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清宮的合歡花開了。
一樹一樹的火紅,遠遠望去,像是天邊升騰而起的火焰。這個時候是七月初,沒過幾天便是七夕節,所以葉楨倒是能瞧着宮內小宮女們臉上的喜色。楚宮的宮制與前朝不同,七夕這個時候的宮人們,除了一些必要的事情,其他的閒事倒是可以放一放,一批宮女也會在這個時候被放出宮去,算是假期。
據說這一點,還是葉楨的母后生前,不忍見着貌美的宮人在寂寞深宮裡,空負了年華而向葉泓求的一個恩准。所以自那之後,這一個傳統也算是保持下來了。
這段時日葉楨過得很是安心。
木久不願意住在皇宮裡,所以葉楨也沒有強求,便讓江月白代自己教導木久,讓她入了玉山書院。其他時候,便是偶爾飲酒,偶爾泡茶,更多的時候,她與葉煜討論一些國事。
在她不在的這些日子裡,葉煜終於是成長爲一代國君,納了幾個不錯的妃子,只是沒有立後,不過應該也是遲早的事,他..真的足以擔當重任了。只是見着葉楨回來了,便習慣性地將一些棘手地國事拿來,與葉楨一同討論。
葉楨...終於是再見到了,曾經那張幾近讓自己和謝永暮撕破臉的絹書。這個時候裡面的財富已經被搬出來了,楚國的國庫也不再空虛。前年那場波及了七八個州的雪災,也因由這筆錢財,而安然渡過。
而葉泓呢...從葉楨回來之後,他便是悄然搬回了宮裡,在一處僻靜的地方住了下來。葉煜從葉楨假死的時候,就知道了自己的父皇並沒有死,當時本是想着...將葉泓重新迎上皇位。但是葉泓卻無聲的拒了,他…並不在意權勢。只是見着自己最喜歡的女兒回來了,才搬回了宮中的僻靜處,無事便將葉楨喚去,讓她陪他下棋喝酒。
監察院和暗衛司的權柄,終於真的放入了葉煜的手裡。
邑清宮還是老樣子。雖然已經有兩年未曾見過,但是當日回到這裡的時候,她發現屬於自己習慣的一切,都未曾有絲毫的改變。永安殿前的合歡樹還是原來那副蒼老的樣子,殿後的荷池也滿滿的開了一灣的青荷。
浮萍滿池,碧綠而明淨。
有行經的宮人路過,也都會望上一眼。
葉楨穿着淡青色的男式長衫,絲毫不在意污濁,席地坐在永安殿前的那株粗壯的合歡樹下飲茶閱書。路過的宮人這些日子也習慣了…這位,行事有些另類的公主樣子。
只是,在暗地裡難免有些閒言碎語。
畢竟…一年多以前,她的死訊,已經算是昭告了天下,但是現在...卻又是堂而皇之的出現在皇宮裡。不過倒也無人敢在她的面前說些什麼,只是小意的伺候着這位遠歸的公主,生怕被這位行事古怪的公主...進行懲戒。
不過一段時日之後,宮人卻是發現了,這位公主其實脾氣很好。有一位新調來的宮人,在打掃的時候,不小心將公主梳妝檯上的玉牒給打碎了,公主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說句“無妨”。事後,爲了安撫那個嚇壞了的小宮女,便將自己頭上的簪子給拔下來,送給她了。
這宮女叫阿寧,從此以後,她便成了公主的貼身婢女。
從這件事之後,邑清宮的宮女們,反倒是真心實意的喜歡上了這位公主,經常是繞在她的身邊,聽葉楨講這兩年來的見聞。
……
七月初五。
葉楨方纔從葉泓居住的宮殿回來,便如往常一樣,在永安殿前的那株合歡樹前坐下。將阿寧喚了過來,讓她給自己送一壺上好的百花釀過來,自己則是如往昔般,翻着前朝某位詞人的《彈指詞》。
據說這本詞集的作者叫顧貞觀,是前朝某位大儒的得意門生,家學頗有淵源,自然是成就了一番不凡的詩詞造詣。葉楨最近,尤愛這位前朝的風流才子。
玉纖暗數佳期近。
已到也、忽生幽恨。恨無端、添葉與青梧,倒減卻、黃楊一寸。
天公定亦憐嬌俊念兒女、經年愁損。
早收回、溽暑換清商。翻借作,蘭秋重閏。
……
這是顧貞觀爲七夕賦的《步蟾宮》。
念着這首詞,葉楨便瞧了一眼身旁的阿寧,打笑道:“再過兩日便是七夕了,阿寧,你可曾有什麼中意之人?若是有…就和本宮說,本宮便放你出宮。”
阿寧聽到這話,一張小巧精緻的臉猛的便升騰起了紅暈,支支吾吾的,不敢說話。
葉楨瞧着她這幅羞怯的樣子,怎麼不知曉面前這人已經是春心萌動了。也就淺笑着說道:“七夕啊…你就出宮去吧,不過呢...最多三日,你就得回來。年底的時候...本宮便放你出宮吧。”
“誒?”阿寧一愣,隨後臉色更紅了,躬身朝着葉楨,聲音微渺的謝恩。畢竟阿寧還是一個方纔及笄的女子,有些害羞也是正常的。
過了一會,阿寧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樣,便一臉好奇的向葉楨問道:“殿下…你有沒有心愛之人呢?”
