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滿是村民的呟喝聲, 孩童的笑鬧聲,瓜果的清甜中混雜着牛糞的味道。
“俺拿兩隻雞換你這匹布,成嗎?”
“不成, 再加上點。”
“那再加幾個蛋…”
李褘離白馬越來越近, 已能隱隱瞧見那個纖細的身影, 他不由加快了步子, 前方的人羣裡卻突然起了一陣騷動, 很快地,這騷動便像海潮般涌到了他身側。
“公子,前方有些蹊蹺。”
鐵振中手挽馬繮, 緊跟在李褘身後,他開口之際, 遠方已隱隱傳來了一陣悶雷般的蹄聲。
不過片時, 前方塵頭大起, 幾十騎急奔而來,煙塵中已能看清那黑色的鎧甲。
人羣中也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鴉兒軍!是鴉兒軍來了…”
隨着這聲叫喊, 集中之人四散奔逃,有的村民一把抱起孩子,顧不得攤中的瓜菜,向後疾跑。一個婦人匆匆摟起幾匹土布,方擡起身子卻一頭撞上個向後急奔的漢子, 她重重坐倒, 又立即爬起, 再顧不得掉落的布匹落荒而逃, 那些前一刻還芳甜鮮嫩的瓜果已在人羣的腳下一片狼籍。
這些不過發生在短短一瞬, 淨琬方愣怔間,小七已將她一把扯上了馬背。
“抱緊我!”
淨琬本能地擁緊了少年, 小七掉轉馬頭,雙腿一夾,白馬一聲長嘶,騰空躍起,已竄過了二匹騾馬,繞過了一羣亂哄哄的雞仔,接着幾個縱躍,他們便趕到了集後,這時身後的人羣中已傳出了各種嘈雜的聲響,婦人的厲呼聲,孩童的驚哭聲,長鞭碾過皮肉的悶響聲…和不時響起的粗豪笑聲。
那笑聲直直地鑽入了淨琬耳內,掩去了周遭的一切聲響,她全身都微微地抖了起來。
“沒事了,我們已繞到了他們身後,再跑上一陣,就離得遠了。”
頭頂的語聲讓淨琬逐漸鬆了手,她怔怔地擡起了頭,躊躇半晌終於道:
“鴉兒軍是不是…”
小七垂首看着她面上的遲疑,輕輕道:“不錯,鴉兒軍正是那李克用手下的沙陀兵,因一身老鴉似的黑,便被人叫做了鴉兒軍,李克用還活着時,這些沙陀兵已是這般爲非作歹,搶東西搶女人,甚至殺人縱火,今天這撥人大約是換防路過的。”
“晉王就不管麼?”淨琬擰起了眉。
“李存勖?他自是管的,前番也處置過幾次,只不過這些沙陀兵從前一慣如此,又哪是一下子轉得過來的,況且前方戰事吃緊,他眼前只怕也管不了這許多。”
一顆紅豔豔的果子已遞到了她眼前,“嘖,只有這個了,其它的都沒了。”
淨琬接過果子,眼前卻浮起了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她垂首看着手中的果子,半響,方低低道:“那小童也不知怎樣了…”
她眼底的黯然落在了小七眼中,他不由柔聲道:“你不必擔心,他們在集後,應該不會有事。”
一時兩人俱默然不語,馬兒迎風飄起的鬃毛拂在了淨琬指間,又癢又刺,她微微地擰起了雙手。
“嘖!”
淨琬一怔,擡起了頭。
小七卻已鬆開了她,反手抽出了腰間的短劍。
前方的幾個黑點逐漸清晰,幾個沙陀軍士迎面馳來,淨琬頓時僵住了身子。
小七看着她逐漸蒼白的面色,輕輕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微冷的指尖。
那幾人漸漸近了,當先一個形貌兇惡的壯漢馬前橫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那壯漢一手挽繮,另一手猶在女子身上揉搓。
那女子烏髮覆面,看不清形容,她不斷嘶聲悲叫,聲音沙啞,一身布裙已被身後的壯漢撕扯得零碎不堪,壯漢身旁的三個軍士卻盯着女子裸露的肌膚縱聲而笑,女子口中的悲啼盡數淹沒在幾人的笑聲中。
淨琬捏緊了手指,她只覺心頭又是憤怒又是悲哀,一時竟忘了前番的恐懼。
幾個沙陀軍士也瞧見了淨琬二人,他們勒住馬繮,漸漸停了下來。
那幾人的目光在淨琬身上一轉,便似蒼蠅般粘了上來,其中一人笑道:“喲,大哥,瞧瞧,對面那妞真不錯,比你手中這個強多了。”
小七轉首看向了後方,他們身後一片空寂。
小七輕輕地捏了捏淨琬發顫的指尖,在她耳邊悄悄笑道:“別害怕,只有幾人,大約是掉隊的,我應付得了。”
那緊抓着少女的壯漢已縱馬馳到了他們身前,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淨琬,一邊咧嘴道:
“小白臉,某今日心情好,將你身前那妞扔過來,不爲難你。”
小七卻只懶懶地掃了他一眼,便已移開了目光。
那人大怒道:“小白臉,給命不要!”已咣的一聲抽出了長刀,那雪亮的長刀挾風映日迎面而來,淨琬腦中轟然一響,小七已出了手。
