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坊東大街, 高大的宅院漸已覆在了厚雪中。
火炭若明若暗地閃在抹金銅爐裡,不時發出輕微的嗶啵聲,堂內沉沉地立着幾個身影, 昏暗中卻無人言語, 半晌, 那暗紅愈加黯淡, 終徐徐滅去。
“咯吱…咯吱…”
軍靴在雪中疾行的聲響由庭中傳來, 那兩鬢斑白的老者一下擡起了頭,其餘的目光也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門際。
來人不緊不慢地停住了腳步,老者微帶踉蹌的步子亦在同時止在了門側。
老者一把扯過來人手中的書函, 匆匆展開。
他吃力的目光慢慢地碾過那些黝暗的字跡,卻在忡怔間揉了揉眼, 迅速回掠, 良久, 蒼老的語聲喃喃響起:
“怎會如此…”
紙頁在老人枯黃的指間起伏着,屋內的面孔便在這語聲中速即慘白。
魯延壽依然垂着頭, 半躬着背,似對周遭的一切木然不覺,直到那些高低錯落的哭嚎聲漸次響起,他方緩緩起身,下了臺階。
他不知不覺地拖着腳來到了大門處, 用力一推, 沉重的門扇便在手底慢慢分開, 他終於看清了那個嬌小的身影。
她靜靜地躺着。黑暗中, 雪花輕輕柔柔地覆在她面龐上、衣裙間, 越積越厚。
風越發大了,挾着雪花冷刺刺地釘上了面龐。
“啊…”
一聲長長的厲號突然壓過了風聲, 撞開了漫天的大雪,直劈入黑暗中。
璋王府,後堂。
朱友璋懶懶地伸直了腿,一個黃裙女子立在身側,將他肩頭的白布緩緩揭開,女子動作輕柔,他仍是眉頭一皺,一把推開了她。
“二哥,那魯延壽怎樣也未料到會是如此結果吧?你說,他到底會怎麼做呢?眼下,只等我們再添上一把火了。”他說着將手中的杯盞向案上重重一頓:“只是那傢伙如何半日都沒動靜?真讓人等得惱火!”
朱友文慢慢擱下了手中的書卷,擡起臉來:“五弟,你總是這般急躁。”
朱友璋微一轉臉,將身旁的女子一把扯入了懷中:“二哥,我可沒你這般耐性,你說三哥此刻在做什麼?”
他的手在女子身上巡梭着,頭已埋入了她頸中,半晌,突擡起臉道:
“二哥,你怎能肯定那魯延壽定會如此?他要是不那麼做,我們豈不是白忙了半天?”
朱友文抿了抿脣,輕聲道:“五弟,其實那魯延壽會怎麼做並不要緊。”
朱友璋一怔,手頓時停在了女子腰間:“這卻是爲何?”
“因爲不管他想如何,結果都是一樣的。”朱友文直起身,慢悠悠地道:“他會這麼做呢,固然不錯,若他不這麼做,也沒什麼要緊,反正此事到最後都將是他所爲… ”他轉過臉來微微一笑:“五弟,你說還有什麼比因失去一切而拼死一搏的死人更安全的呢?”
朱友璋眼中一亮,恍然大悟,笑意漸在他嘴角咧開:“原來如此,二哥,那就算他不這麼做,我們也…”
他說着揚聲大笑,將女子緊緊地摟入了懷中。
風聲漸止,雪仍連綿不絕,壓上了微彎的枝頭。
“今夜的雪真大。”錦珠一邊將香屑徐徐添入鼎中,一邊回頭笑道。
青柳用布巾輕拭着几上的一對玉瓶,亦笑道:“可不是麼,一早在法雲寺時,天氣還晴朗,纔回來便變了天。”她轉臉看着怔怔不語的淨琬,低聲道:“姑娘還在想在那籤文麼?”
淨琬搖了搖頭,她捻着手心的薄絹,少年輕快的語聲一下浮上了耳畔……她緩緩起身,掀起了厚厚的簾子。
“姑娘…”青柳方一揚聲,錦珠已輕輕扯住了她。
寒氣撲面而來,她依着廊柱,慢慢展開了手中的薄絹:
“事妥,如心意已決…只在幾日…”
她迅速合起薄絹,閉了眼。薄絹在手中揉做一團,翻來轉去,沒個去處。
她看着廊下厚厚的積雪,漸漸止了步子。
“姑娘,外面冷,您還是先進去吧。”
淨琬回過臉來,不免一怔,趙三已搴起了朱簾。
燭光透過畫屏,那身影便映在了綺麗的花枝裡,良久,她無聲無息地嘆了口長氣,方一轉身,男子略帶慵懶的語聲已淡淡傳來:“站了這許久,不累麼?”
她轉過畫屏,緩緩來到榻前,朱友珪將她微冷的指尖包入掌中,卻微一蹙眉:“怎麼這麼冷?”
男子掌心的熱度讓她慢慢蜷起了手指,他的指尖已漫不經心地繞上了她的衣帶:“今日去寺裡不開心?”
