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5月中。
晚飯後，陳媽媽目光溫暖地看着陳悅，說道：“你們系五一後寄來的信你也知道了，你現在對於工作有沒有什麼新想法？”
陳悅雖然曾盼望能快點工作，但這段時間的心思在畢業設計上，基本沒有再考慮工作的事情。母親一講，陳悅雖然再次意識到自己要面臨工作的問題了，但對於母親的話卻沒有太大的反應，他平靜地說：“媽媽，你看去年科技英語班的同學分配得多好啊，供不應求。”不久前母親告訴陳悅系裡來信時，他也是這般講的。
陳媽媽笑了：“你們學校第一屆畢業生供不應求的事當時的報紙有報道，也印證了我讓你報讀廣院的正確性。不過，畢竟你們兩個班的專業不同，用人的需求自然不同，不知道你們班學校會推薦一些什麼單位……”
“系裡應該會優先推薦我的，所以我會選得到好單位的，您不用擔心。而且，我們班已有三分之一的同學準備出國留學，有六個同學家裡已找好用人單位，我們班已接近一半的同學不需要學校推薦了，所以我估計我們班更是供不應求。我的畢業設計小組就更好玩了，一位女生準備移居香江，另一位女生準備去澳洲讀書，還有一位男生準備去電信工作，家裡找的。只有我一個人需要學校推薦了。”陳悅打斷了母親的話，自信地說道。他這樣講，主要是希望母親不要爲自己工作的事情擔心。
“哇！三分之一的同學出國留學，我讀書時真是想都不敢想。聽說很多留學的人接着就移民了，這樣看，大學收學費是應該的，他們修完學業並不一定報效祖國。”陳媽媽笑道，陳悅被逗笑了。她沉默了一會又說：“我相信你！但不知道會有些什麼單位，我總有點不太踏實，不太放心。”
陳悅安慰母親：“媽媽，您真的不用擔心的。”
陳媽媽已大致掌握了陳悅的情況和想法，便道出談話的目的：“你找工作我不擔心，但找到工作和找到好工作是有區別的。古人有講：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你姐姐的工作已經不用我操心了，爲你的工作盡點力，我覺得很應該。本來我想找一下幾個家長幫忙的，但又怕令他們爲難，所以就算了。我找了呂老師、何老師他們幾個幫忙，他們都很積極，已經爲你找到了兩個好單位。我原來以爲是很難的事情，沒想到她們這麼有辦法，輕而易舉就辦到了。”
陳家在廣州沒人事從工商，陳媽媽和陳悅的姐姐陳迪都是教師，一家三口都在學校獲取社會信息的渠道少，對社會的經濟發展情況都不敏感，她們只是知道經濟開始發展了，但沒有意識到社會正在需求大量的人才。
陳悅感興趣了，他從來沒有想過母親也能爲自己找到工作單位。他問道：“呂老師她們幫我找了什麼好單位？”
陳媽媽滿意地說：“一個是家用電器研究所，第二個是到旅遊烹飪職業中學做計算機老師。家用電器研究所在赤崗，上班會遠些。旅遊職中在火車站旁，上班比較近。這兩個單位我覺得都不錯，你喜歡那個？”
陳悅撓撓頭說：“感覺都好，很難決定。”
陳媽媽沉思了一會說：“我當然希望你能像我們一樣選擇三尺案臺，所以我偏向於想你做教師。”她又溫柔地笑笑：“當然，選擇權在你手上，我的意見你只需參考。”
陳悅說：“不久前，樑主任有一次在實驗室問過我們的家庭情況，我說爸爸、媽媽、姐姐都是做教師的，樑主任就笑了，說全家人都做老師信息量少啊。”
陳媽媽問：“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陳悅從未認真考慮過自己喜歡從事什麼工作的問題，他躊躇不決，幽幽地說：“媽媽，您幫我決定吧，您說去哪工作我就去那工作。”
“工作的事情哪能這麼沒主見的？”陳媽媽笑了，“你上高中之後，我和你姐姐上街給你買的衣服已經很難讓你滿意的了，雖然你不喜歡上街，從此之後還不是要帶上你一起去，讓你自己挑選？這樣吧，你先考慮考慮，最終還是要你自己來選擇的。”
