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窗緊閉的臥室之內一片昏暗, 寒煙嫋嫋,霧氣騰騰,充滿着一種不知名的香氣。
唐穆輕飄飄的, 不帶一絲聲響的走到牀邊, 黑色的眼睛隔着雪白的繡着雲草的紗帳靜靜的望着那道模糊的身影。
良久良久, 他才慢慢伸手, 撩開輕薄的紗帳。
一身白衣的男人靜靜的躺在牀上, 面色蒼白,雙目緊閉,濃黑的劍眉微微擰着, 似乎有些不適,恍惚間竟給他添了層病弱的感覺。
唐穆俯身, 白皙的指尖輕輕碰向微隆的眉宇, 眼看就要碰觸到了, 可卻又在薄薄的一層紗的空隙間止住。
一雙黑色的,清清冽冽的眼眸也不知何時忽然睜開了, 正無波無瀾的看着他。
唐穆一驚,伸出的手指慢慢的蜷縮起來,然後硬生生的收回,他儘量讓自己的心跳平復下來,佯裝無事的說道:“你醒了啊。”
男人沒有說話, 剛剛的那一點彷彿幻覺一般的病弱在他睜眼的瞬間, 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身寒意隱隱, 整個人即使是躺着, 也像一柄出了鞘的寶劍,絲毫不顯弱勢。
唐穆並不在意, 依舊笑得溫柔,他道:“天快黑了,起來用些晚膳吧。”說着,他伸出雙臂,想去扶對方。
男人挪了一下身子避開他的攙扶,然後慢慢的撐着牀鋪,坐起了身。
隨着他的動作,一連串叮叮咚咚的聲音響起,清脆好聽。微微浮動的白衣之下,白芒刺目,他的雙手雙腳上都鎖了一圈細細的白銀鎖鏈,生生的禁錮了他的自由。
男人似乎是氣力衰竭,行動之間很是吃力,只是從牀到桌子的短短一小段距離而已,絕對不超過半丈,可等他在桌邊坐下時,已經眉頭微隆,額際浮了一層薄薄的汗珠。
又是一陣嘩啦啦的聲響,他拿起筷子,捧起飯碗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從始至終沒有朝身後的青年看上一眼。
唐穆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幽暗無比,胸中涌上一股暴虐的情緒,但在看到那條銀白的鏈子時又慢慢的平復下來,他取來一盞油燈,用火摺子點亮,昏黃的燈光給不大的臥室籠上一層光影。
他撩起衣襬,坐在對方身邊,看着他舉止優雅的將桌上的食物一點一點吃下肚,僅僅只是這麼看着,他就覺得滿足之極。
在男人放下筷子時,他適時的遞上一碗清茶,卻被對方徹底的忽略掉了,他起身,就像身邊完全沒有人似得轉身就要離開。
是個人都不喜歡這樣被人忽略,何況忽略他的人還是他喜歡着的!
“西門!”唐穆低喝,下意識的拉住了西門吹雪的衣袖。可他顯然忘了對方現在的情況!
只不過是輕輕的一點力道而已,那個永遠強悍無比的男人卻像是柔弱的柳枝一樣瞬間就往下倒。
唐穆一驚,手臂一伸,一個閃身就將他撈進懷中。
氣氛凝滯,臥室之中一片死寂。
唐穆緊緊的摟着想要掙扎的人,頭顱深深的埋入他的頸間,緊閉的眼中有溫熱的液體緩緩流出,此刻的他脆弱的像個孩子,“不要不理我......”
不要不理他,不要離開他,不要無視他......他很害怕,從來沒有這麼怕過,那雙漆黑的眼眸中再也沒有了他的倒影,再也沒有了淺淺的寵溺與縱容,再也沒有了那種待他特殊的溫柔......
唐穆是一個堅強的人,哪怕他以前並不堅強,但在魔教的十多年間他也必須學會,否則他也決不會活到今天。可這個堅強的男人在面對西門吹雪的時候總會輕易地卸下那張強硬的面具,暴露出他軟弱的一面,就像開了蚌的貝殼,因爲他是他喜歡的人。
所以他也沒有看到,被他抱在懷中的人那張冷漠蒼白的臉,以及那雙譏屑諷刺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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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孤城是在一家上好的客棧找到的西方魔教之人,寒梅、孤鬆、枯竹三個老頭在看到他的瞬間,立刻戒備了起來。
這樣逼人的劍氣,絕對不是普通人!
寒梅上前一步,啞聲說道:“閣下何人?”
葉孤城冷冷道:“葉孤城!”
“白雲城主葉孤城?!”三人悚然動容。
葉孤城,南海羣劍之首,一招天外飛仙輝煌燦爛,無人能破!日前更是被新帝封爲一國帝師,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即使他們身在西域,長年隱居崑崙,也是聽過他的威名的,更是清楚對方絕對是個勁敵!
