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趙凌在洛王府住了下來。洛王府很大,空着的院子有許多,隨便趙凌選,趙凌最終選了有無花果樹的那個地下埋着酒的院子。
住哪裡也是住,他是想方便把埋着的酒給挖出來。
洛溢的生活作息,與二十年前一樣,特別的有規律。一早上朝,下朝去御書房跟樑帝議事,午飯順便在宮中解決,黃昏時候纔回府。
小花成了趙凌的貼身丫鬟,聽小花說,洛溢給她弟弟找了學堂讀書,沒有籤賣身契,還說收留他們,是因爲趙凌的關係。所以小花無比感激趙凌。這輩子,趙凌有了第一個心腹,雖然傻乎乎的,有待培養,卻是難得對自己忠心耿耿。
無花果的事,洛溢再沒有再問過,反倒請了個釀酒師父,把趙凌摘下來吃不完的無花果拿去釀酒。之後,又差人送來了好幾箱子書。
他還以爲,因爲無花果樹的事得罪上洛王爺,要罰他抄書。這個數量,幾百年也抄不完,還不如直接讓他去撞樹呢。
看書這種事,趙凌上輩子就很討厭。玄烏閣先生要他們做功課,他從來是交給蕭鼻涕替他寫。蕭老五那時候唯一的長處,就是仿字仿畫,幾乎以假亂真,仿的了名家大儒,也仿的了趙小七這種橫不平豎不直的狗爬字體。
蕭和如今當了丞相,他那時是真心想不到。當朝丞相的幼年時代,形象並不是很儒雅,每天鼻涕流不斷,去哪兒都自帶一打手帕,邊擦邊扔。洛溢每每離着他四萬八千裡,生怕鼻涕蹭上身。
有一次,烏嵐小朋友玩耍時撿回來一條,被他故意扔在了洛溢的課桌上,洛王爺十天沒來上課,洛王府的下人端着盆提着桶刷了一百遍課桌。
“世子殿下,一共五百三十八本。”送書的僕人與趙凌報數。
正暗罵洛溢陰險小人,君子報仇,二十年不晚嗎?
但送書的僕人,把箱子搬過來後就走了。
難道是覺得他的屋子太空曠了,拿來裝飾的?
閒來無聊,趙凌翻過幾本,是關於大梁國這十幾年的歷史的書,正史野史都有。
幾本足以,瞭解個脈絡,他死去的這些年,大梁國富民強蒸蒸日上,奇怪的書裡沒有一個字提到他這個“亂臣賊子”。他七皇子趙景明的存在,被抹殺的一乾二淨。可能是大哥感念自己曾經的捨命相救,給他在子孫後代面前留了點兒尊嚴。
太平盛世的歷史,平淡無奇沒意思,正史有一大半是在歌頌宮王將相的功德,野史有一大半是寫書生愛上風塵女子的纏綿悱惻。百家們放棄爭鳴,紛紛開設學堂賣書賺學費,而英雄們則隱沒在某角落砍柴打獵帶孩子。
連某個貪官被刺客殺了的這種,都能被列爲年度十大奇案之首。
這些書擺在屋子裡,佔地方又招蟲子,味道怪怪的。
趙凌把小花叫過來,問,“想不想吃烤羊肉串?”
小花以爲趙凌想吃,“我去與廚房的師傅說一聲。”
“洛王府廚房烤的羊肉串難吃,我給你寫個方子,你去廚房按我的方子配佐料,今中午我就讓你嘗一嘗,什麼叫做真的人間絕味。”趙凌把之前要來的鐵杴扛起來,“走,先挖坑。”
???
小花不知所云的跟着走,看趙凌在地上挖了個坑,捧着好幾本書都扔到了坑裡。
“世子殿下,您是……要把書埋起來?”