陳悅點點頭，霎時如釋重負：“媽媽，好的。”
陳迪剛在廚房忙完家務不久，聽到了他們對話的小部分。她說：“老弟，這有什麼難定的？我支持媽媽的想法，我們全家人都教書，你當然選旅遊職中啦，這樣寒暑假我們可以一起放假，一起回湛江探親，多好啊。”
陳悅點了點頭：“有道理。”讀大學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有了做教師的念頭。
陳迪說出了陳媽媽剛纔想說但沒說的一部分理由，她剛纔沒講，是想少干擾陳悅，將更多的選擇主動權留給他，她甚至沒有拿“去職中做教師可以退回學費”來“綁架”陳悅，而陳悅此時的心思並不在工作的問題上，已將這個鼓勵政策忘得一乾二淨了。陳媽媽此刻覺得，講白了也是好事，或許可以更好地幫助陳悅做出選擇。
——
嚴炎夏日，聒聒鳴蟬。
室外溽暑難耐，室內沒有空調同樣吳牛喘月。單板機室雖然已開着三臺鑽石牌吊扇，不時微微熱浪拂人，讓人有熱的感覺。廣州的鑽石牌風扇有吊扇、檯扇和鴻運扇等，質量好風力足，是老字號的廣貨。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廣州人家中都擁有鑽石牌風扇，如同德國人家家都會有大衆高爾夫轎車一樣。
陳悅一個人在用單板機整合着各人的程序，併爲調用各人的模塊加入必要的“保護現場”和“恢復現場”程序段。江少遊補考完了和劉思詩、尹瀾在準備畢業論文。趙容也在，她在複習英語。
江少遊沒有了補考的壓力，身心很放鬆，他在椅子上扭動了幾下，自言自語道：“這個鬼天氣這麼熱，如果這個時間能坐在家裡客廳的涼蓆上吹風扇，一邊吃冰棍，一邊看電視，那該多愜意啊。”
劉思詩忍不住笑了，搶白他一句：“發你的千秋大夢吧。白日做夢，還是黃粱美夢。”她一口氣說出了三個“夢”字，大家也忍不住笑了。
1 .8米×0.9米的實驗臺不大不小，江少遊和劉思詩坐在一個長邊旁，斜對着實驗室門口，陳悅和趙容坐在他們對面，其中一個短邊旁坐着尹瀾。
江少遊正想反駁劉思詩，這時他睃見了系主任樑老師已來到了單板機室門口，便大聲喊道：“樑主任好！”除了禮貌，他這樣做是想給沒在做正事的同學通風報信，大家都立刻擡頭或轉頭跟樑主任打招呼。“大家好！”樑主任一面與近處的陳悅組學生微笑頷首，一面又跟遠處的一組學生揮手。禮畢，大家收斂噤聲和放棄所有與畢業設計無關的動作，躬着背低着頭，還有學生立即抓起了筆，他們要將自己刻苦鑽研的一面展現在樑主任的眼前。
樑主任身高1米75，國字口臉，鬢角旁已滲出白髮，天庭飽滿，挺而直的鼻樑，不厚不薄恰到好處的嘴脣，和藹而又自信。他學養深厚、耿介端方，雖然對學生的要求極其嚴格，但笑容總是掛在臉上，一副豁朗慈祥的表情。樑主任的氣場很大，給學生不怒自威的感覺。
樑主任已看到了趙容，徑直地朝陳悅組走來。他笑容滿面地來到趙容跟前：“趙老師也在啊。”
趙容此時已將手上的書本合上，站了起來：“樑主任。”
樑主任說：“趙老師請坐，你不用客氣。”
趙容也面帶笑容：“樑主任您也請坐。”旁邊就有兩張椅子空着，趙容不需去搬。
樑主任說：“謝謝！不用了，我站一會。”他認真地看了一下陳悅組的線切割仿真系統，問：“現在做得怎麼樣？”
陳悅說：“樑主任，我簡單演示一下給您看？”
樑主任說：“好啊。”
陳悅很快地在單板機上輸入了二、三十個字節的數據，然後接通仿真系統的電源，他說：“樑主任，我現在運行程序。”樑主任點點頭，這時大家都聚焦到仿真系統之上，陳悅又在單板機上輸入程序的首地址，然後按“運行”鍵。
兩個步進電機運轉了起來，通過機械裝置帶動着鉛筆十幾秒鐘畫出了一個由直線和圓弧組成的圖案。
樑主任流露出了讚許的笑容並點點頭：“你們做得不錯。全部完成了？”
陳悅說：“還沒有。剛纔的圖是我內置數據畫的，真正的線切割機牀切割工件的數據，是要在程序運行的狀態下人工用鍵盤輸入的，這部分程序我們也編寫了，只差和算法、輸出程序模塊整合了，現在正在做。”