寒梅是個驕傲的人,能夠活到他們這般歲數,擁有這樣的修爲,就算對面站着的是天王老子也不至於讓他們墮了自身的氣勢,他道:“葉城主爲何而來?”
葉孤城道:“貴教少教主玉天寶!”
寒梅眉心一皺,剛要開口,就被身旁的枯竹拉住了衣袖,他嘆息一聲語氣沉痛的說道:“我教少教主已然遇害身亡,卻不知葉城主是來拜祭,抑或其他?”
葉孤城冷聲道:“只爲一睹少教主遺容。”
“放肆!”暴躁易怒的寒梅首先呵斥:“神魔之子豈是旁人能夠隨意覬覦的?這是對已逝之人的不敬!”
“若我執意如此呢?!”葉孤城的右手已經搭上了劍柄。
此言一出,等於是徹底得罪了對方,寒梅三人成名已久,即使是在西方魔教也是說一不二的大人物,而葉孤城地位再高,劍法再強又怎樣,後生晚輩而已,竟在他們面前大放厥詞!
連一向沉默的孤鬆也不禁冷喝一聲,道:“城主好大的口氣,就不知道有沒有這麼大的本事!”
話音未落,他已經動了,閃着寒芒的利劍直取對方的咽喉。
葉孤城拔劍,兩柄長劍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雪亮的白芒疾閃而過。
又是叮噹一聲脆響,長劍應聲而斷,孤鬆的手上只剩下半截斷劍,他的臉已經青了,難看至極!
孤鬆敗了,僅僅只是一招而已,便被對方折了劍客視爲生命的長劍,輸的極其慘烈!
寒梅、枯竹對視一眼,一左一右成夾擊之勢向葉孤城攻去。
葉孤城冷笑,整個人不退反進,袍袖鼓舞,持劍的右手一牽一引,向他刺來的兩炳長劍不知怎麼的竟向對方刺去。
枯竹的眼睛瞬間瞪大,一張老臉變得扭曲,他大吼一聲:“手!”
寒梅與他相處幾十年,彼此早有默契,聞言立刻向他揮出一掌。
嘭!雙掌相擊!寒梅與枯竹後退幾步,臉上冷汗簌簌落下。
“小心!”那是孤鬆驚駭之極的聲音,因爲過度用力而微微有些變調。
不用他提醒,寒梅也感受到了,那是一股驚天的劍氣!一種冰寒刺骨的殺意!
可是他已經避不開了,銀白狹長的劍刃以一種優雅的姿勢刺入他的胸膛,在那裡捅出一個窟窿,溫熱的鮮血不要錢似的噴涌而出,他甚至能清楚的感覺到長劍穿過心臟時那種冰冰冷冷的溫度。
然後,他就閉上了雙眼,再也沒有醒來。
“啊啊啊!”孤鬆一聲怒吼,舉着斷劍就往葉孤城衝去,全然就是一種不要命的打法。
一記手刀落下,枯竹扛起昏過去的孤鬆跳窗而走,連地上寒梅的屍體都顧不得了。
屋中血腥味瀰漫。
葉孤城並沒有追上去,他本來也不是爲了殺人而來。
他是在客棧的後院找到的玉天寶的屍首,漆黑冰冷的棺木開啓的時候,一種只有死人才有的特殊氣味撲面而來。
葉孤城的眉頭皺的死死的,他有潔癖,而且非常嚴重,若是往常,他早就有多遠離多遠了,一具死了好幾天的屍體他看一眼都嫌髒。
可現在他不僅要看,還要認真的看,甚至要動手去摸,這無疑比砍他一刀還要讓他難受,可他卻又不得不做!
好在現在並非夏天,天氣漸冷,所以已經死了幾天的屍體還沒有開始腐爛。
他憋着氣,幾乎是強忍着噁心才檢查完那具屍體。身高相仿,不胖不瘦,幾乎與唐穆差不多,他不能確定躺在棺材裡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唐穆。
如果是的話,西門吹雪知道了會傷心吧!
不知怎麼的,他忽然想到了這點,而幾乎是在有了這個念頭的瞬間他又嘲笑自己,他什麼時候竟然成了癡情種子了?只要喜歡的人開心就好麼?真是可笑至極!
再次翻了一遍棺材裡的屍體,他沉思片刻,突然想起司空摘星那匪夷所思的易容術來,於是,他伸手探向死人的鬢角。
薄薄的人皮面具從屍體的臉上脫落,露出一張平凡到讓人過目即忘的容顏。
葉孤城輕輕的舒了口氣,然後,他目光一利,沉聲喝道:“誰!”
白色的身影縱身躍起,只一眨眼,他已消失在原地。
蕭風瑟瑟,荒野之間空空蕩蕩,一片荒蕪。
他緊握長劍,轉身離開。
無論剛剛在暗中窺視的是誰,他現在都沒有耐心去弄明白,如今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洗一個熱水澡,將身上的那股難聞的味道沖洗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