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暴雨已連着下了三日, 濃黑的雨幕裡不時傳來隱隱雷聲,又重又密的雨點叮叮琅琅地敲在筒瓦上,屋檐下的雨水早匯成了一條條水流。
淨琬終於在迷濛中合上了雙眼, 窗外的雷聲雨聲漸漸遠去了。
那冷冷的蘭香又慢慢襲來, 將她緊緊裹住, 淨琬不能呼吸, 痛苦從肩窩裡一點點漫上來, 脣上卻有清風掠過,蘭香徐徐浸入她口齒間,她又冷又熱, 雨點紛亂地打在她面上,又痛又酥, 微帶冷意的雨滴漸漸滑入她頸間, 她緩緩地握緊了雙手。
轟隆隆的雷聲突然間炸上了屋頂, 那彷彿從地底傳來的巨響令淨琬一下子睜開了雙眼,她慢慢坐起, 捂住了胸口,那裡仍在砰砰亂跳,良久,她的手緩緩移到了左肩處,她裹緊了絲被。
天明時, 連天的大雨已停了, 城中到處是水窪, 連青石板的凹處也盛滿了水, 房屋, 綠樹,處處都被洗得通透。
南門城樓上的二個守卒慢悠悠地踱到女牆處, 一人口中喃喃道:“這雨總算停了,這些天下得人魂都沒了……”
他話猶未了,另一人已指着牆下驚呼道:“這是怎麼了?”
起先那人嚇了一跳,亦探頭張望,這一看不由魂飛魄散,只見城樓下方的城牆處竟塌了段很大的缺口,坍塌下的城磚好些都碎作了半截。
“這…昨夜雷打得那麼嚇人,難道是雷劈的?”那人結結巴巴道。
兩人三步並作二步地下了城樓,到城門處一瞧,除了那一大段坍塌處,城牆拱門內的右上方亦有兩道清晰的裂縫從坍塌處延伸了過來,兩人不由面面相覷,半響作不得聲,下一瞬方如夢初醒般向城內飛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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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府東院,後堂內。
李存勖坐在榻上,半晌,他緩緩立起身,在屋內慢慢地踱了幾步,他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得碧綠的芭蕉,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意。
李旭昭在旁道:“世子,這倒奇了,城牆才塌了半日,就傳出這種流言來。”
“叔父已經迫不及待了麼?父王雖早立我爲世子,但叔父跟隨父王多年,久掌兵權,軍政大事皆決於其手,眼下父王的身子也不知能撐到幾時,我雖瞞得緊,叔父又怎會不知?”李存勖面上笑意不減,眼底卻是一片深邃幽寒。
李旭昭沉聲道:“世子,眼下他們既放出這種流言,自然是想借這人心惶惶之機,侵奪晉王之位。”
堂外有人低聲道:“世子,張大人來了。”
“快請。”
張承業已大步跨入了屋內,他四十來歲年紀,形貌清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張承業本姓康,原爲內廷宦官,在昭宗時被派往太原府,任河東監軍,因其執法嚴明,爲李克用所倚重,所以朱溫纂唐後他仍任監軍一職。
他匆匆和李存勖見過禮後,便坐在了下首。
“承業想必已經聽到那些流言了,你怎麼看?”李存勖濃眉輕輕一攏,慢慢問道。
“世子,據我看,這城牆之所以坍塌無非是連日暴雨所至,而他們既能借機如此,我們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張承業微微一笑。
李存勖還未開口,李旭昭已笑道:“張大人,您的意思是我們也派人去放些相反的流言?怪不得王爺時常說您是管仲再世。”
李存勖點了點頭,亦笑道:“承業,這事便由你去辦吧。”
三人又談論了片刻,方緩緩步出,張承業向外而去。
