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 陽光懶洋洋地窩在女牆間,隨着午時將近,西門下人流愈熾, 多爲粗衣短打, 人羣漸漸堵滿了街側。
原來這西門外一向是處決人犯之處, 亦是商販、工匠雲集之所。
“來了…來了…”喧騰的人羣裡突然傳出了幾聲叫喊。
門內長街的盡頭, 兩個髒兮兮的小童撒開丫子一陣瘋跑。
前方大些的那個邊跑邊抱怨道:“小石子, 讓你貪嘴,非和大頭搶那幾口冷飯,這下瞧不成熱鬧啦…”
他身後的小童喘吁吁地叫着:“烏頭哥…慢點…我跑不動啦…”
兩人直趕到西門外, 方彎腰急喘,只見看熱鬧的人羣早將刑臺圍了個水泄不通, 他們東鑽西繞也擠不進鐵壁分毫。
烏頭眼珠子一轉, 突地揚聲叫道:“這是誰的錢袋落在地上啦?”
那尖利的童音讓前方的人羣在瞬時裂了條口子, 他一把扯上小石子,兩人便如泥鰍般滑入了人羣裡, 直滾到那刑臺前。
“小崽子,擠個什麼勁……”
臺前一個四方臉的漢子正低頭罵着,忽又停了口,擡臉盯向了刑臺,人羣已靜了下來。
“哐啷…哐啷…哐啷……”
在那單調呆板的聲響裡, 黑沉的腳鐐映上了小石子烏溜溜的眼底。
那人亂蓬蓬的發間滿是茅草, 半閉着眼, 蜷着手, 劊子手在他肩頭一按, 他便撲咚一聲跪在了臺上,白光從刀鋒上迸入人眼中, 小石子一下眯起了眼。
“時辰到…”後方終於傳來了一聲高喝。
那長長的尾音讓幾個年輕女子迅速地別過了臉,小石子看了看睜大了眼睛的烏頭,悄悄地捂上了雙眼。
一瞬間,在安靜到極致的間隙裡,許多聲響卻靜靜地淌入了小石子耳中。
如鼓點般密集而歡暢的怦怦聲響在周圍的胸腔裡,最清晰的卻是那道撞在心尖的悶響,讓他一下子想起了殺豬巷裡的大塊脆骨在案板上被生生劈開的聲響,卻要利落和迅猛得多。緊隨而至的是粘膩沉滯的滴答聲,他微微一抽,在指縫中睜了眼,那圓溜溜的物事正止了最後的迴旋,一陣風將亂草掀起,人頭上圓睜的兩目便從指縫裡和小石子對了個正着。
小石子一呆,心跳漸漸急得發慌,卻轉不開臉,直到烏頭一把板開了他的臉,他才猛然尖叫不止:“啊……”
幾個漢子見他如此,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烏頭暗暗地瞪了那幾人一眼,扯着小石子一溜煙地鑽了出去。
人羣慢慢散去了,剩了一地的果皮瓜殼。
不遠處,十字路口的茶樓上,一個面色微黑的男子在窗前微曬道:
“這幫賤民剛剛吵死了,殺個人罷了,也鬧騰成這樣。二哥,你這次打得什麼主意,那傢伙不過是個小小的偏將,也值得我們這般費心?”
桌邊的男子擡起臉來,卻是朱友文,他看着空蕩蕩的刑臺,淡淡道:“五弟,這偏將自是沒什麼,但他卻是那孫勳手下的人,那孫勳麼…”他說到這裡,微微一笑,止住了話語。
朱友璋一愣,已轉過臉來:“孫勳?這人原本是韓勍的部將…”他臉上漸漸露出了一絲瞭然:“原來二哥想到的是韓勍,那韓勍掌左龍虎軍已久,又一向與…只是,便是如此,也未必就能…”
朱友文緩緩斟滿了杯子:“五弟,你就是太過心急了些,這次父皇不過是一時惱怒,過後便罷了。而眼前之事看起來是無甚干係,但若能讓原本不甚相干的事在恰好的時機裡變得…”他看着朱友璋,眼中閃過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五弟也知道,父皇近來愈發暴躁多疑…”
朱友璋一拍几案,咧嘴笑道:“原來如此,我就說二哥你如何會費這等無用之功,這次三哥只捱了父皇一頓鞭子,真真便宜了他,下次我倒想看看三哥還能如何?”
他說着已立起身,向樓下行去:“最近真是無聊得緊,總算能出點樂子了,二哥,你知道麼?有人向父皇提議設立凌遲之刑。”
“哦,所謂亂世行重典麼…”
兩人言語間已走下樓來,上馬入城,沿着樑門裡大街向前行去,時當正午,道上車馬不絕,二人不一時便拐入了西華門街。
朱友璋突轉臉笑道:“二哥,你瞧瞧,今日是巧也不巧,前面那人不正是三哥麼?”
他說着一抖馬繮,縱馬而前。
“三哥,好久不見。”
朱友珪微一轉首,朱友璋已趕到身側,朱友文亦驅馬而至。
朱友璋笑嘻嘻地勒住了馬繮:“三哥,這會子有空麼,可要一起喝上幾杯?”
