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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金色花林, 兩人看見無數磚瓦平房,有民居小院,有茶樓酒肆, 甚至有擺在街上的攤位……此地曾經是一個繁榮的小鎮, 保留了一切車水馬龍的痕跡。
他們找到一間還算整潔的臥室, 準備在島上留宿一夜, 洛溢自告奮勇的承擔起打掃衛生的工作, 趙凌則在鎮上尋找能用得上的東西,他們每每經過一個海島,都奉行拿來主義, 充實補給,畢竟遠航在海上, 指不定什麼時候能碰上第二個。
島上無人, 奇怪的是, 島上的建築都保存的完好,裡面曾經生活的痕跡都在。每個院子、屋子的地上, 都有三三兩兩的陰影,路上也有許多陰影,擦不去,就像漆料刷在地上。
詭異,趙凌活了兩輩子, 從沒有見過這般景象。
趙凌走到盡頭, 走進金黃花海, 氤氳潮溼的空氣裡, 瀰漫着略微溼潤的泥土的清香, 這裡真的很像二十年前破了伏天陣,從谷底沼澤爬出來之後, 洛溢揹着他走過的那段下山的小路。當時他的眼睛雖然睜不開,卻也能隱約窺見金黃一片。洛溢說那是秋天的麥子,他趴在洛溢背上,迷迷糊糊的想,如果不打仗,這些麥子就不用衝軍餉,死去的兄弟的家人,就能吃上白麪饅頭,喝上熱氣騰騰的疙瘩湯。
那時候,人們的願望如此渺小,爲了家人能吃飽喝足,明知道是送死也毫不猶豫的往火坑裡跳。
他仰躺在柔軟的泥土上,把身體徹底掩埋在金黃花海里。
天高地闊,他一手就能抓住刺眼的顏色。
許久,影子遮蓋住太陽。
洛溢腰間別着長劍,右手卻握着一把紅傘。
他緩緩走近,趙凌仰躺在金燦燦的花田裡,捲起一撮碎髮,懶洋洋的說,“這是哪家的男人回來了?”
“你家的。”洛溢的臉上浮現出溫和的淺笑,他撐開手裡的紅傘。
趙凌哈哈大笑,近朱者赤,洛溢說話也學的不正經,不過紅傘挺漂亮的,“傘哪來的?”
“撿的。”
洛溢經過一家制傘的鋪子,見有不少存貨,他就撿了一把。
“從前母妃也喜歡撐一把紅傘,躺在彩月宮後院兒的青草地上看太陽,我趴在牆上,瞧見父皇悄悄的進來,隨手摘一朵小花,給我比劃個噓的手勢。然後他蒙上母妃的眼睛,想給母妃個驚喜,比我還像個小孩兒,其實母妃早就知道了。”
趙凌回憶薛貴妃,他見過世上最美麗的女子,可惜紅顏命薄,縱使萬千寵愛也沒有救下全族。
“誰!”洛溢把傘一收,擋住兩根鋒利的短箭。
來人一襲黑衣,白髮高高挽起,帶着斗笠遮掩,是老相識,趙凌與洛溢等了一路,此人終於現身,看來此人的確一直跟着他們,還跟隨他們到了島上。
就知道他會跟着,所以才支開了寧莊。
島上無人,倒是個聊秘密的好去處。
“洛王爺,”那人的嗓音有些沙啞,似乎是真聲,之前的聲音是假。
趙凌再也不能愜意的躺着,藉着洛溢的手爬起來,聽那黑衣人說,“洛王爺終於來到這裡,我期待已久。”
“果然,你是故意把玉璽四處丟,讓我們兜圈子,最後找到這裡。”正如趙凌所想。
“你究竟是誰?”洛溢的手悄悄握上劍柄。
那人緩緩的摘下斗笠,轉過身。
“薛……叔叔……”洛溢握住趙凌的手,斗笠下的模樣,他真真切切的記得。
舅舅……
趙凌渾身冰涼,不可能。
他親眼看見舅舅的胸膛被刺穿,被一個八歲的孩子。
怎麼可能……還活着?