“埋起來做什麼,又不是酒。”趙凌把的瞧一眼外面,幾個小廝偷偷的往裡看。他們好奇洛世子又在想什麼歪點子。
在此之前,他們多多少少聽說過十三皇子是斷袖的傳聞,畢竟十三皇子曾經半脫衣服爬上過洛溢的牀。聽說王爺認了他做世子,是另有原因,所以頂頂瞧不起。但自從世子把洛王爺的寶貝無花果樹糟蹋,但洛王爺竟然沒有暴跳如雷把人給砍了之後,洛世子的地位,在洛王府成了僅次於洛王爺本尊的存在。
“都進來!”趙凌揮揮手,把偷看的幾個僕人叫進來,“去廚房給我弄個羊腿回來。”
幾人趕緊辦事兒,小花也拿着方子去配料。
趙凌從無掛果樹上掰了幾個枝子,搭起來一個烤架,趙凌撿了兩塊石頭,碰了幾下,火星擦起來,坑裡的書燃燒成片。
扛着羊腿回來的僕人,傻眼呆立原處,這世子殿下不想活了嗎?院內縱火,還……還……燒了王爺二十年來辛辛苦苦攢下來的書。
沒等他們說話,趙凌就熱情的招呼,“快快,烤羊肉串嘍!”
看衆人不動作,趙凌用無花果枝子指着他們說,“肉都抗回來了,你們就是共犯!王爺問起來,誰也脫不了罪名,給我好好幹活,我給你們說幾句好話求情。”
衆人哆哆嗦嗦的幫世子殿下切羊腿肉,心裡默唸阿彌陀佛,他們這個共犯做的冤枉啊!
從洛王府的院內,飄起一縷濃濃的黑煙,很遠就能看見。洛王府的下人與侍衛,都被趙凌命令幫忙串籤子。一團忙活之後,羊肉串烤熟了,配上小花調製好的醬料,味道還真不錯。美味在前,衆人一時間忘記了共犯身份,激發了烤串的熱情,又拿了一條羊腿來。
趙凌邊吃邊指點廚子,“學着點兒。”
剛出宮門的寧莊,止住了馬的步子,與車裡人匆忙稟報,“王爺,王府好像着火了!”
洛溢掀開馬車簾子,跳下馬車,躍上了小三三的馬背,一騎絕塵,呼嘯而去,送他出宮的樑帝與蕭丞相,來不及迴避,吃了一嘴的土。
“三哥府上……”蕭和掏出手絹來擦了擦臉,“是……起火了?”
“不像,”樑帝眯起眼睛,“準是趙斂那孩子又惹事了。”
蕭和在聽說洛溢要過繼世子的時候,先喜出望外又大跌眼鏡,千挑萬選,怎麼就選了那個噁心人的斷袖?隨即一想,或許是因爲趙斂的模樣。
某次他去後宮,第一次見趙斂的臉,心口也是微微一緊張。但之後趙斂抓着他大腿不放,他立刻拋開這種念頭。那個人,打死他也做不出這等不要臉的事。
樑帝轉身回宮,末了說,“二十年,我頭一次見小三在笑。他在學着釋懷,學着忘掉二十年前的悲傷。我真得感謝那個丫頭,給我生了個長得像小七的兒子。”
趙凌那邊,見書燒的差不多,打了個飽嗝,剩下的熟肉都分給了幫忙的僕人與侍衛。
院內一片狼藉,戰場他壓根不準備打掃,就這樣放着,如此,洛溢是絕對不會容許他在洛王府呆下去了吧。
門外有馬的嘶鳴,是誰如此匆忙?難道是漠北來的急信?趙凌推開院子門,打算去接一下,結果一頭撞在身着官袍大步流星跨進門來的洛溢身上。
“洛……王……王爺?”
趙凌忽的彈開,小跑躲進屋裡,本着尊重趙斂本性懦弱,他裝作做錯事的小孩兒,見着家長回來,趕緊躲起來。
平時洛溢都是黃昏回來,今天怎麼這麼早?午飯都沒在宮裡吃。
映入洛王爺眼簾的,是燒的烏黑的地面,無花果樹樹枝支起來的架子,跟一個大坑旁邊倖存的幾頁紙。
小風吹起,正好把一頁紙吹到了洛溢的身前。洛溢撿起來,已然知道他的宅院,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肉香殘存,還有那熟悉的醬料的味道。
路過的僕人與侍衛,全都跪在地上,就連他從漠北帶來的幾個家將,也不例外。
幾個箱子的書,一本不剩。
趙凌露出個腦袋,看洛溢的反應,卻見洛王爺面容平和的蹲下來,撿起那僅剩的幾頁紙,似乎那好幾箱子的書,本來就是拿來燒的。
隨後,洛溢命令,“打掃乾淨。”
衆人如蒙大赦,世子殿下果然厲害,連這種事,王爺都能原諒!
