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見不到一絲光亮,嗚咽而過的風聲將屋檐上未曾凝結的雪花簌簌吹下。偶爾傳來一聲邊境未可名之地的狼嗥,在寂靜的黑夜裡端得是滲人無比。
這是葉楨昏迷的第三日。
謝永暮望着窗外不曾停歇的風雪,隨後又看了一旁燈花下靜靜躺着的葉楨,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他手上是一張已經被捏得有些泛黃的信紙。
……
炴帝崩,速回。
……
短短七個字,但是在謝永暮心底,卻如同打碎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無論什麼滋味,都有。
在半年以前,若是見着了這樣的消息,謝永暮許是會欣喜若狂的吧。畢竟他乃是名正言順的太子,爲了這一步已經等待得足夠久了。哪怕他的心思再如何難以捉摸,但是遇到這件事,大概是怎麼也不會掩藏住自己的喜意的吧。
但如今。
葉楨躺在牀上生死不知,他是半分愉悅的心情都無。這般厲害的毒...若非是她擋了那一刀,許躺在這裡的,便是自己了吧。
已經三日了。
但是他卻未曾尋到可以救她的法子。就算自己知曉,她不會有事,但是心中的煎熬,卻是一分都未曾減少。
跳動的燈花將她微微有些蒼白的臉頰染上了一絲暖意,看起來似乎只是安睡。但是額間細密的汗珠卻不肯滑落,泛着細碎的光芒。
謝永暮看了一眼她額間的汗水,卻沒有上前爲她拭去。而是冷冷的看着屋外的方向,寒聲道:“不知是哪位仁兄,既然已經來了,便請出現吧。”
黑暗中,風聲簌簌。
一個白色的人影從屋外的陰影處中漸漸走來,微笑的看了一眼謝永暮。隨後在他冰涼的目光下,走到葉楨面前。從懷中掏出此前蘇子意交給她的白色瓷瓶,輕聲道:“呵呵…太子爺,別那麼大火氣。我可是送解藥來的。”
謝永暮望了他一眼,便伸手將他手中的瓷瓶拿起,隨後倒出一個小小的紅色丸子,在指尖捏碎。
道天歌見着他的樣子,微微的笑了起來,直言道:“放心吧太子爺,這藥沒錯。”接着又道:“太子爺,那人讓在下帶句話給你。他說你不能帶走夜楨,若是想要帶走。儘管配出這藥吧。若是配不出,那便請你將公主留下。還有,這是三日的份量,今夜服用了,明早便可醒。”
謝永暮沒有迴應道天歌的話,而是仔細地嗅了嗅指尖的粉末,緊緊的皺起了眉頭。過了一會,他才轉向道天歌,問道:“你是小皇帝的人?”
道天歌搖着頭笑了笑,沒有說話,而是直接轉身離去了。
只留下謝永暮一人緊皺眉頭,望着手中那細碎的,好似鮮血的粉末。想了半晌,卻沒有絲毫頭緒的他,望了一眼還在牀上昏睡的葉楨,心一狠便合水將之吞服。
不是他尋不到試藥的人,只是他...實在不放心,九兒的藥,經了他人的手。過了一會之後,確實無其他的差錯,謝永暮才小心地將藥磨碎,合水將藥喂入葉楨口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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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目是雕花的房樑,視線還有些模糊,看不真切。身邊似乎坐着什麼人,但是卻沒有自己熟悉的感覺。葉楨微微的動了動手指,發現力氣回來了些許。便輕輕的張了張口,喚到:“永…”
一字出口,卻被胸口的冰涼給堵了回去。她定了定神,喚到:“塵風?”
隨後便聽聞男聲三重奏。
“殿下?”
“公主?”
“九兒!”這是自己身邊的聲音。
再往後,便是兩個急促的腳步聲,以及,指尖傳來的些許溫暖。
坐在自己身邊那人將自己的手握住,明明已經熟悉到可以辨別那人手掌的掌紋,但葉楨,卻在這一刻,突然察覺到了陌生。
身邊的這個人,真的....是謝永暮麼?
真的...
是那個與自己許下千重誓言的謝永暮麼?
記憶入潮水般將她淹沒,她似乎看到,雪白的刀光劃下一道鮮紅,隨後便是飛濺的血花,以及,溫熱的液體。
她記得了...
自己爲什麼會躺在牀上,生死難料。
耳畔的驚喜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令她聽不真切。手心的溫度卻如同烙鐵一般灼熱,令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掙脫。但是悠悠轉醒地她,如何掙脫如同枷鎖一般緊握自己的手,最後只能是徒勞無功。
“九兒…你終於醒了。”
他有些嘶啞的聲音從耳邊響起。
“九兒……”
“九兒……”
“九兒!”
