令長官。
更何況,最理解楚雲飛戰略意義的人。
他知道看似雜亂無章的華北戰場局勢。
真正的主角,從來就不是武庭麟,也不是日軍第五師團。
十五軍這支部隊,僅僅只是爲了打亂日軍部署的一個棋子。
至於這支部隊的未來會如何,應當如何。
楚溪春實際上也沒有想明白。
楚雲飛一丁點的行動都沒有。
各部隊甚至都沒有開拔,就連空中支援都沒有的情況下,這場仗,十五軍應當怎麼打呢?
——
當夜。
在洛陽前往寧陵的鋪裝路面之上。
行軍的隊伍,如同黑色的長龍,蜿蜒在豫東平原蕭瑟的田野上。
第十五軍的士兵們,默默地趕着路。
早在抗戰爆發的第一年。
統帥部的這幫“飯桶”便已經總結爲避免日軍戰機襲擾而夜間行軍的經驗。武庭麟爲了“彰顯”自身的抗日態度。
命令十五軍的這幫士兵們下午便直接出發。
若非日軍忌憚二戰區的防空部隊,恐怕早就回對其進行轟炸。
即便如此。
一連“作秀”、行軍了數個小時的官兵們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和茫然。
沒有人知道。
這場突如其來的“主動出擊”,究竟是爲了什麼。
他們只知道。
前面,是日本人黑洞洞的槍口。
而在他們身後。
似乎也沒有了退路。
身旁,也沒聽說有哪些所謂的援軍。
軍指揮部的臨時帳篷裡,燈火通明。
軍長武庭麟正對着地圖研究着下一步的行軍路線。
他的臉上,帶着一種病態的亢奮。
距離日軍在寧陵縣城的主力防線,只剩下最後不到五十公里了。
只要明天再急行軍一天。
他就能和日本人“交上火”了。
到那時。
他就能徹底將自己,綁在“抗日”這駕瘋狂的戰車上。
山城方面也就再也奈何不了他了。
“軍座。”
參謀長劉和壁掀開帳篷的門簾,走了進來,他的臉上,帶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剛剛收到一封從長官司令部發來的加急電報。”
“長官司令部?”武庭麟頭也沒擡,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不用看了!肯定是衛長官讓我們回去的電報!”
“告訴機要主任,不必理會!我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軍座!”
劉和壁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決:“這份電報,您必須看!”
武庭麟有些詫異地擡起頭。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這位向來溫文爾雅的參謀長,用如此強硬的語氣和自己說話。
他正要發作。
卻看到,第六十四師師長姚北辰,和第六十五師師長李紀雲,也跟着劉和壁,一起走了進來。
這兩位,是十五軍除了他之外,最有實權的將領。
武庭麟的心裡。
格登一下,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劉和壁沒有再徵求他的意見,而是直接當着兩位師長的面,將電報的內容,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
“密電:據可靠情報,日軍華北方面軍已緊急抽調第五師團、第八師團,正由南北兩個方向,向貴軍高速機動。其意圖,是在寧陵地區,對貴軍形成合圍夾擊之勢。望貴軍,審時度勢,早做決斷。”
第五師團!第八師團!
那可是日軍甲種常設師團裡的王牌!
是真正的關東軍精銳主力!
岡村寧次,竟然爲了對付他們這支雜牌軍,下了如此血本!
“不可能,這不可能,第五師團應當在和錢伯均對峙纔對!”
武庭麟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他一把搶過電報,反覆地看着,彷彿想從上面找出僞造的痕跡。
但他知道,這份由一戰區長官司令部和楚雲飛聯合署名的電報,不可能有假。
他們還不至於爲了欺騙他武庭麟去僞造一個假情報出來。
如果繼續東進。
那麼十五軍的覆滅已經成了定局。
面對兩個日軍精銳師團的全力夾擊。
以十五軍的裝備和戰鬥力,連塞牙縫都不夠。
他們這支所謂的“抗日大軍”。
在敵人眼中,不過是一塊送到嘴邊的肥肉。
“軍座。”
劉和壁看着他,眼神裡帶着一絲憐憫:“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立刻下令,全軍停止前進,向後轉,撤回洛陽!或許還能保住弟兄們的性命!”
