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工程師”是20世紀80年代出現的名詞,主要是指那些捧着鐵飯碗但覺得“吃不飽”的國企工程師或高校教師,在週末和節假日到外單位“走穴”掙外快的人。珠三角的人們受“南風窗”的影響,更是有着強烈想改善生活的慾望。星期六工程師主要是與同城或周邊的鄉鎮、私人企業建立聯繫,利用業餘時間爲企業擔當技術顧問、開發新產品或進行技術改造等,並從中獲取適量的報酬。在廣東,順德開啓了聘用星期六工程師發展鄉鎮企業的先河。星期六工程師風氣之開,甚於迅雷。
當期時,社會“主流”的觀點認爲,科技人員業餘兼職是“大逆不道”,飽受非議,人們只能“偷偷摸摸”地從事第二職業。1985年5月11日,《羊城晚報》頭版頭條刊登了記者劉婉玲女士採寫的《從“星期六工程師”引出的……》一稿,這篇報道不但給了這個羣體一個響噹噹的名字,而且《羊城晚報》是全國媒體中第一個站出來爲這個羣體正名的。文章引起了全國的強烈反響,時任國家科委的一位負責人在一次全國性會議上說:星期六工程師,是廣東的一大發明。自此,星期六工程師從“暗室裡”走到“陽光下”。在廣州地區,“星期六工程師之家”的牌子也掛了出來……
1994年3月1日起,我們國家實行“隔一週五天工作制”,即當月第一週的星期六和星期日休息,第二週星期日休息,依次循環。當時人們把休息兩天的那周稱爲“大禮拜”,而工作六天的這周叫做“小禮拜”。直到1995年5月1日起,我們國家才實行“五天工作制”。有趣的是,20世紀80年代時,星期六是要上班的,人們爲什麼將此叫做星期六工程師而不叫星期天工程師呢?估計是想表達人們從事第二職業在星期六晚已經開始的意思。
日常中,掙外快在廣州方言中用得比較多的叫法是“炒更”,還有“秘撈”,意思是“秘密撈外快”。當時人們見別人外出時,有時會用這兩個詞打招呼:“又去炒更?”“又去秘撈?”粵語中“秘撈”與“秘魯”同音,第二句容易讓人錯覺是問你又去秘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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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悅的中學同學鍾其來訪。
鍾其年長陳悅半歲,也比陳悅高一些,身材偏瘦,五官清秀帥氣。他是地地道道的廣州人,和陳悅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學。陳悅讀初二剛到廣州時,他的湛江口音、湛江人有些用詞與廣州人的不同,成了班上一些同學尋開心的笑話,使到生性害羞的陳悅很難堪,每每出現這種情況鍾其便出面制止同學的胡鬧,令陳悅對他充滿感激,自然地在下課、放學時陳悅就主動跟隨着他,漸漸兩個忠厚老實之人成了金石之交。
鍾其有一個愛好是做業餘理髮師。陳悅從小就一直留着長頭髮,他讀中學時,學校每學期都會開展一次“整頓學生儀容”的活動,陳悅的長頭髮和個別女生的奇裝異服就成了班主任這項工作的重點,每次他被班主任督促去剪髮時,鍾其總會仗義地對班主任講,有我幫陳悅理髮您就放心啦。陳媽媽雖然是教師,但對陳悅的長頭髮問題比較寬容,她覺得陳悅遺傳了父親愛好畫畫的基因,陳悅喜歡長頭髮一定是其美術細胞的“作崇”。陳媽媽只是經常提醒陳悅要注意頭髮的衛生,不要邋遢、蓬亂能養鳥就可以了。
不管是否班主任督促,陳悅一需要理髮就找鍾其,鍾其對於陳悅總是有求必應。陳悅有時會在同學面前戲稱鍾其是他的“御用理髮師”,有一位同學每次都說:一看這樣的手藝就知道是鍾其的“傑作”,我纔不做他的“小白鼠”呢。
在陳悅的眼中,鍾其是一個肯蹲下來爲弟兄濯足的人,屬於聖人所說的直友、諒友、諍友一類的益友,他很喜歡這位同學加好朋友,鍾其也喜歡陳悅這位敦厚誠實、不時爆一個小笑話的好朋友。高中畢業時,陳悅引用詩人龔自珍先生的詩句贈與鍾其: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鍾其則援引作家巴金先生的一句名言回贈陳悅:友情在我過去的生活裡就像一盞明燈,照徹了我的靈魂,使我的生存有了一點點光彩。
陳悅和鍾其兩人的學習成績相當,高考都是考上中專。廣州學院獨立招生時兩人又一起報考了,鍾其沒考上,去了讀化工中專,畢業後進了廣州工業學院化學系做實驗員。他讀中專是兩年,較陳悅早一年工作。
鍾其來到時,陳媽媽和陳迪晚飯後上街購物了。他在沙發上坐下後,一見陳悅從廚房裡拿着茶具出來就立即問道:“陳悅,上次好像聽你講過你是搞單板機的?”
