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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庚入大帳時, 周翔已然斷氣,胸口臟器爛了一地,雙目翻白, 趙凌提着刀, 身上全是周翔飛濺出的血。
周庚捂住眼睛, 他不敢相信眼前是現實不是夢境, 方纔還活蹦亂跳的弟弟就這麼稀巴爛的平躺在地上。
“將軍!”陪着的士兵扶住歪倒的周庚, “來人!有刺客!”
趙凌渾若無事,也知仇人已死,與周庚對視片刻, 聽周庚撕心裂肺的大叫,“我要殺了你!”
他也失去了理智, 幾百士兵蜂擁而上, 圍住趙凌, 趙凌揮刀,根本不在乎殺了多少性命。
蕭蘆遠遠就覺得營地不對勁, 他加快馬速,經過追風在林中吃草,是趙凌的馬?他聽見廝殺聲,難道趙凌闖了飛鴻營?越想越驚,究竟發生何事?
他到時, 場面大亂, 問誰也說不知, 周家的兵不聽他的, 隨着周庚像瘋了一樣, 趙凌孤身迎敵,渾身是血, 雙手揮刀殺人,也殺紅了眼,如行屍走肉一般。
好在蕭蘆自己帶了些人手,他藉着士兵開路,緩緩靠近,趙凌見誰砍誰,幾次都險些傷到他,周庚功夫差一點,而且周家兵只照着趙凌砍,不理會蕭蘆的人。蕭蘆當機立斷,不管趙凌,先靠近周庚,一巴掌扇在周庚臉上,反手一巴掌,來個左右開花。
“打夠了沒有!”蕭蘆氣得頭皮發麻,“周庚,七王爺千金之軀,就算你要拿他,也不用這麼……”
一時半會兒,他沒想到合適的形容詞。
周庚捂着胸口,滿目通紅,痛苦萬分,蹬着蕭蘆,忽而吐了一口血。蕭蘆趕緊給給周庚塞了一顆藥丸,急火攻心,趙凌說了什麼嗎?這位怎麼被氣成這樣?
場面冷靜下來。
趙凌拖着刀,轉身要走,圍着的人,也隨着他走。他們握緊刀劍,就等一聲令下,撲上去殺人。
“你也站住!”蕭蘆讓屬下攔住趙凌,卻沒有指揮落到刀,“你傷的那麼重,能去哪兒?給我留下!”
趙凌沒聽見,繼續拖着血肉模糊的雙腿往前走,蕭蘆沒辦法,“等等,這幾瓶藥,你拿去。”
說完,從腰間口袋裡取出幾個玉瓶,扔過去。
趙凌依舊不搭理。
“趙景明!”蕭蘆大呼,“你不要命了!”
一個玉瓶砸中腦袋,趙凌意識才稍有清明。
他在哪兒啊?
這麼多大梁士兵圍着他?
他捂住抽痛的額頭,這兩天的記憶,如潮水搬涌入腦海。
他見到了楚笛聽,然後殺了營寨所有的士兵,又到了將軍營,殺了周翔,得有一百刀吧,已經砍得不成人形了。
再然後……
周庚來了,他又殺了無數士兵……
他是在做什麼啊!
他扔下手中雙刀,茫然的看天,隨即大笑。
母妃死了,舅舅死了,父皇下旨抓他,好友被人羞辱折磨。勿忘初心,師父給一句話,他壓抑太久,恨意積攢着,猶如地上懸河,終於在聽聞楚笛聽遭遇時決堤,他瘋了,自己讓自己瘋了,然後隨心所欲了一次。
蕭蘆拉周庚到牆角,方與他問兩句話。
“阿翔……”周庚吐了一口血,周翔死不瞑目的臉印刻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阿翔做錯了設麼事!阿翔是我親弟弟啊!他做錯什麼,你告訴我,我可以罰他罵他甚至打他,你卻二話不說殺了他,趙凌,你當我周家是什麼!當我周庚是什麼!”