樑主任微笑着問道：“你們能按時完成嗎？”
“樑主任，我們一定能！”江少遊聲音響亮豪言壯語，陳悅則一臉靦腆地點了點頭。
“好！好！”樑主任滿意地笑笑，然後看着江少遊，“你就是江少遊吧？”
江少遊挺了挺胸膛，說：“報告樑主任，我就是江少遊。”趙容不禁抿嘴匿笑，兩位女生也竊竊私笑。
樑主任笑着說：“好，你的《變流技術》過了，這次考得不錯。”
江少遊欣喜若狂，點頭哈腰：“謝謝樑主任！謝謝樑主任！”
劉思詩笑了：“哦——，這樣大的好事，少遊應該請客哦。”
江少遊故作委屈：“我都補考啦，還要我請客啊？！”
樑主任並不瞭解這四個學生之間的默契，他笑道：“對，對，要請也應該陳悅請，《變流技術》上學期他最高分。”
樑主任的話啓發了陳悅，他覺得不管怎麼說，是應該自己請一下同組的幾位同學了，他爽快地說道：“樑主任說得對，應該我請。”此時若然真的要陳悅請客的話，他口袋中的零用錢是不勝任的，大學三年他從不向家裡多要零用錢，僅備不時之需即可。他之所以底氣足是他知道江少遊會撐腰，或借錢給他或代他請，正如江少遊對畢業設計有信心是因爲有陳悅在他可以依賴一樣。
樑主任說：“好了，你們工作，我去看看韓博士組的情況。”
10分鐘左右，樑主任又折返陳悅組，說：“陳悅，我有事找你，你跟我出來一下。”
“樑主任，好的。”樑主任這樣單獨找陳悅是第一次，他有點緊張，忐忑不安地跟着樑主任走出了單板機室，在走廊上樑主任停住了腳步。
樑主任看着陳悅，態度可親地說道：“我找你出來，是想和你談談留校工作的事情。”
這真是石破天驚，陳悅太意外了，如墜夢中。繼而他喜出望外、心潮澎湃，想都沒想就隨口而出：“好啊，謝謝樑主任！”
樑主任說：“我們的單板機實驗室你很熟悉了，雖然現在設備不多，但很快會增加20臺TP-801單板機，8臺錄音機，還有一批世界銀行貨款購買的日本單板機。現在單板機實驗室還沒有一位專門的老師管理，我們一時也無法從其他地方請到合適的人才。系裡專門開會研究過這個問題，我們想從你們班留一位同學下來管理這個實驗室，葉教授和趙老師都向我極力推薦你。我也教過你們，你很優秀，給我留下了比較好的印象。所以系裡決定讓你留校，不知道你是否願意？”
陳悅此時已從激動中緩過神來了，想到能從事自己喜歡的單板機工作，口氣堅定地說：“樑主任，我非常願意，謝謝您！”
樑主任笑着說：“那就好，就這麼定了。不過暫時先別跟同學們講，因爲我們還要上報學校審批。”
“好的，謝謝樑主任！”陳悅感謝不迭，心跳還起伏不定。
樑主任走後，陳悅等自己平靜了一會纔回到實驗室。
江少遊滿臉堆笑地問道：“兄弟，‘樑節操’找你有什麼好事呢？”
陳悅還難以掩飾心中的激動和喜悅，拿起了一沓寫滿了程序的紙張敲了一下江少遊的腦門：“就你八卦。”
兩位女生也跟着起鬨：“陳悅，別小氣嘛，講一下。”
畢竟留校工作的事情還沒鐵板釘釘，陳悅也沒忘記樑主任“先不要告訴同學”的叮囑。騙同學他做不到，只好爲難地說：“樑主任只是關心一下我的工作問題而已。”
三人又追問陳悅找到什麼工作了，陳悅說：“八字還差一撇，等定了馬上告訴你們。”
樑主任找陳悅，趙容已猜到是什麼事情，這時她也聽出了陳悅話裡的門道，於是準備給陳悅解圍，她笑着問道：“你們爲什麼如此大不敬，把樑主任叫做樑節操？”
趙容的援手果然湊效，三位同學不再糾纏陳悅了。
劉思詩給趙容解釋：樑主任教過83電子的《數字電路》和《變流技術》兩門課。他教學要求非常嚴格，而且是全方位的嚴格，上課要認真聽，發現有誰不認真聽課就提問誰；實驗要認真做，一個學生一個學生地檢查實驗結果；作業和實驗報告要認真寫，每一本每一份他都認真批改，答題因爲什麼所以什麼，每一個步驟都要寫得清清楚楚，缺一不可，省略一個自己覺得不重要的步驟他都認爲不可以。還有，作業和實驗報告發現有同學抄襲別人的，兩個人都沒有分數。