“是的,你沒記錯。”陳悅邊沖茶邊說。
見陳悅在泡茶,鍾其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若無其事靜靜地看着他操作。
“阿其,請喝茶!”
“烏龍茶,我喜歡。”鍾其喝了一口茶後說,“我們繫有一位胡工,是搞電的,他很厲害,開了一間小電子廠,剛在外面接了一個項目。他這個項目也叫我加入了,現在正缺一位搞單板機的人才。”
陳悅明白了鍾其造訪的目的,他認真地說道:“但我不是人才啊,我才工作不久,也只是做過單板機的課程設計和畢業設計,單板機我只懂一鱗半爪的。”
鍾其笑了:“我們只要人,財我們會自己發。”
陳悅幾秒鐘後才品出了鍾其話中的意味,大家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僅僅從學校走向學校、未諳世面的陳悅又說:“你同事的名字很特別啊。”他把“工”字誤解爲“公”了。
鍾其有點奇怪:“不特別啊,你爲什麼會這樣認爲?”
陳悅近乎天真地說道:“我第一次聽說人家名字單獨一個‘公’字,他小時候怎麼辦?還不被同學笑死,叫他阿公?”
鍾其忍不住笑了:“哦,你誤會了,我的同事叫胡一強,他是一名工程師,所以我們叫他胡工,是工程師的‘工’。”
陳悅又問:“你們爲什麼不叫他老師?”極少接觸社會的他,對社會上的事不甚瞭然,顯得渾不知事。
鍾其說:“胡工在學校工作,我們當然可以叫他老師,但是大家都叫他胡工,我也只是跟着人家這樣叫而已。”
陳悅說:“我畢業設計時,我老師帶我們到盛風空調廠參觀,我老師的同學在那工作的,他是個總工程師,我們是叫他老師的,他給我們講解了線切割機牀。我還以爲工程師也是要叫老師的呢。”
鍾其真是哭笑不得:“不是吧,你連這個常識都沒有?所有教我們的人,不管教的時間長短,我們都應該叫他們老師的。比如,現在我教你,你就應該叫我鍾老師。”兩人忍不住開懷大笑了起來。鍾其又給陳悅普及了工程師和老師的稱謂在社會、在工廠和在學校運用的靈活性,他接着說:“我老爸是副廠長,有人叫他鐘廠長,有人叫他鐘工,也有人叫他師傅,我就從來沒有聽過有人叫他老師,卻聽過有人叫他叔叔,比如你。”兩人不禁又放聲大笑起來。
陳悅面有愧色地自諷道:“我的鐘老師,看來我真是‘頭髮長見識短’了。”鍾其被他逗笑了。
混沌無知的陳悅長見識了,鍾其擴展了他對“老師”一詞的認識,也讓他領悟到了孔聖人“三人行必有我師”的精髓。他又不禁想起了樑主任講過“全家人都做教師信息量少”的話,信息量少確實讓自己孤陋寡聞了。
心中感喟完,陳悅問道:“阿其,胡工的電子廠是做什麼產品的?他接的項目是要做什麼的?”
鍾其喝了一口茶,說:“前段時間,胡工做了一個電子驅蚊器,他說用的電路是美軍在越戰時的一個產品使用的,他對自己的產品極度自信,外殼的模具也訂做了,他想以後批量生產。最好玩的是,連產品的宣傳單張也印好了。”
陳悅好奇地問道:“胡工的產品宣傳是怎樣寫的?”
