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周將軍到了。”
李存勖緊盯着案上的地圖,並未擡眼,只平聲道:“快請。”
周德威大步入了廳堂, 見衆將俱在, 這是他由潞州趕回後首次見到這年輕的晉王, 他已單膝着地:“德威見過晉王殿下。”
李存勖淡淡地打量着地上的男子, 此次他不顧衆人反對, 斬殺李克寧未久,便將周德威匆匆召回,良久, 他終於笑道:“德威請起,過來瞧瞧如何破樑軍這夾寨。”
其時樑軍圍困潞州已一載有餘, 久攻不下, 便環潞州築起夾寨, 即圍着潞州城又築起一座新城,內以調撥兵馬, 外以抵禦援兵,將潞州生生困於其中。
李存勖靜靜地聽着身側衆將所議,並不插言,周德威的聲音已漸漸高過了衆人:“…德威以爲,眼下已到了春季, 若再這般拖下去, 潞州便會不攻自破。”
“將軍若是如此以爲, 爲何潞州今日…”一個紫膛臉的漢子揚聲道。
李存勖立起了身, 衆人的語聲一時低落下來, 目光俱已向他看去,他環顧衆人:“德威說得有理, 若潞州之圍不解,遲早不攻自破,潞州仍我河東之門戶,潞州一失,樑軍便可長驅直入。”他說到這裡緩緩地合上了雙眼,再度睜開眼時,眸中璀璨不可逼視:“我決心已定,五日後發兵潞州!”
衆將漸漸散去,李旭昭轉向李存勖:“殿下,此刻您剛剛繼位,便貿然出兵…”
一個語聲已在階下響起:“殿下,遂王殿下一早便驅馬出了開遠門,蕭公子也不見了。”
“怎麼回事?”李存勖微微地轉過了身,那人上了階,低語了幾句,李存勖面色不動,那人又慢慢退了出去。
李旭昭已聽得分明,輕笑道:“殿下,遂王想是去追趙姑娘了。”
他見李存勖不答,又搖頭道:“趙姑娘必是因郡主與遂王聯姻一事而心生惱意,只是沒想到那蕭七不僅銀槍使得好,這憐香惜玉也毫不遜色…”他見李存勖眉峰微微一皺,便轉了話語:“殿下,可要屬下派人追回遂王等人?”
“算了,大戰在即,諸事繁雜,由他們去吧。”李存勖看着堂外,靜默了片許,轉身向階下走去:“走吧,旭昭,去營裡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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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琬在馬上怔怔地瞧着那片粉紅粉白,他們已走了大半夜,天漸漸亮了,晨光中那雲霞般的炫麗輕拂過她頭頂。
她不由伸出手去,就要碰到那粉白的花兒時,又垂下了手。
小七扭頭避過花枝,見她眼簾低垂,神情落寂,微微揚眉道:
“你這又是何苦?男人三妻四妾本也平常,難道那朱友珪不是如此麼?”
淨琬心中一驚,已轉過了臉,小七看着她逐漸睜大的雙眼道:“上元那晚陪你遊天津橋的男子不正是他麼?”
淨琬心底的疑惑愈甚,小七微微一笑,已信手摺下了頭頂的花枝:“奇怪我爲何知道?那朱友珪的樣子只要看過一眼誰又能記不住?”
