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登上太子之位前,那段時間的後宮,一直都潛藏着看不見的暗流。
今天不是傳出這個昭容在御花園偶遇父皇的消息,便是傳出那個淑儀在玉華池撫琴而歌的流言。更有甚着,竟然是跑到了父皇每天下朝之後的必經之路上賞花…呵…孃親和皇后去後,她們的膽子倒是真的大了起來。
不過其實我也只是最初關注了幾次之後,便沒有再關注了。那個時候我也就七八歲的樣子,父皇寵幸哪一個妃子,對我而言都不是重要的事。畢竟我一直私以爲,那把金色的椅子,絕對不可能到我手上。就如同我那自盡的孃親,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的表字,被確定下來了。
舒玄。
葉舒玄。
表字本是在男子及冠之後,纔可以取的,但是父皇卻在我八歲的時候,就爲我的表字擬定了。“舒玄”,這個充滿了佛性的表字,無疑是一種態度,一種向我表達也向朝臣表達的態度。
一是告訴我,那把椅子,是絕對不可能落到我身下的。也告訴了我,我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希望我一心向佛,爲我孃親贖罪,爲慘死的皇后祈福。
二是告訴朝臣,不要再花力氣拉攏我了,葉舒玄,是沒有可能登上大位的。
所以,我那個時候的心思,放在了詩詞歌賦上。
因爲知曉了自己以後註定只是一個閒散王爺,所以我一開始就不對那個位置抱有希望。或許還是有的吧,否則我怎麼會在姐姐問我想不想的時候,說想。但那個時候,我也開始學着心平氣和地寫着自己的詞,悄無聲息地做着自己的畫。比起金碧輝煌的永安殿,我更喜歡邑清宮偏門附近那株合歡樹,聽細雨打落,看碧葉飄零。
最開始的時候,或許這只是我爲自己戴上的一張麪皮。想着不要讓父皇注意到我,讓他放心我。放心,我對那把椅子,沒有念想。然而歲月漸長,那樣的生活,卻成了我情之所鍾。於是我開始渴望着在這天大地大之中,駕着一葉扁舟,任江水自流,遠遁紅塵,悄然歸隱。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
所以後來姐姐離魂症之後的那個江月白,我纔會委以重用。本來最初…我只是想封他一個五品的小官做做,以報他在江寧城對我姐姐的恩情。可是在見面之後,卻發現他的性情和我那個時候太過相近了,所以我纔會這般待他。讓他一手執掌了暗衛軍。
因爲我相信他,也是相信自己。
父皇很早就說過,我不適合做皇帝。我太心善,比我姐姐更加心善。儘管那個時候他已經將我帶入前殿,與那些老臣一起朝議。但是他依舊覺得我不適合做皇帝。所以他纔會在下朝之後教姐姐帝王心術,而不是教我。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後嗣。
不過令我感到愉悅的是,就在父皇教會姐姐之後,她會再來教我。
那個時候我已經搬離了邑清宮,東宮和邑清宮的距離其實是有些遠的,就算是乘轎前來,一個來回也得一個時辰,更別提她教我的那些時日了。幾乎隔上兩三天便來…這樣的恩情,我實在是難以忘懷。
那段日子是祥和而安定的。
我那高高在上的父皇,竟然也沒有找我的麻煩。而是默許了姐姐的行動,我在心底想着,父皇…是不是也覺得對我有所虧欠,從而進行的補償呢?
