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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家的馬車停在龍閣門口, 皇上的寢宮,挨着御書房,連皇后太后, 都不能隨便出入。
禁衛很自然的攔住了趙凌。
烏嵐吐吐舌頭, “幫你也只能幫到這兒, 我也進不去。”
趙凌咬着嘴脣, “我自己想辦法。”
“我先走了, 姐姐還等我回去告訴她洛王爺沒事的好消息呢。”烏嵐匆匆告別,烏大小姐身爲后妃,出不了皇宮大門, 只能靠着弟弟傳遞消息。
趙凌不指望烏嵐小朋友,他繞到了後門, 對着樹上說, “小莊, 我知道你在。”
寧莊露出個腦袋,“要我幫你?”
趙凌咧開嘴, “我就知道,小莊你最仗義。”
不知何時開始,寧莊已經不介意他稱呼小莊了。
寧莊一直跟在洛王爺左右,洛王爺進出宮廷必帶着他,宮裡的暗衛都認識他。如今洛王爺在宮裡歇息, 他自然守在門外, 無需防備。
至於十三皇子……
又不是什麼危險人物, 瘦骨如柴, 完全沒有做刺客的潛質, 也沒有防備的必要。
武林高手的好處,就是□□猶如平地。寧莊帶趙凌進了龍閣院子, 把人放下後又回到樹上,繼續補覺。
趙凌拍拍塵土,早知道,該換一身衣服見洛王爺。
靠近屋子,只聽某個蒼老的人聲。玄烏閣請來的大夫都在裡面。
“洛王爺他……只剩下一年的時間能活。”說話的人支支吾吾,皇上多麼重視洛王爺,他們早有耳聞,他們無疑是在給皇上焦急的心上潑冷水。
趙凌躲在門後,聽着屋裡趙起暴怒,“區區蛇毒,你們就束手無策了?不可能,怎麼可能只剩下一年!”
“如果當時診治,自是無礙……可是……過了十天,十天的時間,蛇毒蔓延肺腑,解藥清不乾淨……”
“夠了!”趙起拂袖推翻了桌子,“你們都給我滾!傳朕旨意,天下名醫,誰能治好洛王爺,封賜良田萬頃,黃金萬兩!”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靖安皇帝脾氣溫和,許多皇帝的近臣,也是第一次見皇上發怒如此。
“滾!”趙起想一個人靜一靜。
屋裡的人退出屋子,趙凌爬上了樹,沒被他們看見。
一年?
一年。
他以爲自己會跟大哥一樣難過,可卻是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趙斂的眼淚,終於被他流乾淨了嗎?
默默的跳下樹,他靠近門縫,繼續觀察裡面的動靜。皇上您老人家快點兒出來吧!比起你,洛溢更想見到我!
洛溢下了牀,從主臥走到前廳,趙起胳膊拖着腦袋半趴在方桌上,從小到大,爲太子時,每逢他發愁的時候,都會下意識的如此動作。
“他們胡說的,”趙起忙扶着洛溢坐下,“天下名醫多得是,我就不信無人能治得好。”
“生死有命,”洛溢說,“臣已知足。”
“刀山血海我們都闖過來,區區蛇毒,我不甘心!”趙起捂住心口,“小三,我不許你放棄!”
洛溢說,“臣又要求皇上一件事,恐怕……又要皇上您爲難。”
“爲難?沒有爲難,天下是朕的,如今大梁誰能爲難朕!”
“臣求皇上賜婚。”洛溢猶豫了片刻,接着說,“求皇上成全臣之所愛。”
趙起幾乎要跳起來,洛溢竟然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時候喜歡上了別人,無論是誰,都比死人好,他忙問,“是誰?”
“趙斂。”洛溢擡頭,此時此刻,他把趙起當兄弟,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想得到趙起的祝福。
“你是不是瘋了?”趙起以爲聽錯。
“深思熟慮,至死不渝。”洛溢微笑,“大哥,這是我最後的心願,這個婚還需你來做主,求你成全。”
千算萬算,沒想到洛溢會……娶他的兒子?洛溢要認世子,他準,就當他這個兒子走了狗屎運,可求娶,求娶一個皇子?
洛溢有多少年沒有稱他大哥了?少年時他們形影不離,長大後,不,是他登基當了皇帝之後,洛王爺便越來越恪守君臣之禮。身份尊卑,他不介意,但洛溢介意,每每用行動提醒他,他們之間,隔着許多,已經不能像過去一般做兄弟了。
“我想過了,三天後吧。”洛溢完全當做趙起已經答應了,“我活不了幾天了,能早一日是一日。”
說的真輕鬆!他賜婚?那幫老古董大臣,不踏破皇宮的門檻纔怪!
趙斂那張臉……洛溢真的是瘋了,想趙景明想瘋了!