那深黑的眸底無邊無際,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擡起她的臉,直直看入了她眼底,她漸在這直視中無所遁形,不禁眼睫微垂,避了開去。
他看着她微微移開的目光,眸光倏然幽暗,她明明近在咫尺,卻彷彿遠隔了重山萬嶺。
他猛然一低頭,重重地咬上了她。
從他齒端傳來的痛楚讓她發出了低低的□□,那些沉沉壓在心間的冰冷卻逐漸消退,她不禁渴望得更多,男子一把扯開了她的衣襟,淨琬一怔,他的指尖已如初春的藤蔓將她牢牢纏縛。她微微一抖,僵住了身子,他灼熱的呼吸便深深地沁入了肌膚間,又由頸窩一路燒向心房,她張開雙脣,仍透不過氣來,不由發力一掙,他如影隨形…
茵毯長長的絨毛觸上了她的面龐,微癢間她向前掙去,卻又熱又重,他已緊緊地覆上了她。那些冰冷的、遊離不定的所有都從她腦中一躍而出,與這灼熱廝纏着,時進時退,沒個休止。
他的脣舌如厲風疾雨,指端卻和暖如春水,糾纏中她一點點地忘了自己,終於重重地咬上了男子的肩頭。
她在風暴中前行,看不到天,觸不到地,只是本能地迴應着這狂暴,亦抗拒着。
她似要在短短的光陰裡耗盡所有光熱,星光都碎在了她眸底,散發出異乎尋常的亮光,她烏黑柔亮的髮絲便在光亮中輕輕揚起,撫上了他眼眉,男子在被誘惑的同時亦不由自主地痛恨她,他漸漸不能容忍,終沉沉碾上了她……
她全身仍在微微地顫抖着,卻再無半分力氣,兩人靜靜地倚在榻前。
良久,朱友珪撫過女子凌亂的發稍,輕輕捉起一綹烏髮,在指間揉捻着:“梳百合髻可好?”
懷中的女子轉過臉來,對上了他幽深而明亮的目光,她頰間的紅暈猶未褪盡,眼中仍帶着一絲迷離。
男子微微眯起了眸子,手指在她頸間遊離着,柔聲道:“好麼?”
這語聲如此溫柔,淨琬卻一呆,她看着男子的眼睛忽然明白過來,他此際雖柔聲相詢,卻再不肯像先前那般對她聽之任之,火星在他笑意流轉的眸底隱隱迸射,悄悄跳入了她眼中。
她垂下了眼簾,茫然間酸漲在眼底徐徐蘊開,這一天…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她的臉被緩緩捧起,他看着她眸中微晃的水意,翹起了眉稍:“爲何總是如此,爲何不能只看着我?你就不能忘了那些麼?”
兩人默默而視,不發一語。
“殿下?”屏外突然傳來了低低的語聲。
男子迅即理好衣袍,微一回首,已大步向屏外走去。
淨琬看着他微揚的衣角,心底沒來由一陣抽搐,她猝然而起,不可抑制地抱緊了他,男子一怔,轉手將她帶至身前,低低蹭過她的脣瓣,笑道:“我很快便回來。”
他轉過畫屏,一陣低語,另一人語聲低沉,卻難掩焦灼之意。
“魯延壽?”朱友珪語調微揚,隨即淡淡道:“多少人?”
“殿下,約三百來人…”
“…這裡多派幾人守着。”
“屬下明白…”
語聲漸去漸遠,淨琬正驚疑不定,屋外忽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聲響,緊隨着幾聲低哼,便是重物倒地的悶響,她心頭一跳,一個人影飛快地轉過了畫屏。
“啊…”
她方一揚聲,那人已閃至眼前,掩上了她的口鼻。
“噓…”
她終於看清了少年清澈的眸子,緩緩吐出一口氣,又一下睜大了雙眼:
“你怎麼…”
小七的目光在屋中一轉,落到了女子身上,卻微微一愣,移開了目光,淨琬一低頭,不由面紅耳赤,大羞之下急急背過了身去。
她手忙腳亂間,少年已輕聲道:“屋外的幾人剛被我放倒,今晚出了些亂子,防守不比平日,現在便是唯一的機會,你可想好了麼?”
蘭香從鼎內徐徐逸出,她別過了臉。
怦怦…怦怦…怦怦……
這聲響似重鼓擂在了腔內,她閉了眼,緩緩按上了胸口,少年靜靜地立在身前…良久,她微睜雙眼,點了點頭。
東南角的火光透過屋頂,映亮了愷愷白雪。
她步子一滯,少年已握緊了她微冷的指尖:“別擔心,朱友珪不會有事。”
雪花輕輕落入脖際,她追趕着少年的腳步,暗中的石子路長得沒有盡頭,鬆軟的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
“澎…”
緊隨着這聲巨響,淨琬心中亦咯噔一響,她回首望去,只見星星點點的火光已向四面散開,後堂處漸有火光竄起,她腳下一軟,少年穩穩地扶住了她。
他眉心一皺,突然加快了步伐,不消片刻,人聲犬吠竟由身後隱隱傳來。
嘈雜之聲愈切,金戈破空聲裡刀劍撞擊之音不絕,廝殺吶喊之聲似將他們團團圍住,她咬了咬脣,抓起一團雪,深深地吸了口氣,頓住了步子: “你…你走吧…我不會有事的…”
“別擔心,只要繞過這裡,趕到後園的角門處便好辦了。”少年俯身將她一把抱起,迅速避入了竹林中。
頭頂的積雪簌簌而下,打在發頂,她轉首四望,心跳愈急,雪團凝在掌心,那徹骨的寒意激得她全身一抖,她突然看向了少年…若是…他又將如何?
手心的冰寒漸漸麻木,她擡起臉,雪花柔柔地撫上了面龐,這絲絲冰冷竟似極了那人微燙的指尖,他眸底的幽暗又帶着奇異的微顫鑽入了心底,她眯起了眼…
她真的可以麼……也許…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