那時寧國投降不久,各地依舊有不少殘黨四處挑事,慶功大宴過後,五國國師聚集寧都,商量如何瓜分寧國國土。
由於大戰時候各國做出的貢獻不一樣,尤其是樑國,薛洛兩家獨立軍算首功,聯軍軍師與幾元猛將也都是樑國之人,燕國也出了不少人,人數上最多,清霽國的情報也是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瓜分國土不能完全平均,但除了鄺承宗主動退出外,其餘幾家,都想要到最肥沃的鳳凰江地域。
那是趙起的事,趙凌不摻和這個,外圍不穩,寧國依舊有不少勢力蠢蠢欲動。他滅完了自稱山匪的寧國貴族支脈,準備去薛家軍的營地與舅舅匯合。
舅舅沒有帶侍衛,一個人在城門口迎他。嵐城是薛家軍駐紮地,也是五國伐寧時的補給重鎮。
趙凌也就呆兩三天,之後就回樑都,他破伏天陣大難不死,一直還沒回去見江東父老。他想父皇,想母妃,想樑都的美酒珍饈,想看看自家的無花果樹結了果子沒有。
他騎着馬,遠遠看見舅舅站在城門口,城門口有幾個孩子在打鬧嬉戲,大概是城裡人家的。薛偲雖然爲薛家軍總帥,對待敵人毫不手軟,但平日卻毫無架子,父老鄉親都很愛戴他。
有個孩子摔倒了,哭得厲害。
薛偲稍作停步,蹲下身,把孩子抱起來,孩子生的眉清目秀,就是雪白的小臉上貼上了一大塊兒黑灰。
薛偲擡手去擦,卻趕到腹下冰涼。他擡起的手有些發抖,他的目光凌厲的掃過孩子緊閉的雙眼,嘴角微微浮起苦澀的笑意。
孩子大哭,“都怪你,要不是你,我爹孃就不會死。”
薛偲沒有力氣起身,渾身的力氣都被瞬間抽乾,他依舊扶着孩子的小臂,他想知道孩子欺騙他,把匕首捅進他心窩的原因。
“害死……”
“我爹孃是你害死的!爹孃那麼信任你,卻因爲聽了你的話被埋在石洞裡,我恨你,我要給爹孃報仇,我要殺了你!”孩子越哭越兇,或許是太害怕了,他忘記了逃跑,只記得在這裡肆無忌憚的訴苦。
此時趙凌已經下了馬,離着他七八十個步子遠。
趙凌早就覺得不對,血腥味鑽入他的鼻腔,舅舅背對着他摟着那孩子說什麼,血腥味的源頭正是那裡。
“舅舅!”
飛奔過去,他看着舅舅身下的一灘血水,陷入昏迷。又看見孩子手上與衣袖上的血。刺殺?刺客?小孩子?也就是無害的小孩子才能利用舅舅的善良,卸去舅舅的防備。趙凌迅速給舅舅止血,大喊叫人,士兵們七手八腳的把主帥擡回府上,那孩子被押進大牢,趙凌說了句留他一命,因爲擔心舅舅,把審訊的事交給了副帥方鏡。
最終,他都沒來得及與舅舅說上話。方圓十里的大夫都被請了來,唯有趙凌執着的不肯相信,舅舅已經離開了人世。薛偲在被送回府上前就已經斷氣,沒有醫術能醫的好一個死去之人。他明明已經回來了,他眼睜睜的看着舅舅從生到死,他還是什麼也做不到!
方鏡猶豫了許久,才推開趙凌的屋子,審訊不費吹灰之力,對方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孩子,面對一根全是刺的長鞭子,毫無保留的全都招了。
“公子。”
“說。”趙凌難過,理智還在。
“那孩子的父母,死在鄢山地洞。”
趙凌緩緩的擡頭,他想笑又想哭,兩種矛盾的感情真的可以同時存在。
鄢山地洞塌陷的時候,死了很多人,大多是在那裡避難的附近小鎮上的村民。
他沒有親眼所見,卻聽薛家軍裡的將士們,提起過那時候的情形。由於山體塌方嚴重,無法把屍體挖出來,他們又急着後撤支援,生生的沒有管那些埋在山裡的人。
可他們的死,不能怪舅舅。
雖然舅舅下令讓他們進洞避一陣子,舅舅說洞裡才安全,大家信任薛家軍纔會捨棄家當,聚集到鄢山地洞中。
當時趙凌要破伏天陣,附近很可能是唯一的破口,他讓舅舅幫忙,把周圍的無辜百姓帶到安全的地方,千萬別誤入陣法迷路。這麼多人,不可能在兩三天的時間裡拖到很遠的地方,只能在附近找洞穴暫住。
可舅舅也想不到,鄢山地洞會被山上落下的石塊堵塞洞口,也沒想到接下來整座山轟隆一聲塌下來,也沒想到伏天陣的破口會引來天地震盪,羣山移位。他來不及救人了,如果他事先知道,一定不會讓大家躲進鄢山地洞中。
他心裡有多自責,面上雖然看不出,他是薛家軍的主帥,是五國聯軍先鋒軍的主心骨,趙凌在廢寢忘食的找到破伏天陣的辦法,好容易在國界線附近有了眉目,他必須守住樑國與寧國的邊境線,讓趙凌把唯一的破口一戳到底,他必須穩住大局。
“公子,主公說,若他有什麼意外,讓屬下把薛家軍的令牌交由公子。”
薛家也只有他了,他的兩個表弟死在伏天陣中,他的表妹年紀尚小,外公只有他母妃與舅舅一雙兒女,薛家唯有他能當的起薛家軍的主帥了。小時候他經常騎在舅舅的脖子上,指着桌子上木頭刻的小兵小將說自己將來要當薛家軍的主帥,他一直沒有親手摸過這塊象徵着主帥身份的薛家祖傳令牌,這刻着薛字的金牌,原來有這麼沉重的分量。
“爲什麼?”趙凌收起令牌,轉而看方鏡。
舅舅不會這般無端命令他的副將。除非他早就預料到可能發生意外。
方鏡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主公說,如果少主問原因,就把地圖給少主,主公還讓屬下告知少主,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少主的親人與朋友。一旦出事,少主可帶着薛家軍按着信中地圖,避入英靈山。”
趙凌還摸不透其中意思,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好像被隱瞞了天大的事。
“少主,”方鏡忽然跪下,“少主,不,主公,屬下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說,先主公這幾日收過一封樑都來的密信,看過之後就與屬下商議了這地圖上的退路。避開大梁守軍,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屬下不知關鍵,先主公也不告訴屬下,請主公明示。”
趙凌凝眉,他在舅舅的屋子裡翻找,並沒有方鏡說的那封信。舅舅看過之後燒掉,說明此信的內容不能讓外人知道。
“那孩子呢?”
