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亮得總是比較晚,晨曦的微光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照進了小小的屋子裡,將房內些許事物照出大致的輪廓,遠遠的,能夠聽到幾聲狗吠,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這個時候的天氣總是帶着些許寒冷,秋風從半開的窗戶吹進屋子,將牀上半睡半醒的人兒吹醒。
錦被的一角,悄然動了幾下,一隻光滑的手臂從那裡伸出來,手指輕輕地抓着厚厚的被子,神色有些奇異。
房間有些黑,她試着活動了一下身子,發現身上的痠痛已經全數消失。
她掀開身上的錦被,隨後直起了身子,將自己身上被人脫下只剩下單衣的衣物緊了緊,白皙赤裸的一對纖足從錦被下伸了出來,輕輕落在了木墊上,只以腳尖點地。
試了試腳底的溫度不似自己想像的冰冷後,她便從牀上走了下來,依着往昔的記憶,徑直走到了牀斜對面的木櫃前。
摸索着從其中拿出一件寬敞的袍子,搭在了自己身上。
隨後她似乎是在櫃子前面定了定,似乎想到了什麼,又回到了牀前,低下頭尋找着繡鞋的位置。
一頭長髮已經散了,她也不在意,只是單手拉着,白皙的下巴在青絲的掩映下若影若現,顯得有些慵懶。
好不容易纔找到,踩上去正準備站起來時,一陣疼痛又將她的動作打斷,她微微地蹙了蹙眉,微微地嘆了一口氣,又坐了下去。
竟是被慣到了這樣的地步。
想起以往自己在邑清宮被人伺候的場景,驚覺之間,突然覺得有些不真實。
果然還是熟悉了他的溫暖。
靜謐的環境裡,女子輕輕地抿了抿脣,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還是站了起來,踩着繡鞋,走到了窗前,將半開的窗子推開了來。
轉眼間,晨曦的微光便已經將屋子照得通亮。
細微的推門聲響起,她扭頭,看見俊朗的男子正端着一碗散發着藥香的汁液進來。
他見着自己起來了,神情微微一愣,然後望着她,露出了一個笑容,“九兒,早上好。”
這是平日裡他們早上最熟悉的打招呼方式,但是在今天看來,卻是讓她有些怪異,她在心底暗自嘆了一口氣,於是神色變得有些迷茫,但最終也客套地笑了笑,說道。
“公子,早上好。”
……
公子。
謝永暮微微一愣,旋即想到,她現在已經忘記了自己,怎麼可能再軟軟地喚自己的名字,溫婉地朝自己笑。
喉嚨微澀,明明是自己做的決定,偏生總是後悔。
“九兒…”
面前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似在下定決心,她問道:“公子,你一直在叫我九兒,你還說…小女子是......”
後半句她沒有出口。
但是謝永暮卻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麼。
微微地嘆了一口氣,終究還是不願意讓她在一醒來便面對這樣的關係,他將手中的藥湯放到了桌上,走到了葉楨的面前,輕聲說道:“九兒,你本名清九,是我的妻子,是…我謝永暮的妻子。三天前不幸墜崖,救起你的時候,你已經患了離魂症。”
頓了頓,謝永暮又繼續說道:“若是九兒…記不起也沒有關係,這段時間,我不會在這裡住,我在旁邊的書房。”
她的眼簾掩下,在眸下投下了一片淺淺的陰影。
呵...墜崖,這不都是你嗎?
失憶……都是因爲你。
在這樣的時候,你還是這樣爲我着想......
可是,回不去。
“多謝謝公子告訴小女子了,只是…我想我需要一些時日…”
“無妨,九兒…...多久都沒關係。”
我會等你。
……
隨後他又走到了牀邊,彎腰伸手,往木榻上探去。
半晌都沒有尋到小巧的繡花鞋,他這才擡起頭,看着窗邊女子的腳下,精緻的繡花鞋上繡了朵朵精緻的桃花,粉紅的,看起來很是討喜。
果然......
你真的忘記了。
他暗自握緊了拳頭,在最終,卻又無力地放下。
都是自己選擇的,不是嗎?
於是他又笑了笑,說道:“九兒,你今日怎麼這麼讓我省心,竟然是自己穿了鞋。”
她心底微微一顫,想起了燕京那個一濁園的每日清晨。
但她卻微微聳着肩膀,神色有些迷茫。依言回頭,望着牀邊的謝永暮,神色滿是不解。
“抱歉…我忘記九兒記不得了。”
謝永暮又搖了搖頭,看着她的樣子,最後的一絲懷疑也被自己打消下去,他笑着上前,將桌邊的湯藥穩穩地端到了葉楨的面前,輕聲說道:“九兒,先把藥喝了吧。”
她低下頭,搖了搖頭,孩子氣地說道:“聞着就好苦,不喝。”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又下了毒。
……
“不苦,我怎麼捨得...讓你苦。”
他將藥放到了自己的手心,笑眯眯地對着自己說道:“喝了之後可以吃蜜餞,很甜的。”
目光寵溺,如同在哄一個任性的孩子。
葉楨閉了閉眼,終究還是將手中的湯藥一飲而盡。最後滿臉笑容地伸出手,向他討道:“公子,你說好的,蜜餞呢?”
“都給你。”他輕聲笑了,隨後說道:“我去拿。”
……
在他轉身離去的瞬間,葉楨無聲地笑了。
心中苦澀,再多的蜜棗都無法中和。
謝永暮,謝定安...