洛溢手裡攥着幾張紙,緩緩走到屋前,趙凌從門口貼着牆移步到櫃子邊,想洛溢要發火趕緊的,這番墨跡,真心不像是漠北總帥的行事所爲。
“出來。”洛溢的聲音雖然嚴肅,但說不上生氣。趙凌硬生生聽出一點兒父愛般的慈祥。
“我不小心,”趙凌強詞奪理,洛溢最討厭做錯事找理由。
“五百三十八本。”洛溢報了個數。
趙凌點點頭,示意他知道。五百三十八本書,他燒了整整一個時辰才燒完的。
“默。”洛溢指了指桌子,“就在這,五百三十八本,什麼時候默完,什麼時候準你出門。”
洛王爺您老人家想什麼呢?書被燒了想讓我默出來?五百三十八本書,就算是過目不忘的楚公子,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內一字不差的默一遍!不好意思,記不住!
但趙凌面上,還是咬着嘴脣,可憐兮兮的說,“王爺……我……我……我……”
特別困難,尤其艱辛,默寫門兒都沒有。
“記不住?”洛溢明知故問。
趙凌乖巧的點點頭。
此事,他是真心做不到。就算洛溢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默,他也只能畫幾個圓圓圈圈繼續氣洛溢。
“我說,你寫。”洛溢竟然坐下。
小廝端來筆墨,白紙在桌子前鋪開。
趙凌總不能借口自己是文盲,十三皇子再不濟,也是認字的,跟着憐妃的時候,憐妃也準他去跟其他皇子一起上課。
洛溢就在這兒盯着他,他也沒辦法拒絕。他心裡正納悶兒,難道洛溢能記得住所有的書?不可能吧……想必也就是嚇唬嚇唬他而已。再說,洛王爺是朝中重臣,日理萬機,哪有時間親自監督他默寫什麼破歷史書?
紙倒是送來不少。看來得繼續烤羊肉串了。
趙凌坐到書桌前,端起筆,忽然想起重要的關鍵,趙斂的字體跟他的字體不一樣。
年少時,他的字很差,也從不覺得自己要在這方面下功夫,他將來要有自家封地,要去邊境爲大哥守好江山,用不着文縐縐的琴棋書畫技能。後來在寧國與楚公子一起的兩年,天天跟筆墨爲伴,潛移默化的練了一手龍飛鳳舞的狂草,楚公子還讚歎他的字,有先祖名家的風采。
他的狂草,世間也只有楚公子看過,後來連年戰亂,刀光劍影裡誰還有閒情逸致倒騰這些呢?
洛溢對他字的印象,還停留在少年狗爬時期,絕對看不出是趙凌的字,但趙斂寫字,他模仿不來啊。
記憶裡,趙斂給寫過一封情書,給一個叫宮思的,但沒有寄出去就被蘇妃發現給燒了。那個字……格外方正,跟他的狂草天壤之別。
他擡頭看洛溢,洛溢也看他,他心虛的轉過臉,如今,只能靠瞎掰胡扯矇混過關。
洛溢說了書的名字,“樑史靖安卷。”
趙凌寫完,洛溢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繼續唸了一句。好險好險,洛溢也沒見過趙斂的字體吧。
洛溢念一句,他寫一句,兩人圍坐在書桌前,就這麼你來我往的互相消耗時間。洛溢說的很慢,卻連着一句一句不停,趙凌根本沒辦法休息。兩炷香燒完,書也總算抄完了一本,趙凌見有小廝在外面站着,似乎有事要報。
洛溢說,“送到這裡。”
然後小廝來來回回,不停的給洛溢送奏章,洛溢一邊看着奏章,一邊與趙凌揹着書裡的句子,看情形,是打算把這裡當書房了。
洛浮洵你好樣的,□□裸的折磨,這半下午,寫的他手腕抽筋,他敢發誓,上輩子加上這輩子,他都沒有這麼認真完整的默寫過這麼多東西。
稍稍有點而後悔,怎麼就那麼衝動把書都燒了呢?記憶裡,惹悶葫蘆生氣的方法明明有的是……偏偏他挑的這幾次,都不管用。
他見硯臺裡的墨汁,呵呵呵,悶葫蘆別怪我,這是你自找的。
趙凌稍微移動了下身體,胳膊肘正好能碰到硯臺的位置,他正寫到“餘糧三千旦”,一個橫出去,胳膊大幅度動作,硯臺被帶翻。
力氣正好,沒有一滴墨灑在他千辛萬苦抄好的書上,盡數灑在洛溢眼前堆着的若干奏章上。
趙凌嚇的趕緊用袖子去整理,邊求饒說“我不是故意的,”邊使勁兒的把墨往兩邊推,原本沒有被墨跡染上的奏摺,也被弄的髒兮兮。
他身體矮小,要夠着洛溢那邊,幾乎整個身體趴在桌子上。
正撥弄的起勁,後面一隻大手提着他的領子,把他從桌子上拽了下來。
趙凌哭喪着臉,跪在地上,兩個小手不停的抹眼淚,“王爺,對不起,要不要我也把這些給您重新抄一份?”