可是我忘記了,無情最是天家。
若父皇當真對我還有半分親情,那麼最開始孃親被禁足的時候,也不會對我不管不問了。最後纔是姐姐看不下去了,將我從含歡宮裡求出來。那個時候,雖然孃親的尊位依舊,但是誰都知曉,孃親的貴妃尊位,已經是名存實亡了,她已經無法再護我周全。所以在我離她去後,她纔會安心地草草瞭解自己,不讓自己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妃嬪們污辱。
想起來,她似乎對我說過…她是不恨父皇的。
可惜,這句話,我到最後也沒理解。
姐姐來的東宮那幾個時辰,是我最爲開心的時刻。
因爲,她是我在皇宮大內裡面,唯一感受到的溫情。我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從我記事起,我都未曾感覺到他對我有半分喜愛。我只確信,只有姐姐,對我是真的。
我一直在思索一個問題,明明我和姐姐的體內都流淌着一半相同的血脈,但是爲什麼她從小都要比我更加出色些。對於那些帝王心術、御下之道,她向來都比我用得更加嫺熟。不管我承認與否,她比我,都更像父皇一些。除了她不及父皇心狠以外,對於父皇其他的手段,一直都是繼承並且加之青出於藍,她擁有我永遠都無法企及的魄力和果斷。
有時候我也會想,我到底…有沒有登上大位的命。
你說…爲什麼楨兒,不是男身。
這是我偶爾一次在御書房門外聽到的話。那個時候,我分明看到,父皇手中正拿着一幅畫像,不用想,我也知道,那是皇后娘娘的畫像。
那個時候我已經十二歲了。
能隱約聽懂這句話的意思,父皇…其實是想把皇位傳給姐姐的吧。
就是這句話,讓我纏綿牀榻一月之久。
呵...但是那個時候,父皇竟是一次都未曾來見過我。終是讓我明白了,父皇…對我竟是沒有半分的憐惜。絲毫不在意我是他唯一的男嗣。他在意的,永遠只有姐姐。那個時候,我是記恨的。但...若非是姐姐日夜相護,或許我早就成了飄蕩在皇宮的一抹遊魂,找不到歸路。
所以,在那之後,我對姐姐…當真是再無半分怨言。
即使父皇的目光,永遠都是在她身上,但是我也並不怨。只是,在某個思念孃親的日子裡,纔會在內心,痛罵着我那個寡情的父皇。
到了我終於登上了大位之後,我才恍然大悟。
我那位已故的、高高在上的父皇。
一直都在下一盤棋,一盤,很大的棋。
他在最初,一直想着的,便是打破皇位只能由男嗣繼承的規矩,將姐姐扶上太子之位。讓她成爲古往今來的第一位女帝。可是這樣倒行逆施的想法,怎麼可能實現。在這片土地上,皇位只傳男嗣的規矩,已經延續了千年。
所以,他開始安排了這盤棋。
這盤,令我成爲太子的棋。
那個時候,恰逢姐姐向父皇進言,讓我成爲太子。父皇就順着姐姐的意思,將我立爲太子。然後再令我入主東宮,將我帶入御書房。
他不惜推翻了“舒玄”這個表字的意義,將我帶入了整個朝堂。
不得不說,我那位父皇,是英明神武的,他似乎天生就擁有一位帝王所有的能力。他僅僅憑藉着在邑清宮見過我幾面,就認定了,我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也清楚明白地瞭解到,姐姐,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所以他會爲姐姐講帝王心術,爲姐姐講御下之道。因爲他知曉姐姐自小與我一同長大,她內心的良善一定會將這些都說與我聽,故而他對姐姐三天兩頭地往東宮跑並不在意。他只是想着,讓我習慣,對姐姐的話言聽計從。
或許,從那個時候開始,父皇就想着。
我,是楚國明面上的君主。
而姐姐,便是楚國暗地裡的帝王。
我想,他是會預料到我在以後登基後,發現這件事的吧。
可是,發現了又能怎樣。畢竟…在我最難受的時候確實只有姐姐一人,肯讓我倚偎着取暖。不得不說,父皇當真不愧是一位偉大的帝者,僅僅是在那幾年,便能在暗中佈下這般大的棋盤。
—幾乎是決定了楚國未來的棋盤。
這是陽謀,讓我知曉,卻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思去做的陽謀。他對我的瞭解,實在太深。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姐姐對我的迴護。
姐姐從小跟在他身邊,是除卻已故皇后之後最瞭解他的人,自然是能從細微之處發現他的佈置。儘管有些晚,那個時候,我已經十六歲。似乎事情已成定局,那張關乎天下的棋盤,已經趨於穩定。
可是父皇忘記了,孩童或許沒有執棋子的能力,卻永遠不缺掀翻棋盤的勇氣。
自從發現了父皇的計劃之後,姐姐竟然是開始隱去鋒芒,將自己驚才絕豔的才華隱藏到了暗處,並不再顯露出來。而是在暗中,默默地爲我佈置一切。開遍天下的鳳棲樓,便是姐姐在暗中爲我置辦的。
父皇終究是信了姐姐。
他是一個驕傲而自負的人,與我的經歷不同,他是靠着心狠手辣,從太祖爺爺膝下的皇子中廝殺出來的。他對自己的能力,有足夠的自信。否則也不會這樣佈置那盤棋了,他總是自信着,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所以,父皇在發現姐姐的才華甚至不如我的時候,便震怒了。
一紙詔書下......他竟然將姐姐的婚配指到了吳國。
我沒有料想到姐姐的轉變竟然會讓父皇這般狠心,我發現我越來越摸不清父皇的心思了。
他...難道不知道,那吳國,是我大楚的宿敵嗎?
往年送出去和親的那些公主...哪一個,沒有受過吳國的污辱。
父皇,他分明是寵愛着姐姐的,不是嗎?
......
不過...我終於成爲了楚國正聲言順的太子。但是,我和父皇都沒有預料到,在後來發生的種種轉變。以至於,到了最後,我也只能是在說書人口中聽到對我的判詞罷了。
“君王命,莫問福禍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