不認真學習的同學都害怕樑主任，更有個別同學恨他。他教83電子的《數字電路》前，廣州及珠三角很多家庭都裝了魚骨天線收看香江電視，當時香江的麗的電視臺、1982年9月更名爲亞洲電視臺已熱播電視連續劇《大地恩情》，後又多次播放。這部電視劇深入觀衆人心，劇中有一反派角色叫樑節操也是人們茶餘飯後熱議的話題，因此班裡個別同學私下就叫樑主任爲樑節操了。他們叫得多了，全班除了陳悅和大部分女生，其餘私下也都這樣叫了。
劉思詩解釋完後，趙容忍俊不禁，只好說：“那個編劇真逗，給人物起了個這樣的名字。”
江少遊笑道：“其實樑主任與樑節操那位演員長得也有幾分相似。”
趙容笑問：“陳悅，你不會這樣稱呼我們樑主任吧？”
陳悅心裡很感激趙容爲自己解了圍，他笑了笑：“趙老師，少遊是幸福之人，家裡一早就有了電視，太令人羨慕了。他們裝魚骨天線的時候我家裡還沒有電視。好不容易等到我家裡有一臺小電視時，又不給裝了，所以我沒看過《大地恩情》。”他宛若羨慕之情溢於言表，實質是不卑不亢、甚至是玩笑式的，這得益於從小父母就對他的教育：不嫌人窮，不憎人富。
趙容明白陳悅的意思，微微一笑。
江少遊又財大氣粗、崖岸自高了：“可惜廣州學院太老實，不會多收我們一些學費。”
兩位女生都同時笑罵江少遊：“你的學費是應該加收！應該收10倍。”她們又嚷着要“打土豪，分田地”、“江少遊中午請吃飯。”
午飯時間到了。陳悅見趙容還沒有想離開實驗室的意思，他也想盡快把樑主任告訴他的消息講給趙容聽，並感謝趙容的推薦。陳悅婉轉地說：“少遊，我想趕一下程序，你幫我打飯吧。”趙容似乎與陳悅有了默契，聽陳悅這樣一說，她更是坐着不動了。
“好啊。”江少遊應道，然後他問趙容：“趙老師，要我幫您買個盒飯嗎？”
趙容笑着說：“不用了，謝謝！我再看一會書就走。”
三位同組同學和韓博士組的同學一離開實驗室，陳悅就急切地對趙容說：“趙老師，樑主任剛纔講了讓我留校的事，謝謝您！”
“好事啊，恭喜你！”趙容笑靨如花，“爲什麼要謝我？”
陳悅充滿感激地說：“樑主任也講了，是您和葉老師推薦我的，真的很感謝您！”
趙容的微笑掛在臉上：“是你自己的本事，我們只是據實向樑主任推薦人才。其實我人輕言微起不了什麼作用，最重要是葉老師的推薦。”
一被稱讚，陳悅馬上臉紅了：“我哪裡是人才啊，趙老師您過獎了。”
趙容說：“陳悅，你還記得你的‘燕雀之志’嗎？你在盛風廠所講的。”
陳悅羞澀地笑了：“趙老師，記得，讓您見笑了。”
趙容說：“後來葉老師跟我說，她被你的‘燕雀之志’感動了。她說你能這樣想，說明你是個腳踏實地、不好高騖遠的人，從這次畢業設計她還覺得你是個有責任感的人。”
陳悅又臉紅了：“葉老師和您都太過獎了。”
趙容淺笑地看着容易臉紅的陳悅：“葉老師對你可是青睞有加啊。”
不一會，陳悅才“從雲裡飄了回來”，他解釋道：“趙老師，樑主任說還要學校審批的，叫我先不要告訴同學，所以我剛纔沒敢跟他們講。”
趙容點點頭說：“你做得對。沒事的，人事處那會通過的。”她雖然口頭上這樣講，心裡的擔心卻一閃而過，人事處那裡會有變數嗎？不會不批准吧？
陳悅一個人吃着江少遊從飯堂給他帶回來的飯菜，回味着趙容說的話……畢業設計對陳悅而言，與其它課程的學習無異，他也是刻苦努力，只是多了一點他還努力協調好組內的工作和儘自己的所能幫助同學。所做的這些他並不覺得特別，沒有跟責任感扯上關係，他對責任感也沒有特別的意識。趙容的話令心智還不太成熟的他對“責任感”三個字忽然清晰了起來，有了明確的認識，他開始意識到做一個有責任感的人的重要性，一下子彷彿成長了一歲。
經過兩個月畢業設計幾乎天天的相處，趙容和陳悅的心中都彼此視對方爲朋友了，只不過大家都沒有明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