“在大牢。”
“帶我去。”
趙凌還有一個疑惑,方鏡沒有問道的疑惑。
一個孩子,五六歲的年紀,怎麼可能設下這麼陰險的殺人謀局,怎麼可能弄到帶劇毒的匕首,怎麼可能會有這麼深刻的仇恨,恨到怕得要死也要殺掉他或許根本沒有見過的人。
大牢中,小孩瑟縮在牆角,他後悔了,再深的仇恨也沒餘小命重要,他想活着。
於是趙凌只問了他一句,“誰指使你的?”
他搶着說是有人逼着他殺人,他懵懂無知是多麼的無辜,方纔的豪邁氣魄一分不剩的全都變成了貪生怕死。可他並不知那人的姓名與模樣,只知道他是個男的,高高的個子,會功夫。
“他給我匕首的時候,露出右手腕的皮膚,上面有個桃心形狀的紅色胎記。”孩子終於回憶起了一個最具體的點。
趙凌險些站不住,他一手扶着牆,右手的指甲深深的掐進了手掌心中。
桃心形狀不是胎記,而是燙傷的傷疤。
他親手燙上去的,爲此還捱了母妃狠狠的三十板子,在牀上發了三天高燒,半年沒撈着出彩月宮大門。
那是他還沒有進玄烏閣那會兒,整個後宮都是他的天下,帶着一幫比他還小的各個世家子弟,在後宮裡編排各種捕快捉賊,大俠剿匪,仙人降妖除魔的過家家遊戲。他自然是當正義的一方,扮演反派的不就是愛哭鬼蕭鼻涕,就是周家老二,話都說不利索的小胖子周翔。趙凌是頂頂看不起這倆,但凡能有點骨氣的反抗一下,他就不會如此肆無忌憚的欺負他們。
一次,他抓了一隻誤闖入後宮的小狗,心血來潮要給小狗的屁股上烙下一個紅心印記,他把老鐵燒紅了,讓蕭蘆與周庚幫忙抓着狗,剛要烙到狗的屁股上,只見一隻胖胖的小肉手擋在烙鐵之下,周家老二帶着哭腔跪下來求他,“七哥哥,小狗很可憐,求你放過它吧……”
趙凌從不覺得這位有這等勇氣,因爲同病相憐而生的勇氣嗎?他一個驚嚇手抖,烙鐵掉下去,直直燙在周翔的手腕上。
自那時,他總覺得對不起周庚,周庚把老二帶來後宮玩,結果被他連累,據說也被按在祠堂裡一頓狠揍。他被母妃教訓是活該,周庚比較慘,自那之後,再也不准他抱着弟弟出家門了。
之後他去了玄烏閣,直到今天,他再沒見過周翔。聽周庚自豪的說過幾次,他弟弟如今早已經不是胖子,而是風度翩翩的美少年,能文能武,走街上少女的回頭率絕對不比他差,將來也是要入朝爲官的好料子。
他聽說周家兄弟也來了戰場,可能戰場太大,他們並沒有遇上。
此時此刻,腦海裡的桃心烙印血紅血紅。
“主公可有眉目?”方鏡急切的問,他已經磨刀霍霍準備去殺人報仇了。
趙凌不想說話,周翔爲何要害舅舅?他也只有十八歲,他的身後還有人指使。舅舅收到的信,是從樑都來的,樑都定然出了大事,母妃……母妃……
趙凌大步跨出牢房,命令道,“薛家軍集合,整備軍需,按地圖所指,立刻撤入西境長廊密林,直入英靈山脈。路上注意隱蔽,方鏡,這裡交給你,我要回皇都見母妃。一月之後,如果我沒回得來……”
不,沒有如果,他必須回來,這裡有三萬薛家軍將士,是他舅舅託付給他的家人。
“死守英靈山,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