鍾其忍不住未講先笑,一會他止住笑後說:“簡直就是一篇科普小文章。胡工寫的內容我只記得一個大概。”他略想一下:“雖然雄蚊只是交配不咬人,但雌蚊一個夏天可以產10次卵,一次產卵就是200只蚊子。也就是說,一個夏天,一個雌蚊能產出2000只蚊子。雌蚊見你就咬,是因爲它需要大量的鮮血來餵養它那2000個小寶寶。可惡的雌蚊咬了你,還有可能向你傳播瘧疾、登革熱、腦炎、絲蟲病等,它們太可恨了,所以你需要擁有我們的電子驅蚊器!心動不如行動,馬上來吧。”
陳悅笑着稱讚道:“胡工寫得既科普又幽默啊。”
鍾其說:“你單聽我講,沒有聽出最後‘馬上來吧’四個字的問題。我開玩笑地跟胡工講了,您是叫蚊子馬上來呢?還是叫別人馬上來買?胡工當時也笑了,他說當然是叫別人馬上來買,他的原稿是這樣寫的,但他朋友的小印刷廠打字時把‘買’字打漏了,所以很無奈。他還說不想手工加上去,讓人家看起來不夠專業。”
陳悅笑道:“其實漏了這個字無傷大雅,就算是叫蚊子馬上來吧,才能顯示出電子驅蚊器的威力。說明有了電子驅蚊器,就可以有恃無恐。”
鍾其點點頭,雖然覺得陳悅說得有道理,卻沒有迴應他的說法,而是說:“更搞笑的是,胡工給了我兩個樣品到宿舍幫他試用,那天晚上爲了幫他試驗我沒有放蚊帳,我在頭腳處各放了一個,我還沒睡着呢蚊子已經把我叮得一塌糊塗了。後來他又加了四個給我試用,我頭腳各放了兩個、腰部左右兩邊各放一個,那天我很睏很快就睡着了,蚊子把我叮醒時,我的手腳已滿是紅皰。”
陳悅笑得燦爛:“你真是太偉大了!阿其,你還記得中學時你幫我理髮,有個同學說我是你的‘小白鼠’嗎?原來你纔是真正偉大的‘小白鼠’啊。”
鍾其笑道:“胡工也說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小白鼠’。”陳悅拿起茶杯與鍾其碰了碰杯,說以茶代酒,感謝中學幾年來鍾其一直堅持爲他理髮。
陳悅疑惑:“這樣的話,胡工的電子驅蚊器怎麼辦?”
鍾其臉露惋惜的神情,說:“他也在頭痛,我聽他說最主要是外殼的模具浪費了。不過,他說這個外殼其它產品有可能用得上,希望遲點能將模具賣出去。”
陳悅滿腹狐疑:“胡工爲什麼要賣掉模具而不重新設計電路呢?”
鍾其想了想:“我沒問過他這個問題,他也沒有告訴我原因。我猜他是對電子驅蚊器沒信心了,或者是沒興趣了,所以他纔想到賣模具。”
“哦——可惜了!”陳悅欷歔,他又好奇地問道:“胡工訂做的模具要多少錢?”
鍾其說:“聽他講要過萬。”
“哇!”陳悅不禁發出驚歎,他快速心算:“起碼我們五年的工資。”
鍾其笑笑:“這就是爲什麼要有錢才能當老闆的原因。我爸總說,你要當老闆就先要努力工作,積累本錢。”
陳悅點點頭。受父母的影響,他只是知道工作一定要努力肯幹,但從來沒有過自己當老闆的理想。鍾其寥寥的幾句話,讓他知道了人生還可以有更高的追求目標。陳悅問:“阿其,胡工那個項目又是怎麼回事?”
鍾其說:“胡工的項目具體是做什麼的,他還沒跟我講,我也沒問。他只是叫我快點幫他找個會單板機的人,還說比較急。”
陳悅好奇:“你們學校也有搞單板機的人,胡工爲什麼不找自己學校的人,而要你幫他找呢?”