淨琬接過花枝,眼睫輕閃,微微地移開了目光。
小七眨了眨眼,話音一轉:“要不然嫁給我好了,我是不會三妻四妾的。”
淨琬愕然,怔怔地看向了身側的少年。
少年對她凝目半晌,突然垂首笑道:“莫非你當了真?像我這般家世清白,又一表人才的好兒郞,洛陽城裡喜歡我的姑娘也不知有多少。”說着輕輕拈起了淨琬頭頂的落花,那斑駁的陽光灑在他臉上,他清澈的眸子在花影中忽明忽暗。
淨琬終於忍不住輕輕地笑了起來,她只覺得在少年的淺笑聲中那盤旋不去的愁悶也徐徐散去了。
他們又走了一程,日色漸高。
淨琬一夜未睡,陽光下漸覺眼底乾澀,喉中焦渴,她四處張望,未見人煙。
正當春日,四下裡滿是盛開的山桃,紅花綠樹半掩着頹敗的屋舍,野花開滿了無人的田隴,不時有野兔野狸竄入竄出。
她心中唏噓,低低地嘆了一聲。
“這一帶原本人煙繁盛,因近年兵禍頻頻才成了這般模樣,怪不得要說‘寧爲太平犬,不做亂世民’。”小七亦低嘆道。
他扶住淨琬,一抖馬繮,白馬已緩緩奔跑起來:“再走一程前面是個小鎮,到了那裡便可稍作休整。”
前方終於出現了零星的屋舍,淨琬不由鬆了口氣,馬背的巔波已讓她雙腿發麻。
那是個不大的集鎮,集鎮中的空地上卻人來人往,不少村民在地上擺出了自家種的蔬菜瓜果,也有婦人將紡好的土布着了色,花花綠綠地曬在了陽光下,孩童們在人羣間奔來擠去,跳過相鄰的攤子,鑽過高大的騾馬,弄得大人們惱了,高聲呵斥着。
小七笑道:“看樣子今天是個集日,我們的運氣不錯。”
他伸手將淨琬扶下了馬,兩人在集中逛着。
他們一會便走到了集市的盡頭,一個面色黎黑的婦人坐在棵大樹下,她身前是籃紅豔豔的蘋果,春日的陽光灑在那果子上,愈發嬌豔欲滴,淨琬彷彿已嗅到了甜美的果香。
婦人杯中抱着個三兩歲的男童,身旁坐着個女童,男童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只盯在那豔紅的果子上,烏黑的小手不時向前伸去,方抓住一個果子,已被婦人抽回了手。
小七伸出了手,淨琬擡起雙眼,少年已問道:“你帶錢了麼?”
淨琬一愣,微微地點了點頭,從袖中拿出枚金錠放在了少年掌心。
小七將那枚小小的金錠在手心裡掂了掂,悶笑道:“你想用這個買果子?我只怕這集上沒人能找得開呢。”
淨琬面色微赤:“我只有這個。”
小七面上的笑意已漸漸斂去:“是了,李褘給你的自然是這些了,你又怎會有鐵錢。”
原來那時因兵禍連連,朝庭無力鑄錢,大戶人家又大量窖藏銅錢,造成銅荒,市面上所流通的多爲鐵錢。
小七說着從懷中掏出二枚鐵錢,隨手擲於婦人,彎腰提起了果子。
淨琬見男童猶自盯着小七手中的果子目不轉睛,心中一動,拿了個果子塞入他手中,那男童咧嘴一笑,已在果子上大大地啃了一口。她回身見女童亦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不免又拿了個果子放在女童手中,那婦人連聲地謝了她。
淨琬瞧了瞧吃得一臉歡然的小童,輕輕地搖了搖頭。
“奇怪她爲何不給自己的孩子吃?她是等着這賣果子的錢好去買米呢。”小七已將那金錠放回了淨琬手中:“幸虧你是和我在一處,不然,你拿出這個來,只怕還沒買就被人盯上了。”
他取出個果子用衣袖仔細地擦了擦,拋給了淨琬,自己亦取了枚,二人在集中邊走邊吃,白馬緩緩跟在他們身後。
集鎮的另一頭,一個素袍少年從馬背上一躍而下,他身後的中年男子亦緊隨着下了馬。
少年將馬繮隨手拋給了身後的男子,向集市大步而去。
他的目光在喧鬧的人羣中巡梭着。
“公子,您先歇歇,讓振中去買幾個果子給您解解渴。”
少年恍若不聞。
原來這少年便是李褘,淨琬和小七二人雖連夜出行,卻走走停停,李褘一路策馬急奔,反而在與兩人差不多的時間裡趕到了集鎮。
李褘目光一閃,已從遠處的人羣中瞧見了那匹高大的白馬,白馬前兩個隱約的身影雜在了人流裡,他不再猶豫,穿過人羣,向白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