葉楨手上的動作一慢,隨後臉上浮現一個溫和的笑容。輕聲道:“有啊…”
阿寧便歪着頭,接着問道:“那公主怎麼不曾召他爲駙馬呢?”
葉楨搖搖頭,也不知是說給阿寧,還是說給自己。
“可是阿...有一些人,不是你想,就能得到的啊。”說着,她將手中的書放下,看着面前一臉疑惑的阿寧,接着說道:“阿寧,你知道嗎?這世間阿...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如自己意的。就算我生作公主,但是不能做的,依舊還有很多。即使你再怎麼喜歡一個人,但是都會因爲他的心意,兩人之間彼此的身份,遇到的分歧,以及...不曾化解的誤會,都有可能走不到一起...所以,阿寧,你若是真的喜歡那個人,就不要猶豫,要快些確定下來。”
阿寧眨巴眨巴眼睛,隨後便恍然大悟道:“那公主…您…難道和您心愛之人,錯過了嗎?”
葉楨聽到了這句話,便嘆着氣點了點頭,目光隨後便望向了頭頂那一株開得繁茂的合歡樹。阿寧似乎能見着她眼底那一簇一簇的火紅…和她眼底深處...從未曾化去的憂傷。
“是啊…因爲我,我們錯過了。”
阿寧便不再說話了。
只是靜靜的站在了葉楨的身旁,等着葉楨再次恢復情緒。
過了一會,葉楨閉了閉眼,便勾起了一旁的那壺酒,爲自己倒了一杯,咕咚着飲了一口。
隨後,便又翻開了方纔自己看的那本彈指詞。
也就是這個時候,一道白色的人影從邑清宮側門飄飛了進來,在永安殿前停下。他身後跟着兩個面色陰沉的老人,似乎尾隨了他一路。
葉楨聽到動靜,便擡起了頭。
阿寧這纔看清楚那白色人影的大致樣子。爲什麼說大致呢,因爲這位男子,並沒有露出面貌,只能是由着他的身段瞧出他是男子。因爲他臉上戴了白色的斗笠,只能是隱約看見裡面俊朗的容顏。
公主似乎認識這個人,見着他便微微的笑了,揮手之後,方纔跟着男子的那兩個老人便退下了。阿寧知道,那兩個老人是監察院派來保護公主的人。據說功夫不低。
而面前這男人,瞧着那些人走了,便大大咧咧的坐到了葉楨面前,瞧着面前有酒,便問也不問,直接拿過便豪飲了一口,接着說道:“百花釀,好酒。”
見着這人的自如樣子,阿寧的神色變了變,終究還是沒有出口呵斥什麼,只是站在了葉楨的身旁,等着她說話。
葉楨瞧着面前的道天歌,微微的笑了笑,便問道:“怎麼有空到我這兒來了?”