鍾其笑了,說:“巧了,我也這樣問過他。我不知道胡工是不認識我們學校搞單板機的人,還是他認識了不想請他們,他沒說。胡工只是講,他看過美國成功學大師卡耐基寫的一本書,裡面講到了美國的一位汽車大王,唔——,名字我記不起了。這位汽車大王每年都在全國招聘人才,而且一間高校只招一個人,同年從來不要第二人。卡耐基批評了那位汽車大王的做法,說如果愛因斯坦和牛頓是同班同學的話,汽車大王將錯失其一。胡工說,汽車大王這麼成功必然有其道理,他不聽卡耐基的,要向汽車大王學習。所以,我猜他的意思是我們學校已經找了我,所以不想再找第二個人了。其實胡工請你的話,對我來說更好,我們就可以搭檔了。”
“明白了,他的想法真有趣!”陳悅笑笑,他滿懷感激:“阿其,謝謝你!”
鍾其說:“你和他先見個面吧,如何?”
“好啊!”陳悅也迫不急待地想了解情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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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與鍾其約好的時間,陳悅下班後來到了胡工家,鍾其比他先到了一步。
胡工住在四樓,兩房一廳。雖然陳悅家也是兩房一廳,但胡工房子的面積比陳悅家要大很多,單位分的住宅這麼大,陳悅是第一次見,很是驚訝。
陳悅事前並沒有問過胡工的年紀,因爲鍾其的緣故,陳悅想像中的胡工是個年齡和他們相仿、20多歲的年輕人,一見面才知道他是一位已50歲的中年人。胡工身材高大魁梧,寬肩寬背,身形敦實,肚皮微微隆起。他頭頂有點禿,長着一臉福相,紅光滿面,雙目炯炯有神。一個陳悅從黑白老電影上認知的上海資本家的形象活脫脫地呈現在他眼前,所不同的只是服飾。
大家一番客套寒暄之後,賓主落座。
胡工家的茶几也很大,大到陳悅覺得可以當牀用了。茶几上有一個很大很精緻的木雕茶盤,茶盤上擺放着一套紫砂茶具。茶几上還有一個很別緻的陶瓷花盆,水植着幾株花語是“守望幸福”的綠蘿,優雅端莊。花盆綠蘿與茶盤茶具相映成趣,襯托出了主人的生活品味。
陳悅第一次見這麼小的茶杯,不禁稱讚:“胡工,您家的茶杯很可愛。”
胡工聽陳悅如此形容他的茶杯,笑道:“這種小茶杯茶具是潮汕人最喜歡的功夫茶具。小陳,你沒見過?”
“我們家是用玻璃杯喝茶的。”陳悅搖了搖頭,然後看着鍾其笑道:“我去阿其家,他們也是用玻璃杯喝茶的。”
鍾其已在胡工家試過功夫茶、用過功夫茶杯,笑着說:“這種功夫茶杯雖然看起來很舒服,但是太小了,一口就把茶喝完,我是個粗魯之人,很不習慣。”
胡工看着鍾其笑道:“現在廣州開始流行喝功夫茶啦,你要與時俱進啊。梁實秋先生曾說,茶之以濃釅勝者莫過於功夫茶。清代有本小說講,潮汕功夫茶氣味芳烈,斟而細呷之,韻味悠長,回味無窮。”陳悅有點驚訝胡工的記憶力。
鍾其對胡工的話雖然沒有全部聽懂,但大意是聽出來了,他說:“好啊,功夫茶這麼好,我星期天回家就介紹給我老爸。”
陳悅是好茶之人:“胡工,請問功夫茶與武術有關嗎?”
胡工解釋道:“潮汕功夫茶,又叫工夫茶,工作那個工。工夫在潮汕話中是精細的意思,因此工夫茶是指沖茶技藝講究、細緻用心,操作起來需要一定的功夫。”
“受教了!”陳悅瞬間覺得有了學習茶文化的衝動。
胡工邊用木夾將茶葉放進紫砂壺裡,邊說:“這是鳳凰單樅,長在潮州鳳凰山上的茶,是半發酵茶。”
陳悅剛纔聽胡工說功夫茶具是潮汕的,現又聽到鳳凰單樅是潮州的,他好奇地問道:“胡工,功夫茶具必須要衝鳳凰單樅嗎?”
