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珪斜倚着身子,已換了身緋色常服,他看了看身側的淨琬,從案上隨意地捉了個山楂果,那深紅的果子在他白晰的掌心跳躍着,他笑道:“你既未進晚膳,不如一起用罷。”
他語聲甫畢,已有幾個侍女託着几案順次而入,邊上立着的二個侍女上前將各色菜食一一佈滿案上,卻是一盤畢羅,一碗杏酷,一碗鹿脯,又一碗翰林齏,一大碗雞臛,一碟子熟筍,二小碗水晶飯。
淨琬看了看白玉盤中的畢羅,那些金黃的圓餅一望而知是宮裡式樣,她愛其小巧,輕輕拈起一枚送入口中,頓時香甜滿口,畢羅內裡填的竟是櫻桃餡。她不免一怔,暗自疑惑這隆冬時節哪來的櫻桃?隨即想起皇家冬日在郊外搭有暖棚,內裡遍植各色果蔬,這櫻桃定是那棚內所栽,她微微一笑,全然忘了身旁的男子。
朱友珪靜靜地看着她,她面上神色變幻不定,先是微微一怔,隨即若有所思,接着是一臉釋然,這種種表情瞬息變幻,他不由嘴角輕勾,微眯了眼眸。
“這些時日來,姑娘在這裡住得慣麼?”
淨琬心中遲疑,她不明白朱友珪這麼問是何意,但她也早已明白,自己的命運完全捏在這個看似悠然的男子手中,他只要一句話便可讓自己生不如死。她默默思索着,想到只要熬過這二十來日,到上元那晚想法子與李褘會合,便可無慮。當下淡淡笑道:
“民女很好。”
“哦?”朱友珪眉峰微挑,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慢悠悠地道:“姑娘既然住得習慣,那再好不過,正好此院內東廂尚無人居住,姑娘可即日搬入。”
淨琬愕然,她全未想到朱友珪竟會讓她搬入這裡的東廂內,她想搬入這裡後,豈非要與他日日相對?她心中暗暗叫苦,口中急急道:“殿下…民女以爲還是住在原來居處爲好…”她擡眼對上朱友珪微眯的眼眸,餘下的話語不由自主地截在了口中,她咬咬牙,低頭輕聲道:“我現在的居處離梅花極近,我…我喜愛那幾株梅花。”
“如此?如此也容易得緊,”朱友珪微微一笑,轉首道:“來人,將庭中的幾株梅樹移到東廂窗下。”
屋外有一人低低應了,腳步聲輕輕遠去。
淨琬瞪大了雙眼,她呆坐半晌,心裡輕輕地嘆了口氣,見朱友珪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終於忍不住低聲道:“殿下,現在是隆冬時節,花樹移栽未必能活,就算移種還是等明年開春爲好。”
“這些花樹原本就是爲了討人歡喜才種下的,既然眼下你喜歡,它們自然該移往東廂,至於能不能活,又有什麼要緊?一株活不了,換一株便是,如若換了一株也不能活,那便繼續換到能活的爲止。這樣一來,姑娘只要開了窗,就可以隨時看到你喜愛的梅花了,如此可好?”朱友珪悠然說道。
初見時的寒意又開始由淨琬心底涌出。
朱友珪眼看着女子淡粉的面色漸漸蒼白,嘴角緩緩綻開了一抹愉悅的笑意。
青色的瑞炭在案前的抹金銅爐內燃燒着,几案上佳餚陳列,屋角的薰籠裡透出陣陣甜香,金爐裡的暖氣,與熏籠中的甜香,和着几案上食物的誘人香味所帶來的恬人暖意卻抵不過這股由心中冒出的寒冷,淨琬止不住指尖的微顫,她低垂了雙眼,攥緊了手指,看着面前白玉盤中的畢羅,默然不語。
一隻修長潔晰的手伸到了白玉盤裡,輕輕拈起了一枚金黃的畢羅。
“我看姑娘對這櫻桃畢羅很是喜愛,不如再進一枚。”言語間那金黃而小巧的圓餅已隨着男子修長的指尖遞到了淨琬的面前。