語氣熟稔,就像是多年老友。
道天歌伸手便將面上的斗笠拿下來,嘆氣道:“葉煜那裡不讓我蹭酒喝了,可不就到你這兒來了嘛……”
“是嗎?”葉楨看了一眼方纔那兩個老人離開的方向。
道天歌面色這才苦了苦,嘆息道:“什麼時候...你們這兒這麼多高手了,差點就見閻王了。”
葉楨只是笑了笑,隨後搖頭,沒有說話。
再然後,葉楨朝着一旁的阿寧說道:“去泡壺茶來。”
阿寧知曉這是她不想讓兩人的話被自己聽見,所以便下去了。只是走之前,還是有些擔憂的看了一眼葉楨。
……
阿寧走之後,道天歌神色這才正了起來。
從懷中掏出一根翠綠的短笛,放到了桌子上,嘆息着說道:“這是謝永暮讓我給你帶來的。”
短笛還是葉楨最初見的樣子,碧綠欲滴,如同初春細雨後山間的嫩竹。握在手底,自是一番溫潤的觸感。
所謂睹物思人。
就是...瞧見這隻玉笛,葉楨便想起了,以往的一幕一幕。
雲水村時,望春樹下,白色的望春花將一襲青衣的謝永暮襯得如謫仙般清冷。
江寧城中,謝府之中,一襲天青長袍的謝永暮兀自奏笛時遺世獨立,恍如下一刻,便要羽化而登仙。
……
……
葉楨咬了咬下脣,她沒有想到...謝永暮竟然是知曉了自己還活着的消息。
只是...讓道天歌送他一直帶在身邊的玉笛,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他說...讓你等他。”
“爲什麼?”
“他只是這樣說了...但是並沒有說原由。”
葉楨便微微的笑了,接着說道:“過了這麼久...他還不死心嗎...明明,已經納妃了不是嗎?”
道天歌沒有說話,過了很久很久。
久到…阿寧終於是端着茶上來了。
他才悠悠問道:“後悔了麼?”
葉楨的思緒被微微打亂,想起...似乎勸他納妃的,便是自己,於是她笑着說,“不後悔。”
隨後,道天歌便又問道:“那個時候,你有想過就這樣忘記嗎?”
葉楨知道…他說的是渭南時候,謝永暮丟下自己,去上京的事情。於是,她搖搖頭,卻又點點頭。說,“有。”
道天歌便不說話了,只是微微的笑了笑,將斗笠再次戴好,便不打一聲招呼的,便離去了。
阿寧端着手裡沒有機會奉上的茶,有些擔憂的看了葉楨一眼。
只一眼,她便感到不可思議。
面前這個...一直溫和的笑着,似乎從不會有眼淚的公主...眼中,竟然是氤氳了淚光。
還沒有等阿寧說什麼,葉楨便起身,抓起了方纔道天歌留下的那支短笛,走到了永安殿內,在阿寧的注視下,翻出了那張早已沒有用的絹書。仔細的放在懷中,慢慢的踱步出去。
阿寧似乎想要安慰葉楨,但是最後…也只是輕聲問了一句,“殿下,您晚膳…想吃什麼?奴婢好讓御膳房準備。”
葉楨擺擺手,表情非常疲憊,輕聲嘆息着說道:“用山泉水煮一碗青菜粥就好,煮好了放到寢宮裡去。”
阿寧見着她這樣,便想着上前攙扶一下。但是葉楨卻是推開了阿寧上前的手,輕聲道:“本宮想自己一個人走走,你不必跟來了。”
阿寧嘆了一口氣,她不知道那根短笛代表的,究竟是什麼,但是她能看出來,葉楨…很不開心。但是她並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葉楨,於是,她只能是多嘴了一句,朝着葉楨的方向,輕聲說道:“無論如何…公主,您...還是要開心一些。”
聽到這句話,本來已經出了門去的葉楨便又停了下來,回頭對着阿寧笑了笑。
彎彎眼角里的淚光似乎更加凝聚了,阿寧恍然一看,彷彿覺着自己是從她的眼中,瞧見了漫天的星河。只不過...這分明是笑容,但都帶着落拓。
永安殿前的那株合歡依舊燦爛着,一簇一簇的,猶如天邊的紅雲一般炫目。方纔阿寧泡的茶水還未曾涼去,有緲緲的輕煙升騰而起。透過那盞茶,阿寧能看到葉楨被茶霧氤氳了的身子。
經過的時候,葉楨頓了頓腳步,便彎腰,揀了一支方纔凋零在地上的花朵,和手中的短笛放在了一起,低着頭向前走去。微風微微拂過,將她的髮絲都吹亂了些許,但是她絲毫不在意,只是慢慢的前進着,從一旁的側門,去了寢宮。
阿寧突然覺得,這世上…大概再也沒有什麼事情,還能引起她的注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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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着手心溫潤的觸感,葉楨在心底嘆息了一句,“這樣的我,如何與你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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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樣的遺憾之中,七夕...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