“看來小陳的茶齡不深啊,不過你們還年輕,令我羨慕。”胡工又笑了,“不一定的,一般除了綠茶,用功夫茶具來衝都非常不錯。”
“原來如此。”陳悅點點頭。他是第一次聽說鳳凰單樅這種茶,心裡期待着能快點品嚐到。
隨着金黃色的茶湯從胡工手上的紫砂壺嘴流了出來,客廳裡盪漾着一股集花、果清香的醇厚茶味。
“胡工,好茶。真是想不到我們廣東也能種出這麼好的茶。”用功夫小茶杯飲了第一杯茶,陳悅由衷地讚歎道。驀地,他心裡涌出了一絲憂傷:可惜自己的父親從來沒有品嚐過我們廣東這麼好的茶。
胡工微笑着問道:“小陳,習慣功夫茶杯嗎?”
“胡工,不好意思,我和阿其一樣,也是不太習慣。不過,正如您所講回味無窮,而用大杯喝茶的話回味有限。”陳悅靦腆地說道。
“這句精闢!”胡工哈哈一笑,“不習慣沒關係的。遲一些或許你們就會習慣的,甚至喜歡它了。”
陳悅和鍾其都點點頭。
大家品過兩三輪單樅後,胡工開始介紹情況:“小陳,我搞了一個小電子廠,其實就一個小房間,慚愧!慚愧!等會我和小鐘一起帶你過去指導指導我們的工作。”
陳悅趕緊說:“不敢當!胡工,我是來跟您學習的。”
胡工會心一笑,沒有客套而是繼續介紹:“我剛從天新制藥廠接了一個項目,這個項目是要做一個隧道式的烘槽,用來進行安瓿消毒的。安瓿是他們醫學的專業術語,就是我們打針時用來裝針劑的那種小玻璃容器。這個烘槽需要恆溫控制,溫度的偏差要±5℃,所以要用單板機來控制。這幾天我也看了一本Z80的書,大摡瞭解了一下單板機的情況,硬件我可以來搞,但編程呢我就完全不懂了,俗話說‘人過三十不學藝’,我現在已經五十出頭,就算有老師教,我也學不會了,所以請你來是要勞駕你編程的。小陳,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和興趣屈尊俯就?”
陳悅從小沒有受過無線電知識的薰陶,讀書時因爲新辦學校條件的限制,單板機硬件方面基本上沒有條件動手。陳悅課程設計和畢業設計的硬件都是現成的,也沒機會動手。來見胡工的時候,陳悅就擔心如果胡工的項目軟硬件都要他設計的話,他是不勝任的。此時聽到胡工說只是需要他編程,頓時安心落意了。
陳悅高興地說道:“好啊,謝謝胡工關照!那我就濫竽充數,拜您爲師了。”
胡工豁朗一笑,又簡單地瞭解一下陳悅的讀書、工作情況後,帶着鍾其和陳悅去他的電子廠。
和胡工家隔着馬路有一間西環中學。胡工爲了自己業餘時間幹活方便,他的電子廠租用了西環中學北座一樓的一個房間。三人來到時,陳悅見到廠門口左邊的牆壁上掛着一個木板招牌,木板用白色油漆打底,上面工工整整地用隸書寫着幾個藍色的大字:廣州市白雲區五通電子廠。那個年代,簡易的木板招牌是很常見的,請人制作不貴也方便自制。胡工租用的這個房間不大不小,陳悅目測了一下,面積只有單板機室的一半,約100平方。
廠裡的設施很簡陋,有四張大的用角鐵搭建的工作臺拼在一起,檯面用的是再生紙製造的厚紙板,還有幾張舊的辦公桌和一些舊椅子。工作臺上的工具也不多,只有兩把置於烙鐵架上的電烙鐵、幾卷焊錫、兩盒松香和一些常用的五金工具,最顯眼的是一臺舊的單蹤示波器和一個臺式虎鉗,這臺示波器已是廠裡最值錢的設備。胡工的電子廠與陳悅的想像大相徑庭,他之前接觸過的工廠是他生產實習時到過的一間音響廠和畢業設計時參觀的盛風空調廠,他的聯想或多或少受到了這兩間廠的侷限。
令陳悅感覺良好的是,一張舊辦公桌上有一套簡易的茶具、一個電熱壺和一個熱水瓶。廠裡的一個角落也配有一個洗手盤,有水管拉到那裡,與陳悅的實驗室一樣。