李存勖二人在湖邊慢慢走着,陽光照在湖面上,連番暴雨湖水驟漲,夏末的涼風中,整個湖面都在微微漾動。
淨琬緩緩將魚食扔入水中,湖中的各色錦鯉上衝下竄地爭搶着,一會魚食便所剩無幾,那聚作一堆的魚兒也漸漸散去了。
她望向了遠處的荷花,陽光中,那些粉色的花兒藏在大片的綠葉間,她不知李褘何時回來,他身上青草的氣息中帶着陽光的溫暖。
她向後緩緩靠去,窩入了山石深處,邊上的芭蕉一擋,隱隱然像山洞中,太陽昏沉沉地曬在腳下,她漸漸合上了雙眼。
“世子,您說張大人會怎麼做呢?”李旭昭邊走邊笑道。
“他們既然放出流言說這次城牆坍塌是因爲我才德不足以繼晉王之位,我們自然可以反其道行之,可散佈因小人覬覦晉王之位才招致天怒。”李存勖淡淡道。
“原來即使張大人不說世子也有了主意……”
他正說到一半,李存勖目光微微一轉,已揮手止住了他。
李存勖在一塊山石邊立住了腳,一叢芭蕉已將那山石大半遮去,一小截藕色裙裾從山石下隱隱拖出。
李存勖蹲下了身,他輕輕地撥開了那幾片大大的芭蕉葉,少女的睡臉一下子顯露在他眼前。
他眉尾微微一牽,隨即輕輕地微笑起來。
她濃密的眼睫隨着呼吸緩緩起伏着,陽光灑在她面上,彷彿透過了她白晰的肌膚。
眼前的亮光讓淨琬慢慢睜開了雙眼。
面前那個鼻樑高聳,目光如電的男子,正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她睜開眼的瞬間,一點極亮的光芒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瞳中一閃而過,映亮了那裡的天空。
淨琬眼睫輕閃,微微地移開了目光,她想站起來,忡怔間腳下卻一滑。
李存勖已伸手扶住了她。
他手心的熱度隔着衣物浸入了她的肌膚,淨琬一怔,男子看着她微赤的面色,脣角一彎,已鬆開了手。
少女輕輕地咬了咬脣,她不知面前的男子是什麼人,她疑惑間男子已開了口:
“在下李存勖。”
“你是…晉王世子?”淨琬在詫異中擡起了頭。
少女訝然的語聲令李存勖微微一笑:“正是在下。”
淨琬不由再次看向了他,男子雖靜靜地立在這裡,卻有種山嶽般的力量從他身上隱隱散出,那種軍人的剽悍中透着絲儒雅,他便是少年時就得到先帝讚賞的男子麼?
男子微抿的脣角幾乎形成一道鋒棱,他直視的目光讓她微微地垂下了頭。
她轉向山石輕輕道:“世子怎麼知道……”
李存勖鬆開了手中的芭蕉葉:“我自然知道,因爲我也窩過。”
淨琬一怔,她看了看李存勖高大的身形,又轉向山石,李存勖見她滿眼疑惑,心中不由啼笑皆非,他微微地低了頭,嘴角抿出了一絲笑意:“我現在自無法再窩在裡面了,那是小時候的事。”
淨琬不由微微地笑了出來,她暗暗道,面前的男子也有那種時候麼?
李存勖看了看不遠處的李旭昭,向女子微一頷首,轉身而去。
“世子,原來這女子竟在府內,難道是王妃或夫人的親眷?您也不問問人家姑娘叫什麼?”李旭昭笑道。
“她既然在這裡,我總會知道。”李存勖看着少女漸漸遠去的身影,轉身道:“走罷,去瞧瞧城牆修得如何了…”
淨琬離了湖邊,在竹林旁的小徑上走着,竹林盡頭,幾株高大的露桐後,隱隱傳來呼呼風聲。
她心中一陣好奇,輕輕探出頭去,只見前方銀光閃閃的光球將一人團團裹住,光球外端是圈耀眼的霓虹,淨琬心中驚歎,注目不移。
銀光漸漸淡去,那人止了身影,卻是個背身而立,手握銀槍的白衣少年,他槍上的紅纓猶在微微抖動。
少年突然擰腰縱臂,回身出槍,已向淨琬直刺而來。
淨琬大驚,口中驚呼出聲,那□□卻已穩穩停在了她面門三寸處,槍尖猶在她眼前微微顫動,淨琬只覺渾身發軟,扶住了身前的露桐。
那少年已看清了她的模樣,不由微微一怔:“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