“撤?往哪撤?”
武庭麟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他指着劉和壁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他孃的說的輕巧!”
“現在撤回去,不是正好撞到楚雲飛的槍口上嗎?”
“老子寧可死在日本人手裡,也絕不受他楚雲飛的氣!”
他的眼中,佈滿了血絲。
整個人,已經陷入了一種進退維谷的癲狂狀態。
“軍座!日本人草木皆兵,很顯然是將咋們當成了楚長官的誘餌,是打算直接吃掉咱們的,您這樣一意孤行繼續東進。”
姚北辰也忍不住開口勸道:“要帶着兩萬弟兄,給你一個人陪葬啊!”
他雖然不是鎮嵩軍的嫡系。
但畢竟在十五軍多年,對下面的官兵,還是有感情的。
李紀雲也沉聲說道:“軍座,大敵當前,意氣用事,乃兵家大忌,還請三思!”
“三思?三思個屁!”
武庭麟徹底撕下了僞裝,露出了他那副蠻不講理的土匪嘴臉。
“你們懂什麼!這是老子的軍隊!我想讓他往東,他就得往東!我想讓他死,他就得死!”
他指着劉和壁,面目猙獰地吼道:“劉和壁!我看你他孃的是早就被楚雲飛給收買了吧!在這裡妖言惑衆,動搖軍心!”
“來人!給我把他拖出去,關起來!”
“誰再敢說一個‘撤’字,格殺勿論!”
門口的衛兵衝了進來,就將劉和壁架了出去。
姚北辰和李紀雲兩人對視了一眼,並沒有輕舉妄動。
武庭麟見此一幕,懸着的心也是放了下來,至少自己手下的部隊還聽自己的,沒有脫離掌控!
……
當天深夜。
姚北辰的帳篷裡,只點着一盞微弱的馬燈。
他和李紀雲,相對而坐,臉色都極爲凝重。
“李兄。”
姚北辰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武庭麟已經瘋了,再跟着他走,我們都得玩完。”
李紀雲點了點頭,他的眼神,比夜色還要深沉。
“武庭麟是咎由自取,但下面那兩萬多弟兄,是無辜的。”
“他們中,絕大部分人,都只是想混口飯吃的窮苦百姓,不能就這麼白白地死在這裡。”
姚北辰看着他,壓低了聲音:“那依李兄之見,我們該當如何?”
李紀雲沉默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
他從懷裡,取出了一樣東西,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
那是一部小型的日製電臺。
還有一本,同樣是日文的密碼本。
姚北辰的瞳孔,驟然收縮。
“李兄,你這是?”
李紀雲緩緩地說道:“這是我一個朋友,前些日子,‘偶然’繳獲的。”
“我想,現在,或許能派上用場了。”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姚北辰瞬間就明白了過來,他只感到一陣口乾舌燥。
僞造武庭麟通敵的證據!
這是要兵諫!
這是一場豪賭,賭輸了,就是身敗名裂,萬劫不復。
“姚兄。”
李紀雲看着他,聲音裡帶着一種強大的說服力:“我們這麼做,不是爲了我們自己。是爲了保全部隊,是爲了給那兩萬多弟兄,留一條活路,山城方面已經下定了決心,我們斷然沒有了退路。”
“只要我們能拿到武庭麟‘通敵’的鐵證,我們就能名正言順地,將他扣押起來。”
“然後,解救出劉參謀長,由他出面,與楚總顧問進行交涉。”
“到那時,我們,就是撥亂反正的功臣!”
姚北辰的心,在激烈地跳動着。
他看着桌上那部小小的電臺。
彷彿看到了十五軍,乃至他自己,一線渺茫的生機。
最終,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
“就這麼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