廠裡面有一個人在幹活。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子,正坐在一張大桌子旁用電烙鐵在焊接元器件,正如一位穿着禮服的女子在廚房裡烹飪一樣,讓人一見到立即會有點意想不到的驚訝。
胡工指了指正在幹活的男子給陳悅介紹道:“他叫何仔,音箱廠的大老闆,是電子高手。”胡工對他的稱呼很通俗,陳悅和鍾其都是教師,故胡工對他們的稱呼斯文些。
出乎陳悅的意料,他並非五通廠的員工。他這才停下手頭上的活,放下工具站了起來,春風滿面、笑容可掬地向三人走了過來。鍾其和他相互打了招呼。他比陳悅略高一些,身材瘦削卻不顯單薄,膚色黝黑,鬆散的短髮給人清爽感覺。他樣貌的鄉土氣息很濃,常人一眼就看得出他是來自農村的。
胡工又指指陳悅,給他介紹:“這位是陳教授,廣州學院的專家。”
被胡工這樣介紹,陳悅完全沒有料到,臉“刷”地一下就紅了,他趕緊解釋:“胡工開玩笑的。我叫陳悅,喜悅的悅。”
“我鄉下耕田仔第一次見教授。”何仔的聲音深厚而有磁性,發出的笑聲卻有點沙啞,“我叫何翰,翰林的翰。我老竇(粵語:爸爸)喜歡成吉思汗,所以給我起了這個名字。”陳悅一臉茫然,翰林與成吉思汗先生風馬牛不相及,何翰的解釋他覺得沒有邏輯性,令他奇怪。
鍾其和何翰比較熟了,也看得出陳悅聽不懂何翰話中之意,馬上笑着給陳悅“翻譯”:“何翰,可汗,諧音。”
“噢!”陳悅恍然大悟,豎起了大拇指,“何仔,令尊大人真是很有水平!”
鍾其逗趣地說:“何仔的老爸是希望他以後能夠‘一統草原’。”
胡工笑着接續:“還有,打到歐羅巴。”
大家都開心地笑了起來。
見大家興致勃勃地談論他的名字,何翰興趣盎然了,樂呵道:“我讀小學的時候,這個‘翰’字把我害慘了,太難寫了。到我讀中學時,我的一位語文老師也是我的一位遠房親戚來的,見我不好好讀書就跟我講:你知道你的‘翰’字是什麼意思嗎?‘翰’指的是又長又硬的羽毛,古人用它來蘸墨寫字,我們偉大的導師馬克思就是用羽毛筆來寫字的,當然也有人說馬克思用的是鵝毛筆,其實都是‘翰’,我們不是把雞、鴨、鵝叫做三鳥嗎?所以它們是一樣的。因爲這樣,我們又用‘翰’字來代表毛筆和文字。還有我們常說的一個詞‘翰林’,你又知道它是什麼意思嗎?‘翰林’是我們古代的一個官名,是專門掌管由皇帝直接發出的機密文件的大官。你知道什麼人才可以做‘翰林學士’嗎?當然是要飽讀詩書、字又寫得好的人。何翰啊,何翰,如果你不認真讀書的話,你如何對得起令尊大人給你的‘翰’字啊?雖然令尊大人也跟我說過,想你成爲偉大的成吉思汗,但是你身處大草原嗎?你有馬騎嗎?你身處內憂外患的時代嗎?我們現正幸福地處於和平盛世,所以你要成功的話,一定要好好讀書啊。”何翰講到他語文老師說的話時,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他說話的語調,又把大家逗樂了。
陳悅稱讚道:“難怪何仔既是大老闆又是電子高手,原來受過一位這麼好的老師教導。”
何翰一臉敦厚地解釋道:“陳悅,我讀書不行的,胡工和阿其都知道,所以我來做胡工的徒弟,幫胡工焊焊電路板,打打雜,這些長篇故事我以後再慢慢告訴你。”
陳悅微微一笑,答道:“何仔,好啊!非常期待。”