但是無論他如何呼喊,在他面前的她,卻如同一具木偶,沒有絲毫反應。
他見着她視自己如無物的表情,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隨後將之扶了起來,輕輕地擁入懷中,在她耳邊細語道:“九兒…抱歉,我…”
“我…這…這不是我本意。”
葉楨聽到他的話,沒有迴應什麼,也沒有推開他的懷抱。而是偏了偏頭,道:“塵風…將太子爺請出去吧。”
在一旁站着的塵風看了一眼謝永暮,又看了一眼外面有些陰沉的天色。最終還是上前一步,對着謝永暮道:“太子殿下,請您先離去吧。”說着,又在一邊到了一杯溫好的水,送到葉楨的牀頭,朝着謝永暮道:“謝公子,請先稍事迴避吧。”
謝永暮目光冰冷地看了一眼塵風,將他本提起了半分地氣勢給滅了下去。又溫柔地看了一眼對他沒有絲毫反應的葉楨,微微的嘆了一口氣,將她從自己懷中鬆開。輕聲道:“九兒,既然是你的意思,那我便先走了,若有事,儘管尋我。”
葉楨依舊沒有絲毫反應,而是望着門房的方向,似乎想要探尋外面天色是否真的就要下雪。
謝永暮見着她的樣子,知曉自己這次真的誓傷到了她。只得起身,朝門口走去。在即將踏出房門那一刻,回頭,輕聲道:“九兒…對不起。”
聲音很輕,輕到讓人聽不真切,連離他很近的寧宇恆都未曾聽得真切。偏生坐在牀上得葉楨,身形微微的顫了顫。
塵風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遠去的謝永暮,然後將手中的溫水送到了葉楨口邊,輕聲道:“殿下,喝水吧。”
就在他以爲葉楨會飲下自己手中的溫水後,手掌卻突然感受到一滴溫熱。
“塵風,你說…我是不是該離去了。”
一行清淚,從葉楨的眼角蜿蜒而下,滴到了塵風的手心,也滴到了…他手中的瓷杯之中。
塵風一愣,隨後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寧宇恆。再看了看面前垂淚的葉楨,突然滿心歡喜。還好…自己與宇恆比葉楨來得幸福。
他不知道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只知道葉楨回來的時候神智已經不清了。以他的性子,怎麼去問謝永暮。所以面對方纔葉楨的話時,微微有些發愣。
“那一刀…就算他不拉我,我也是會爲他擋的阿......”
葉楨閉了閉眼,將能夠收回的淚水悉數收回眼眶,隨後伸起還有些虛弱的手掌,將塵風手中的瓷杯接了過來,仰頭飲下。
微微有些澀呢。
她這樣想。
在一邊的塵風卻是不忍的別過了頭。
—該是多深的傷口,纔會讓她甘願飲下自己的淚?
“殿下……”塵風有些擔憂的喚了一聲。
葉楨苦澀的笑了笑,沒有說話,而是望向窗外陰沉的天氣,輕聲嘆了一句,“怎麼…還在下雪呢?”
……
房內便陷入了寂靜。
過了一會,寧宇恆小聲,試探着問道:“殿下,屬下去聯繫陳啓明吧,我們,回燕京吧。”
葉楨偏頭,看了一眼寧宇恆,無聲的點點頭,卻又搖搖頭,最終道了一句,“你們先出去吧,我想靜一靜。”
寧宇恆和塵風對視一眼,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便告退了,只留下半倚着牀榻的葉楨,望着桌上燃盡的燭淚,目光空洞,看不出心情。
……
她突然想起在途中,謝永暮向自己說的話:
“九兒,我便挑明瞭說吧。我可賦你情深,也會予你一世恩寵,爲你戴上那鳳冠霞帔,送你坐上那萬千女子夢寐以求的位置,但我卻不會爲了你放棄了這錦繡山河。這樣的恩寵,你要,還是不要?”
這…便是真正的他吧。
是了,是了......
他是吳國太子,就算在自己面前再如何溫柔體貼,都是必定要成爲一代帝王的。在那樣的狀況下,做出這樣的選擇,確實是無可厚非。
自己本以爲你不一樣,卻不曾想,還是自己想的太過美好。
爲帝者,怎麼可能生出“謝定安”那般溫和的性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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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依舊陰沉得似乎下一刻便即將飛雪,屋檐下地冰凌依舊折射這冰涼的光。
夢生提着一壺酒,來到後院的湖心亭裡,望着湖心有些頹廢的那個人,微微的勾了勾嘴角。快步走到他面前,將手中酒壺放到他面前,問道:“如何?”
謝永暮看了一眼夢生,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勾起了酒壺,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大口,看着外面被風吹得微微搖動的霜草,搖了搖頭。
隨後才道了一聲,“夢生,你說…我該如何抉擇?”
“美人怎可與江山比重?回吧。”她頓了頓,繼而道:“難道,你真的要爲了美人,放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