白馬輕輕地噴了個響鼻,那壯漢圓睜了兩目,直直地瞪着小七。
眨眼間,又或是極慢的一瞬,那人已向後仰去,血箭直到此刻才從他喉中激射而出,濺在了他身前的少女身上,那少女猶自發怔,下一刻方厲聲驚號。
淨琬並未看清小七是如何出手的,她只看到一線銀光極快地在那壯漢喉間一轉,那人的手便停在了半空裡。
那人圓睜的兩目令淨琬在瞬間閉緊了雙眼,她只覺寒氣從手腳中一絲絲地漫了上來,不由自主地抓緊了馬鬃。
餘下的幾個軍士在同時倒抽了口涼氣,壯漢已栽下馬去,悶響聲讓幾人在瞬間回過神來,他們極快地對視了一眼,紛紛抽出長刀,將小七團團圍住。
小七微微一笑,在淨琬耳邊低聲道:“別聽也別看,等我一會。”說着已一躍下了馬。
良久,淨琬捂住雙耳的手終於緩緩滑下,她徐徐地張開了眼睛,小七俯首在一人衣上拭淨了劍尖,回鞘轉身,卻正對上淨琬圓睜的雙目,不禁微微一怔。
那跌落在地的女子也已慢慢地爬起了身子,她滿面的塵土和着淚水,在面上縱橫出幾道泥溝,淨琬已看清了她的形容,卻是個年紀與自己相若的少女。
她看着少女破碎的布裙,心中一酸,正待解開包裹,小七已將那幾人馬後的包裹解下,遞給了少女,少女戰戰兢兢地擡起了頭,卻對上小七明亮的目光,她微微一呆,垂首瞧見了自己破碎的衣裙,面上一紅,手忙腳亂地從那幾個包裹中翻出條女子的衣裙胡亂地披上了肩頭。
“還能走麼?”
那少女看着小七點了點頭。
“這些反正也是他們搶來的,你帶上這些東西,回家去吧。”
少女呆呆地看着小七,眼中漸漸涌起了淚花,她不再說話,突然間已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下頭去。
淨琬看着少女逐漸前行的身影,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剛纔都瞧見了?”小七輕彈着手中的短劍:“怕麼?”
淨琬的目光極快地從地上的幾人身上一掠而過,對上了少年清澈的目光,良久,她終於緩緩地搖了搖頭:“不,若非爲了我,你原也不必如此。”
少年揚眉看了她半響,眉尾一展,臉上已綻開了一縷笑意。
淨琬低聲道:“那日宴會之上,也是你麼?”
小七點了點頭,已輕輕躍上了馬背,他一抖馬繮,白馬緩緩奔跑起來。
“覺得奇怪?”他看着淨琬若有所思的目光,淡淡道。
他笑着看向了遠處:“我爹是個商人,發財後便捐了官,眼下在兩京有不少產業,我有六個兄長,還有好些姐妹,我娘去得早,我是家中最小的兒子,他們平日也不怎麼管我。”
“那他們知道你…”淨琬轉過了頭,輕輕道。
“他們自然不知,若是知道了,我還怎能這般自在。”
“上元那晚和你一起的人知道麼?”
“你說呢?”小七含笑側首。
淨琬微微地垂下了頭,心中暗暗道,原來如此,若不是今日之事,她又怎知這少年竟有這般身手,那麼說,他平日裡那副走馬章臺的五陵少年模樣,也是有意而爲之了?若非如此,他又怎能瞞得這般好?她不禁又想起了上元之夜那個微微含笑,駿馬華服的少年郎,誰又能想得到這樣的一個少年,竟會是位身手不凡的遊俠兒?他倒當真是中隱隱於市了,她想到此處,不由微微一笑。
小七彷彿已知她心中所想般,亦轉過臉來微微一笑,他一抖馬繮,白馬已飛馳起來,風呼呼地吹過他們的臉,吹散了心頭的些許沉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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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卻有二騎在太原府通往石會關的小道上疾馳,當先一位少年更是頻頻打馬向前。
“公子!公子!”鐵振中看着李褘坐下鼻息急噴的馬兒,聲音裡已帶上了絲焦灼,他見李褘全然不顧,顧不得多想,催馬向前,慢慢地握上了李褘的馬繮,兩匹馬兒終於緩緩地停了下來。
“振中,她是如何知曉此事的?”李褘靜靜地轉過了臉。
鐵振中一愣,微微地移開了目光。
“你不敢看我的眼睛,是你對她說了什麼?”李褘平靜的眸中無喜無怒,沉沉地墜在了夜色中。
“公子!眼下您與晉王聯姻勢在必行,振中想趙姑娘日後也是跟隨您左右之人,她理應知曉此事,趙姑娘既是官家出生,便應明白要呆在公子身旁,凡事該多爲公子着想…”
“夠了!振中。”李褘已揚鞭重重地抽上了馬臀。
鐵振中心中低低地嘆了口氣,已縱馬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