朱友珪眉稍微挑,嘴邊亦泛起了一絲笑意:“五弟好興致,只是我今日還有公務在身,無法相陪了。”
朱友璋轉了轉眼珠:“既如此,我們便先行一步,三哥慢行。”
朱友文略一頷首,兩人已絕塵而去。
馮廷諤望着兩人逐漸遠去的身影,眉心漸漸蹙起:“殿下,這次若非五殿下,您也不至於被陛下如此責罰。”
西華門漸在眼前,朱友珪看着那高高的宮門,微微眯起了眸子:“罷了,老頭子真不愧行伍出生,暴怒之中亦不肯假手於人,力氣還真不小,不過,這樣也好,省得今後麻煩。”
馮廷諤面色愈發沉鬱:“殿下,陛下自從登基以來,性子愈發不同於往日,您可還記得當年陛下命大殿下追擊朱瑾之事麼?”
朱友珪漫不經心地揚了揚馬鞭,嘴角微勾:“大哥若還活着,太子之位定然非他莫屬,他可是老頭子最中意的兒子呢,可就算這樣又如何?當年老頭子爲了大哥未能活捉朱瑾,竟疑心大哥私通朱瑾,意欲謀反,險些殺了他,若不是母妃從中斡旋,只怕大哥當時就已人頭不保。”
馮廷諤見他一臉不以爲意,猶豫再三,方低聲道:“殿下,廷諤只怕五殿下此次未必甘心…”
“他?那倒不用擔心,我倒是很想知道我那不動聲色的二哥又準備玩出些什麼花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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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珠輕輕取下了淨琬發間的翠羽簪花,欲言又止,良久,她微微一咳,笑道:“姑娘,明日可要奴婢幫您挽個百合髻?眼下這種髮式在宮中很是流行呢。”
原來那時未婚少女多將秀髮梳於發頂兩側,百合髻卻是將頭髮分股盤結,併合疊於頭頂,爲婦人髮式。
淨琬擡起臉來,看着鏡中那分垂於耳側的九鬟仙髻,心中已知其意,淡淡道:“錦珠,這髮式便很好,我喜歡,也習慣了,不必換了。”
錦珠見她如此,忍不住道:“姑娘,殿下如今雖有了王妃,但以殿下對姑娘的寵愛,想來這夫人之位…”
“錦珠,別說了。”
錦珠看着女子微擰的雙眉,躊躇再三仍低語道:“可是…眼下您已是…還是…”
“錦珠,由她吧。”
檐角的銅鈴響得輕輕悄悄,女子不由自主地縮起了指尖,他…他都聽到了麼……
錦珠已無聲地退了出去。
燭光淡淡地暈在他面龐間,全不見平日的半絲戲謔,她微一恍神,男子已將閱畢的公文放向了案側。
子時的鐘聲隱隱傳來,倦意輕輕地流淌在室內,她看着那紋絲不動的身影,微微垂下了眼簾。
“困了麼?你不必等我的。”案旁的男子頭也不回地說道。
“我…我哪有?”
男子不緊不慢地回過臉來:“你要更衣便更衣,我又不會偷瞧。”他望着那微微錯愕的眸子挑了挑眉,話音一轉:“不過若有人願一直等着我,我倒也不便拂人美意。”
朱友珪看着匆匆縮入屏後的女子,眼底已帶了絲忍俊不禁的笑意。
淨琬只覺面上熱辣辣的一片,慌亂中那繩結竟死死纏上了指端,她用力一拉,更是糾在了一處。
“要我幫忙麼?”焦躁中一個好整以暇的語聲淡淡地響在了頭頂。
“呀…”
她急急地掩上了緋色羅襦,向後退去:“你怎可偷瞧…你不是說…”
“偷看?似我這般,不算是偷看吧?”
淨琬一怔,正對上了男子眼底的促狹,她漸漸睜大了雙眼,突然明白了過來,大羞之下愈發結結巴巴:“你…你這…”
男子看着那秋波流轉,嬌腮欲暈的女子,似笑非笑地勾起了脣角:“我又不是沒看過。”
“你…你…”
“好罷,那便沒看過…”
他話猶未了已被那羞不可抑的女子推出了屏風。
男子回首微微蹙起了眉,眼中卻笑意不減:“那卻該如何是好?既不能是看過,也不能是沒看過…”
“你…你還說!”屏後的女子滿面暈紅,輕輕地跺起了腳。
笑意在男子脣邊徐徐漾開,終變作了一陣低低的笑聲。
笑聲中一隻大手已撫上了她發頂,甜蜜便由他掌中一點點地滲入了心底,由頭至踵,緩緩襲來,她漸漸喘不過氣來,那沉緩的心跳擊在耳中,竟生出歡喜無限,濃香又由地底漫出,她慢慢合上了雙眼…
“我歡喜他…我歡喜他…”
女子一掙,已睜開了眼,惶然中她擡起臉來,迎上了那雙笑意盎然的眸子,半晌,卻垂下了眼簾,怔怔地盯上了他硃紅的袍角,那蔓延的花枝,便從硃紅間輕輕躍出,沉沉地纏入了她心底。
“要我帶你離開這裡麼?”一陣輕快的語聲突兀地撞開了那蔓延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