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過了數月, 日子一天天冷了下來,這一晚颳了大半夜北風,半空裡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 不多時, 晉陽城已罩在了白霜下。
晉陽城內, 李克寧府邸。
“叔父, 侄兒的消息千真萬確。”一個二十來歲, 面目硬朗的男子沉聲道,這男子是李存顥,李克用的義子之一。
“大哥真的去了嗎?存勖那小子竟瞞得密不透風。”李克寧皺了皺眉, 眸中涌上了一絲陰霾。
“叔父,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了, 眼下就算您不動手, 只怕李存勖也不會放過我們。”
李克寧在室內緩緩踱着步子, 燭火的光影在帷幕間昏昏欲滅,他終於停住了腳步, 他看着搖曳的燭火,良久,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李存顥卻是面上一喜:“叔父,過幾日不是有場家宴嗎,我們便可在席上將那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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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琬坐在席中, 嘈雜聲陣陣傳來, 她微微側首, 西面坐着河東諸將, 原來雖是場家宴, 晉軍將領卻幾乎齊聚一堂,李克寧在北面, 淨琬隨着李褘坐於南面上首,他們身側是河東監軍張承業。
淨琬將目光轉向了北面的曹氏,曹氏是李克用次妃,亦是李存勖生母,她雖已屆不惑之齡,皮膚依然光潔白晰,她在身周的嘈雜中靜靜地微笑着,眉目間仍可看出從前的秀美。
曹氏身後是位俊眼修眉的紅裙少女,一雙靈動之極的眸子帶着笑意在席間轉來轉去,卻在看到淨琬時,飛快地移開了目光,淨琬一怔,轉首間正瞧見向自己微微而笑的小七,她亦是微微一笑。
西面諸將突然靜了下來,主位上的李存勖已端起了杯子:“存勖年少,在場諸位皆是跟隨父王征戰多年之人,存勖在此敬諸位一杯。”說着已一飲而盡。
衆將亦紛紛舉杯,場中喧譁又起。
衆人酒酣耳熱之際,二個大漢已擡着朵半人高的絹制粉荷,由臺下來到了場中,席中諸人的目光一時都凝在了那粉荷上。
隨着鼓聲的輕輕響起,那粉荷竟徐徐綻開,現出了蜷在花間的少女。
鼓聲一頓,那少女也由花間一躍而出,她面上蒙着輕紗,頭戴繡花卷檐胡帽,身着錦袖紅紫羅衫,腳上是雙紅錦蠻靴。
淨琬見了她的裝束,心中已知這少女要跳的不是胡旋舞便是柘枝舞。
李褘卻已在她耳際低語道:“要賭麼?我猜她跳的是柘枝。”
淨琬側首對上了李褘的眸子,她目光一轉,微微地翹起了脣角:“若是胡旋呢?”
那春水般的笑意在淨琬眸中一點點地漾開,李褘靜靜地看着她,良久,亦輕輕地笑了起來:“若是胡旋,我便依你一事,反之你也須依我一事,可好?”
“好。”
隨着那節拍強勁鮮明的鼓聲再次響起,少女的長袖已應聲飄起,她隨拍而走,穿着紅錦靴的足尖微微翹起,前後交錯,快速踢踏着,那多變的步子既剛健明快又阿娜柔美。
“我贏了。” 李褘淡淡道。
淨琬看着男子眼中的笑意,口邊微旋漸生,卻伸手捂住了雙耳。
李褘見她如此模樣,不由低低地笑了起來:“你若不這麼做,我還未必知道你已經聽到了。”
淨琬雙眉微揚,正待開口,卻迎面瞥見了小七的目光,小七輕快地眨了眨眼,淨琬知他已瞧見自己與李褘之情狀,面上一紅,微微地垂下了頭,場中的鼓聲更是急促,少女也越旋越急,一時衆人皆屏息靜氣。
淨琬擡首正對上紅裙少女的眸子,那少女一怔,旋即轉開了臉,淨琬暗自疑惑,她想這少女坐於曹氏身後,難道是李存勖的親眷?她擡眼向臺上看去,男子似覺察到了她的目光般,微微地側過了臉,他眸底微芒一閃,已轉向了臺下的諸人。
場中少女的步子已越踏越快,她的長袖在空中翻轉,時而低拂於華美的地毯,時而纏繞上她柔軟的腰肢,她帽上的金鈴亦隨着她前俯後仰的動作發出了陣陣脆響。
西席上的諸將俱瞧得目不轉睛,一個樣貌粗豪的漢子笑道:“這小妞的腰肢還真他媽的軟,不知抱着什麼滋味?”他身旁一人笑道:“你再多打幾場勝仗,向世子討了來,不就知道是什麼滋味了。”
坐在李克寧身後的李存顥目光沉沉地掠過衆人,最終停在了李存勖身上,他眉頭不經意地微微抽動着。
此時猶在急舞的少女額間已泌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隨着最後的一陣急旋,少女粉面輕回,秋波橫轉,腰身突地向後一仰,她的長袖亦在同時甩出,衣襬像花盤般展開,少女的身子已如花朵般仰於其上。
場內寂然無聲,半響,西席的將領們方連聲叫好,一時杯盞聲、擊掌聲、歡笑聲不絕於耳,淨琬亦爲少□□美的舞姿所吸引,輕輕地微笑起來。
少女緩緩退了出去,李存勖走下主位,來到李克寧席前,李存顥目光閃爍,李存勖已舉杯道:“存勖在此敬叔父一杯,存勖年少,得叔父扶持,心中…”
他話猶未了,李存顥手中的杯子已“啪”的一聲摔在了地面上。
席間的衆人同時轉過了目光,李克寧眉尾微微一抽,卻終是未發一語。
李存勖依然不動聲色地微笑着,仿若全無所知般飲盡了杯中的酒液。
李存顥摔杯爲號後,卻不見堂外甲士衝入,瞬間臉色大變,李克寧亦是一愣,看向了入口處。
李存勖已微微地轉過了臉,“叔父可是在等什麼麼?”