吳國太子,知心的良人。
到底,哪一個是你……
謝永暮,你僞裝得多麼好啊。對名爲清九的這個人一直溫柔可親。若非自己並沒有因藥失憶,而是記起了從前。若非沒有見過三天前你冷漠無情的樣子,想必這個名爲清九的人,會沉溺在這樣細心的溫柔中吧。
她目送着他離去,看着他長袍的下襬跨過門檻時的微微擺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
謝永暮從葉楨的屋子裡出來,回頭看了一眼依舊孤立窗邊的葉楨,隨後又看了一眼外面有些陰沉的天氣。
雲層還有很厚,雖然看起來很明淨,但是卻如同小時候冬日裡被褥,重重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三天以來,他已經守在她的牀邊太久,聽着她幾乎是無時無刻的痛苦呻吟,心就像要碎了一般,他終於明白,爲什麼,會有“欲以身代”這個詞的出現。
看着她笑,自己也會不由自主地輕揚嘴角。
看着她哭,自己也恨不得......欲以身代。
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這般在乎一個人,哪怕早已確認了自己的心意。
但是卻沒有想到,自己對她的情,竟是這般深。
推門走出屋子,在小院的廚房取了一個白淨的骨碟,再細心地挑了些看起來最爲飽滿的蜜餞,便又從廚房裡走了出來。
卻又想着自己說全部給你,腳步頓了頓,返身又折回了廚房,將小小的骨碟裝滿,直至再也放不下,這又才從廚房裡出來,朝着葉楨的房間走去。
“公子,您…到底想做什麼?”
還未進屋,便聽到了農月的聲音,謝永暮偏了偏頭,小院的陰影處,黑衣的弄月便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謝永暮擡眼掃過,隨後擺了擺手,示意他下去,不要多問。
但是弄月今日卻沒有依言,而是站在原地,有些焦急地說道:“公子,燕京和江寧城的據點都被破了,謝家,也被收押入牢。您…真的不管了嗎?”
謝永暮微微地停住了腳步,嘆了一口氣,“聶榮會處理這些事情的,這段時日,你就不要來了,回燕京,去輔助聶榮吧。”
“公子!”
“回去吧,也不用打發人來雲水村了,這段時間,我不想看到你們。”
“可是......”
“回吧。”
“……”弄月沉默了半晌,突然直直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頭,似是勸說道:“公子,他們...可追隨您十年了。”
謝永暮欲走地腳步又停了下來,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弄月,突然間想起。
弄月已經跟了自己十五年了。
從自己還是一個被父皇嫌棄的皇子時,便已經跟在了自己身邊。
他微微地嘆了一口氣,朝着葉楨所在的窗戶看了一眼,確信她看不到自己的所在,纔對着弄月說道:“你先回去吧,隔段時日,我會回到燕京的。”
“是,公子。”
隨後又將頭顱低下,目光虔誠,似在朝拜自己心中的神。
……
.......
自己,似乎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什麼時候,自己的身上,揹負了這麼多的性命呢?
謝永暮在心底想着。
但腳下的步子卻沒有絲毫停歇,繞過了面前的弄月,推門走了進去。
面對葉楨時,面色已經滿是笑容。
“九兒,蜜餞。”
他走到了葉楨面前,隨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外面,再次確認自己與弄月的談話未曾被他知曉,在心底微微地鬆了一口氣。
好不容易,才讓他們之間重新開始。
他不想,就這樣被破壞。
“好。”
女子精緻的面龐擡起,看着自己的臉,從自己的手上接過了蜜餞,隨意地挑了一顆,放到了自己的嘴裡,淺淺地嚐了之後,似是覺得確實很是甘甜。
便揚起了頭,對着自己明媚一笑,說道:“多謝公子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向刮她的鼻尖。
卻沒有感受到來自她鼻翼的溫潤。
柔柔的推力自她身上傳來,她狠狠地將自己推開,神色有些害怕,腳步向後撤,在片刻之間便已經靠在牆邊的一角,似乎是察覺到自己已經不能再退。
身形微動,似在顫抖。
“公子…這……”她的話頓了頓,似是在思考這麼說來得合理一些,“抱歉,我,真的記不得了。”
……
我,真的記不得了。
神色茫然,無助,自責......
就像是一個純良無助的小動物,望着自己。
他此刻,突然很想將她擁進懷裡,狠狠地吻她,讓她想起,兩人之間那些甜蜜的過去。
可是...他不能。
“公子,你說…小女子是您的內人,可是...小女子現在,並找不到什麼理由相信,請公子…再給些時日。”
聲音弱不可聞,她低着頭,如同一個惹長輩生氣的孩子,從她微微晃動的腳上,可以看出,她的內心,是如此的不安。
“好,無論多久,我都等你。”
自己...似乎太過着急了些。
九兒,我會等你,再次將心託付給我。
……
.......
葉楨低垂的眼簾似乎動了動。
你總是在適宜的時刻,說出這樣惹人垂淚的話。
可是...
我已經分辨不出,到底有幾分是真情,有幾分是假意了。
就算你再怎麼喜歡我,也不可能,放棄江山吧。
所謂傾國以聘......
只是一句戲言罷了。
一個心繫天下的帝王,這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世人常言,錦繡江山不敵紅顏一笑。
怎麼,可以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