胡工笑道:“小陳,何仔呢語文沒學好,辜負了他那位老學究加親戚的諄諄教導。不過何仔是一位電子高手,他說做我的徒弟,我覺得做我的師傅更恰當。在我認識的朋友中,何仔無論是維修還是焊接的技術無人能出其右。”
何翰不太明白“無出其右”這個成語,但知道胡工是在讚揚他,因爲是第一次見陳悅,他不太好意思當面請教胡工,只是傻傻地一笑。鍾其這時從旁證實:“我見識過了,何仔的電子確實很厲害。”
陳悅誠摯地說:“何仔,我的電子技能很差的,你以後一定要多多指教。”
胡工笑道:“大家都別謙虛了,以後我們四個人就是好搭檔了,用北方人的說法我們就是‘一個鍋裡吃飯’了。我們四個人各有千秋,以後要相互提攜、相互幫助。”
大家都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胡工招呼大家坐下,何翰默契地去張羅着煮水、沖茶。
胡工給陳悅簡單介紹五通廠的情況剛告一段落,手腳麻利的何翰已經爲大家奉上了熱茶,大家品着茶又聊起天來。陳悅心裡感慨着,在胡工的廠裡能這樣喝茶,是他來之前完全沒有想到的。反觀自己,有個如此方便的小辦公室,同事或朋友來找他時連口水都沒得喝。他大受啓發,覺得要向胡工學習,在小辦公室裡設一套簡易茶具,這樣趙容來看書時,或王志超、樑冬他們來聊天時可以讓他們喝上一口熱茶。
何翰喝了一會茶,看着已沉默了一會的陳悅,忽然才思泉涌、突發奇想,他抿嘴一笑:“你們有沒有發現?原來教授都是長頭髮的。”
“何以見得?”胡工一頭霧水,鍾其和陳悅也如墮雲裡霧裡、一臉迷惑不解的樣子。
“你們沒見過愛因斯坦、牛頓的相片?”何翰笑着提示。
胡工哈哈一笑:“何仔真是見地非凡!”
陳悅和鍾其都連聲稱妙,他們又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一天前鍾其說的“如果愛因斯坦和牛頓是同班同學的話……”兩人不禁相視一笑。
“真是虎父無犬子!何仔,令尊大人學問高深,你也獨具慧眼。”陳悅微笑着稱道,他已然覺得何翰很有趣,這是他除同學之外在校外認識的第一位非教師朋友。
何翰撓了撓頭,笑着說:“胡工,我讀書時總被老師批評,現在一被老師表揚真是很不習慣啊。”
大家又笑了起來。
“有小鐘、小陳加入,我們現在可算是人強馬壯了。何仔以後就不用天天只是對着我一個人了,好,真是好。”胡工笑道,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說:“毛**給湖南第一師範學校附小題過一副對聯:世界是我們的,做事要大家來。講得好!我們四個人在一起,一定能做出一番我們的大事來的。”胡工的話令衆人大受鼓舞。
茶喝得差不多了,胡工纔跟他們一起商量烘槽項目的工作……
涉足社會不久的陳悅在胡工家見識了不少“第一次”,開始認識到了原來現實生活可以如此美好。陳悅畢業設計時參觀過盛風空調廠,與他想像的、從電視和書本認知的工廠是一樣的,看到了五通廠,陳悅才知道工廠也可以是袖珍的,還可以是沒有專職人員的“無人工廠”,正所謂鷹鷂是鳥,蜂鳥也是鳥。短短半天的時間,陳悅大大開闊了眼界。
胡工的隨和、彬彬有禮及待人接物的方式,也給陳悅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陳悅覺得以後和胡工、何翰合作一定會很愉快的,他已摩拳擦掌、蓄勢待發,極度期待能儘快地開始胡工項目的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