心裡開心的不得了,奏摺是從皇宮中送過來的,都帶着樑帝的大印跟批註,只是讓洛溢看看提一提意見。明天得過丞相蕭和的眼,然後發送到地方各府。像現在這樣,已經無法拯救,唯一的辦法就是這些摺子作廢,其中內容,統一整理,由樑帝蓋印聖旨,直接下命令到各府。
這種失誤,換做別人就是滿門抄斬的罪名。
但洛溢不會,皇上最多也就是抱怨兩句。
洛溢嘆了口氣,與下人說,“都收了吧。”
他繞過桌子,見趙凌還跪着,“你也起來。”
他不得不佩服,洛溢事到如今,還能如此心平氣和的與自己說話。他斜眼見小廝把桌面收拾的清亮如初,自己的書也不用抄了。
洛溢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回來時,手裡多了個東西。
趙凌睜大了眼睛,洛溢這是從哪個邊角旮旯翻出來一個戒尺?
他拿戒尺幹什麼?
趙凌心裡有個不好的預感。
果然,洛溢立在他面前,說,“伸手。”
“我知道錯了……嗚嗚嗚……”趙凌咬了下脣,企圖用眼淚喚醒這位的良心,雖然不疼,但怎麼看怎麼彆扭。矮了一輩兒真憋屈。從小到大,他小時候在宮裡犯錯,基本上是棍子伺候,之後各路刑法也基本上全嘗試過,但打手板,絕無僅有。
他還真不知道,悶葫蘆有這麼個嗜好。
“伸手。”
趙凌沒轍,只有顫顫巍巍的伸出右手。
“兩隻。”
趙凌抽抽鼻子,又伸出左手。
“舉高點。”
毛病真多!要打趕緊打!趙凌手心向上,舉過頭頂。
“知道哪裡錯了嗎?”
“不小心打翻了墨。”趙凌認錯特別誠懇。
右手手掌生生捱了一下。
洛溢打的很輕,尺面貼上來就收住了,趙凌覺得跟撓癢癢差不多。
“還有呢?”
趙凌想了想,“還有……還有燒書。”
做左手手掌也捱了一下。
趙凌特別配合的擠出了幾滴眼淚,小臉已經跟花貓一樣了。
“疼?”
“疼!”趙凌吹吹手掌。
“從明天起,搬到我書房住。”洛溢說完,把戒尺仍在桌子上,拂袖而去。
啥?
趙凌追出去,想好好商量下。沒走幾步,寧莊跳出來,一把劍擋住他的路。
“你知道剛剛王爺與我說,讓我睡他書房!”
“聽見了。”寧莊說。
趙凌是真想哭,兩手捂住眼睛,嗚嗚嗚。
寧莊白眼,“你還有臉哭啊?放着別人,早就死了幾千次了。”
洛溢的書房就在洛溢寢居的隔壁,兩者隔着一堵牆,他吃喝拉撒睡都得跟洛溢一起,簡直要人命。無聊是一個方面,他最怕穿幫,難道要他每時每刻都要裝懦弱膽小的趙斂嗎?
一牆之隔?
有門聯通。
他想起趙斂曾經做過的荒唐事,在洛溢留宿宮中時,偷偷爬到洛溢牀上,被洛溢一腳踢下來,被寧莊暴揍一頓之後扔回了迎春宮。洛溢半個字也沒有求情,但也誒有專程與樑帝提起十三皇子的無禮之舉。
要不,他也效仿下?想重生而來,他的底線一降再降,不是下跪就是掉眼淚,真的沒臉沒皮到極致了。
有例子在前,下一次,他肯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