淨琬擡起頭,她伸出了手。
朱友珪脣角微翹,他的手卻輕輕地繞開了她,女子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時,男子的手已再次伸到了她眼前,他眼中滿是漫不經心的笑意,那金黃的畢羅卻輕輕地觸上了她嬌嫩的脣瓣,它不再前進,只在她的櫻脣上緩緩摩挲着,彷彿情人間的耳鬢斯磨,男子眼中漫不經心的笑意卻漸漸變做了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幽暗,淨琬戰慄起來,陏着這陣陣戰慄,一種火焰般的東西在她心底生起,先前的寒意和着新生的灼熱在她體內糾纏,她顫抖得更厲害了,卻始終不知自己到底是爲着憤怒還是那異樣的感覺而顫抖,它們在她心中翻滾着,她終於抵受不住這種煎熬,身子向後縮去。
“我很可怕麼?爲何你每次都會露出這種神情?”朱友珪緊緊地盯着她的臉,低低地笑了起來。
男子的手猶自擱在几案上,手中的畢羅依然在她嘴角徘徊。
突然間升起的恨意衝上了淨琬的心,屈辱和憤怒在她胸中漲痛,她不再退縮,緩緩地坐直了身子,突地伸手,狠狠打落了男子手中的畢羅,那一瞬間她忘記了所有。
笑意在男子的嘴角凝固,下一瞬,她的手腕已被他牢牢地拽在掌心,腕間的疼痛令她忍不住想輕喊出聲,男子眼中的冰冷卻將她即將出口的輕呼生生逼回。
半晌後,朱友珪的聲音纔不緊不慢地響起:“是不是從來沒有人教過你,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
淨琬依然倔強地圓睜着雙目,直視着朱友珪的眼睛,冰冷漸從他眼中褪去,他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地看着她。
淨琬任由男子緊握着她的手腕,腕間的疼痛令她蹙起了眉,卻始終不肯移開和男子對視的目光。
朱友珪忽地笑了,這抹如沐春風的笑意從他眉稍眼角泛起,直蘊入他眼中,淨琬微微一怔,他臉上溫暖如春的笑意卻讓她渾身一冷,她忍不住輕輕向後縮去。
“你自然不知道,不過沒關係,我現在就可以讓你明白。”他溫柔地說道。
他語聲剛落,一股大力已扯得淨琬向前跌去,猝不及防下她的臉重重地磕上了男子的肩,她還來不及呼疼,兩肩已被牢牢箍住,男子身上的氣息撲面而來,那帶着冷意的蘭香密密地圍住了她,前番冷熱交加的煎熬似又回到了她身體中,茫然間,未知的恐懼從她心底漫出,她本能地掙扎起來。
“殿下……”一個嬌怯的聲音在這時輕輕響起,邊上不知何時已伏下了一個柔美的身影。
“何事?”朱友珪眉頭輕皺,微微側過了臉。
“內院剛剛傳來消息,說是王妃娘娘的情形不好了……”那個嬌柔的語聲急急說道,隨着她的話語,朱友珪圈着淨琬的手緩緩鬆開,淨琬側臉看去,卻是上次她曾見過一面的秀美少女。
“月姬,到底是什麼情形?”朱友珪已轉過了身子。
“殿下,奴婢是聽內院的人說的,王妃娘娘剛剛昏過去了,太醫說娘娘的身子可能…可能…沒辦法,王爺在邊上大發脾氣,要殺了娘娘身邊服侍的人和那些太醫呢。”
朱友珪立起了身子,月姬急步而前打起了簾子,跟在朱友珪身後往內院而去。
淨琬跌坐在案旁,她只覺得背心滿是冷汗,她擡眼看着還在微微晃動的簾子,慢慢坐直了身子。她劇烈的心跳終於平復,看着案上的菜餚,再無分毫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