趙起心情煩躁,二十年,都過了二十年,趙景明的影子總是時不時地蹦出來,找他的晦氣!他已經很努力的把趙景明這三個字,從國史裡抹去,沒有是非,沒有功過,亂臣賊子的罵名就這麼平平靜靜的隨着歷史的推移消失就好。
洛溢建念明寺,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洛溢把寧莊的殘部收編成漠北軍,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洛溢一年到頭四處去收集趙景明留下的東西,買下趙景明喜歡的院子,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到頭來,還要娶像極了趙景明的男人!
一年的性命,不是逼着他必須答應嗎?洛溢瞭解他,正如他了解洛溢,他不忍心拒絕好友最後的願望。
“朕……準了……”
“謝大哥成全。”
趙起前腳出去,趙凌後腳就溜進來。
送藥的小丫鬟嚇了一跳,好在趙凌飛速的接過藥碗,纔沒讓洛溢的藥淪爲一地污水。
“下去吧。”洛溢擺擺手,把嚇得花容失色的小姑娘送走。
趙凌冷着臉,坐到對面,非常生氣。
“謝謝你,救我一命。”洛溢試探着,事實上,他並不知道趙凌爲何生氣。
“你明知道舌頭上有傷口,還給我吸毒,不要命了是吧?早就覺得不舒服,騎馬的時候爲什麼不說?死撐着給誰看?有本事就別暈倒啊!西都都亂成一鍋粥了,洛王府的天快塌了!你死了,我怎麼辦?想不負責任了,嗯?你是想報仇,想要看我爲你傷心難過是不是!”
趙凌深呼吸,趙起跟那幫大夫霸佔了洛溢一宿,他之前想罵的三千句話只剩下這幾句責備了。
洛溢咳嗦,都是他不對,都是他的錯,可話到了口,就變成了……
“皇上剛剛,答應了我們的婚事。”
“我聽見了。”趙凌罵完了,心情舒暢,吹了吹桌上冒熱氣的湯藥,用小勺攪動着,說道,“我還……聽見了些別的。”
洛溢沉默不語,趙凌一直在門後,那他與趙起的所有對話,趙凌都聽見了。
一年。
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年。
趙凌舀了一小勺,放在脣邊試了試,不燙了,才遞到洛溢的脣邊,“不過……無所謂,陽關道與黃泉道,我都陪你走,不會讓你孤單寂寞的。”
……
此時的洛王府裡,無比的熱鬧,喜氣洋溢在每個人的臉上,寧侍衛指揮着洛家親兵們,掛起紅紅的燈籠與綵帶,在窗框上貼上喜字,小三三不情願的帶上了大紅花,連夜趕至的喜服送了來,樑都最好的酒家把埋藏十年的好酒擺上了桌。
皇帝聖旨賜婚,但奇怪的是,聖旨裡一個字也沒提洛王妃的名姓與家室。洛王府迎娶正妃的喜事,就這麼一傳十十傳百的擴散出去。人人都好奇,洛王爺的王妃是誰家女眷,能得到當朝最有權有勢的異姓王族的鐘情。
包括蕭丞相在內的朝臣,也不知內情。樑帝把自己埋在聖旨與奏章的海洋中,三天不上朝,免去了所有的覲見,連宮太后差人來問都一概拒之門外。
洛溢真是給了他一個天大的難題。直到烏貴妃差人把一封信遞進了皇上的書房,樑帝纔出門起轎,專程去了彩月宮一趟。
彩月宮的主人,如今是蘇迎雪。蘇妃見着皇上,受寵若驚,趙起一年半載能來看她一次就不錯,而且月圓之夜,不是該宿在皇后娘娘那兒嗎?
第二天,趙凌收到聖旨。
趙凌與洛溢在試喜服,沒空看聖旨,寧莊伸開聖旨,又是趙起一貫的長篇大論家常話,他給言簡意賅的總結了下大概的意思,讓趙凌回宮,剝奪洛世子之位。
“還有?”
寧莊點點頭,“洛王爺迎娶十三公主。”
說起迎親,是該從皇宮起步。趙凌本以爲趙起不會搭理他,他已經與烏嵐說好,借烏家大宅一用,當做孃家。誰知趙起卻想出了個偷樑換柱的辦法。
十三公主死去好幾年了,自然不能回魂跟洛溢成親,此十三非彼十三,樑帝認了個乾女兒,填補了十三公主的空缺。十三公主如今爲蘇妃義女,居住在彩月宮,即將嫁給洛王爺爲洛王府正妃。
“洛溢,我覺得大哥這個主意不錯。洛氏與皇族聯姻,賜婚名正言順,堵上天下人悠悠衆口,尤其是宮太后那邊。”趙凌覺得這個主意不是趙起想出來的。
“他們早晚知道是你。”洛溢不以爲然。
趙凌轉了個身,喜服正好合身,金線繡着的鳳鳥栩栩如生,“少數人知道而已,天下人不知道就行,洛王府不至於淪爲天下笑柄。好看嗎?”