李克寧一震,擡頭看向了李存勖,他終於看清了這年輕侄兒眼內的譏諷,心中一動,已是恍然,不由苦笑道:“原來如此。”
李存顥面色灰敗,他轉目四望,咬了咬牙,突然“唰”地一聲抽出了腰間的長劍,向李存勖迎胸刺去。
事起倉促,衆人猝不及防,紅裙少女已輕呼出聲,淨琬亦在一瞬間睜大了雙眼,曹氏卻端坐如初。
厲號在下一瞬從李存顥口中迸出,他雙眼猶自死死地瞪着李存勖,手中的長劍已停在了半空中,一把銀光閃閃的小劍正插在他的胸口處。
淨琬一驚,卻見李褘已含笑看向了小七,她心中驚疑,亦向小七瞧去,小七悠然舉杯,神情坦然,眼底猶帶着絲微微的笑意。
甲冑窸窣中,黑衣甲士已上前架起了李克寧,李克寧並不掙扎,只是擡頭看向了李存勖,他彷彿頭一次看清了這個年少的侄子般,低低地笑了出來,那低沉的笑聲迴響在驟然而至的寂靜中。
李存勖微一轉身,向靜寂中的諸將舉杯道:“諸位不必拘謹,還請盡歡。”
不過片刻,一名黑衣甲士已託着個物事走了進來,他立在場中,將罩在上方的布帛取去,淨琬定睛一看,竟是李克寧與李存顥那兩顆血淋淋的人頭!
那血淋淋的首級怒目圓睜,惡狠狠地瞪向了淨琬,她忍不住驚呼出聲。
她只覺全身的毛孔都在瞬間急縮,血腥氣撲面而來,在她胃中翻滾,她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她想轉過臉去,想閉上眼睛,卻只是呆呆地看着。
一隻溫暖的手已在下一瞬蒙上了她的雙眼:“閉上眼睛。”
李褘手心的暖流漸漸驅散了空中的粘溼和寒冷,淨琬緩緩合上了雙眼。
張承業已立起了身,朗聲道:“晉王殿下不幸於日前殂謝,現受先王遺命,世子當繼晉王之位。”他說到這裡,目光微微掃過席中諸將,語聲已是一沉:“而李克寧意圖陰謀叛亂欲加害世子,現已伏誅,今後如有不盡心王事者,一律格殺勿論。”
在坐的將領哪個不是久經沙場,血肉橫飛的場面從未少見,但李克寧身居高位,前一刻尚語笑晏晏,下一刻便人頭落地,這些人不由微微一震,俱向臺上的李存勖看去,李存勖平靜的面上竟看不出絲毫喜怒,這年輕的世子第一次讓他們心中生出了一縷寒意。
鼓聲重新響起,那咚咚聲一下下似敲上了淨琬的心頭,她慢慢睜開了雙眼,看着几案上的菜餚,心中一滯,移開了目光。
她終於隨着李褘走上了臺階,男子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身前,她合上了門扇。
亥時的鐘聲隱隱傳來,暖香從鎏銀銅薰內緩緩逸出,燭火微晃,屏上的金烏明明滅滅,淨琬縮在榻角,寒意仍陣陣上涌,在空寂的屋內瀰漫,她抱緊了自己,門上突然傳來了低低的叩擊聲。
她滑下矮榻,門後的身影讓她微微一怔。
“許久未摸過黑白子了,可願陪我一局?”
兩人靜靜地坐着,棋子落在棋盤上,那輕脆的聲響將淨琬半空的心一點點填滿,寒意逐漸散去了。
“傷處還疼麼?”
李褘的語聲讓淨琬在瞬間擡起了頭,他卻並未擡眼,只是輕輕拈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盤間。
“好多了。”淨琬低聲道,李褘從未問過她,她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被摔碎的腕飾。
“對不起…”
她低微的語聲猝然而止,李褘已伸手撫上了她的面龐,他的手指在她臉上緩緩移動,淨琬一震,她不明白男子的目光,他專注地看着她,燭火在他眼中微微跳動,明滅不定。
她不由自主地想移開目光,是的,他從來也沒有問過她,她亦從未提起過,那一瞬間另一個身影在她心中一閃而過,下一瞬,面前的男子已緊緊擁住了她。
“給我一點時間,等那些事完成後,我們便去找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好麼?”
他指尖的薄繭在淨琬面上輕輕擦過,帶起一陣微酥。
“初夏的夜晚,我們可以在荷塘前聽蛙聲隱隱,清晨,朝陽還未升起,湖面煙水濛濛,我們在荷花中穿行,有時停下來看荷葉上滾動的露珠,太陽出來了,我便用荷葉…”
他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一絲笑意在他脣角泛起,在他低低的語聲中,淨琬腦中的身影終於淡去了。
“不,我們一起躲在荷蓋下,藏在荷花深處,再過一會,知了也叫起來了…”
淨琬擡起了臉,淚水從她眼中一滴滴地落了下來。
她伏在男子肩上,他身上的青草氣息,讓她想起了父母,想起兒時那高大的屋宇,想起了小青,想起了高高的天井,人來人往的庭院,她不能止住自己的淚水,她終於不再是隻有自己了麼?
李褘輕撫着她微微抽動的後肩,在這個溫暖異常的杯抱中,淨琬慢慢合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