洛溢抱起趙凌,放在桌子上坐好,他從寧莊手裡接過聖旨,直接扔到了旁邊的炭盆裡。
“喂……”趙凌沒有來得及挽救。
“我娶的是你。”洛溢說,“你不是什麼十三公主。”
洛溢依舊是不願妥協的。仗着自己還能活一年,趙起什麼都得答應他,如若他堅持,趙凌以十三皇子的身份出嫁並不是不可能。
趙凌抱住洛溢的脖子,略微使勁兒,壓了個牙印兒。他沒有男扮女裝的愛好,自然也不稀罕什麼十三公主,但趙起如此,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保護了洛王府的尊嚴與皇族的尊嚴,他不僅是洛溢的大哥,更是一國之君,很多時候,他要顧及的地方比洛溢要多得多。
他任性想要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以此告慰他母妃與舅舅的在天之靈。如此,已然足夠。
“不過是個名號罷了,”趙凌給洛溢整了整領子,掩飾牙印的痕跡,“答應大哥吧,我也想從彩月宮出嫁。”
彩月宮曾經是趙凌母妃薛貴妃的寢宮,也是他長大的地方。
洛溢最終還是依了趙凌。
趙凌回到彩月宮,已經得知一切的蘇妃,正等着他。十三皇子從洛王世子,又變成了十三公主,這般手段她都望而卻步,畢竟洛王爺是出了名的冷淡。
“蘇妃娘娘,有勞。”趙凌與蘇妃也算有過命的交情,當時不辭而別,被洛溢帶走,一直想回來打個招呼。
蘇迎雪有些悵然,剛剛生下女兒做了母親,想起自己曾經對待趙斂母子的種種,自覺有愧,她不該把怨恨發泄在無辜的孩子身上,這孩子是在宮裡待不下去了,纔會如此,洛王爺有權有勢,但卻是個男子,自古男兒哪有心甘情願被人壓在下面的?
“得償所願,你可開心?”
趙凌用撥浪鼓逗弄可愛的小公主,邊輕聲說,“洛王爺乃蓋世英雄,能得王爺之所愛,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兒女雙全,子孫萬代,纔是男兒的福氣吧。你能保證洛王爺以後不再娶女子生世子嗎?如果有那一天,你該如何?就算有皇子身份,可皇上……似乎也不會保你的。”
趙凌差一點兒,就隨口來一句“他敢!”好在小公主白白胖胖的巴掌,握上了他的手指,咯咯的笑,可愛可人。
如果,如果洛溢能有孩子……也不錯,趙凌想。
彩月宮滿滿是寧靜與安詳,趙凌懷抱着小公主的撥浪鼓,進入了美美的夢鄉。皇宮的另一頭,明月當空時,樑帝獨自一人,凝望着祠堂的祖宗畫像,許久許久。
祠堂少有人來,成了他與洛溢私下見面喝酒的地方,以後,洛溢恐怕也不會再來了吧。洛溢成親之後,只有一年可活,一年很短,如果沒有大夫能治得好洛溢的毒怎麼辦?他不敢想。
怨恨嗎?他該怨恨誰?唯有自己。他能怨恨的對象,唯有自己。
“父皇,你在看嗎?”趙起苦笑,“明明是朕的報應,算在了洛溢身上,老天爺到底有沒有道理可講?”
風想要回答他,樹葉刷刷的作響,卻聽身後有人走近。
“皇上,當年,錯不在你。”來人站在趙起身邊,那股由內而外透出的溫和,與深秋的肅殺格格不入。
趙起的笑越發的猙獰,“那錯在誰?是朕的命令,放火燒了西境山林,三萬英魂白白葬送了性命。是朕的聖旨,凌遲三千刀,害死了朕的親弟弟。也是朕,做了誘餌,母后才擒住洛溢,關他禁閉,他沒來得及見阿凌最後一面……”
“錯不在皇上。先皇與太后逼皇上那般,皇上不得不做出那般選擇。”
“不得不……蕭和,你有良心嗎?朕問你,害的兄弟殘疾,冤枉忠良慘死,這些年,你睡得安穩嗎?”趙起本不想說,壓在他心裡許多年,他一直想要忘記的這些陳年舊事。
蕭丞相揹着手,平和的說,“皇上都知道了?”
“父皇臨終前,把你們蕭家謀劃的那些齷齪事全都告訴了朕,蕭和,朕沒想到,朕真的沒想到,二十年前,父皇對薛家做的種種設計,你一直都知情!你眼睜睜看着小七走近你們的陷阱,你眼睜睜看着他被誣陷造反,讓他成爲衆矢之的!”
蕭和嘴角勾起笑意,“沒什麼不安的。那時候,臣膽子小,沒有本事,除了在一邊看着,什麼也做不了……就如同……皇上您當年一般。”
趙起拔出腰間佩劍,指向蕭和,“蕭和!別以爲朕不敢動你!”
蕭丞相依舊是波瀾不驚,“皇上與其爲當年事愧疚發愁,倒不如想想,宮思所說的那寧國玉璽之事。此事關乎小七,三哥定然會刨根問底,把那黑衣人抓出來。如他抓住那個黑衣人,玉璽現世,皇族當年對付薛家的勾當,也會被原原本本的翻出來。到時候……漠北洛王府反了大梁,也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