蕭蘆愣住,“周庚,你……說……”
“阿翔,阿翔被他殺了!”周庚慘笑,“趙景明,我周家與你之仇,不共戴天!蕭蘆,你抓他還是放他!你若是放他,你我也恩斷義絕。”
蕭蘆不喜歡周翔的做派,礙於他是周庚寶貝弟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候實在看不過去,就提醒一下週庚去管一管。趙凌大概是見着什麼看不順眼的事兒,換做別人,大概是爲民除害。但周家是大梁的豪門大族,周翔又是本家嫡子,就算殺人放火,也罪不至死。
他不能讓周庚報仇殺趙凌,所以趙凌必須走,可趙凌的傷很重,自己根本走不出去多遠。他若是動蕭家親兵幫忙,依着周家與蕭家的交情,他又沒辦法與父親交代。
“蕭蘆,你無需插手,”趙凌深吸一口氣,“周庚,你要殺我,來呀。”
蕭蘆趕忙擋在兩人中間,“周庚,就算要殺人償命,也有律法,你殺了七王爺報仇,之後回到樑都,也是要定罪判刑的!你冷靜一點!”
“滾!”周庚使勁兒推開蕭蘆,舉起劍,“你要我殺你,好,好,我成全你!”
趙凌脣角翹起,只能走到這兒了啊!薛家的冤屈恐怕伸不了了,英靈山上的兄弟,以後就當個山匪過日子吧。
劍風襲來,趙凌迎風而立,眼裡毫無恐懼,周翔該死,殺他不悔,可週庚是他好兄弟,讓好兄弟失去血肉至親的,是自己,他還周庚一命。
忽然,轟隆一聲,不知誰點了火藥線,四方大爆炸,屋樑塌了下來。
爆炸中,活下來的人不多,趙凌算一個,他很幸運,他旁邊圍着的人太多,爆炸突然,全都被炸飛當了他的肉墊,他自己被壓在下面,反而沒事。煙霧中,他爬起來,聞着一股子燒焦的乾屍味兒,卻沒想到眼前慘烈至極。
周庚昏迷,被房樑壓住了左臂,蕭蘆與周庚離着很近,雙腿亦被房樑壓住,意識還算清醒。
趙凌早就沒了力氣,見此情景,生生的又擠出了一點,卻無濟於事,房樑壓得死死的,紋絲不動,他渾身是傷,往外呼呼冒血,他不管不顧的想要搬開巨大的木頭,周圍還有稀疏火藥不停爆炸。
蕭蘆閉上眼睛,淡然說,“趙景明,你今天是怎麼了?別浪費力氣,木頭沒搬走,你就先流血而亡了。你好容易逃到英靈山,爲此我平生第一次跪祠堂挨板子,你還滾出來做什麼!殺了朝廷命官,又跟周庚打架,還是一個人對陣幾百人,你找死嗎?你以爲你能改變什麼!你覺得皇上下旨讓我們攔你,讓宮師父抓你,還會聽你辯解聽你講道理嗎?天真!無知!你的聰明智慧被狗吃了嗎!誰想讓你死,你且想清楚。”
趙凌不做聲,他力氣越來越微弱。蕭蘆說得對,他如今傷勢太重,根本搬不動,方要出去叫人,卻被蕭蘆拉住褲腳。
“瞧瞧,天都不許你死,這裡幾百號人,唯有你是好好的。你要去叫人嗎?你的傷不輕,你又能走多遠。”
趙凌剛剛血戰周家軍,又受到爆炸衝擊,他的傷勢,恐怕走不了幾裡。追風,他還有追風!趙凌想起他的馬還在外面,遠離大營,應該沒有受到波及。
“你們等我,我去叫人!”趙凌吹口哨,追風馬果然飛奔而至。
蕭蘆沒有鬆手,“聽着,飛鴻營裡,儲存着足夠能把一座城池炸翻的火藥!爆炸的只是一小部分,其他隨時爆炸,你走了,不等你回來,我們就粉身碎骨。阿凌,換做別人,我早就勸他一走了之,別管我們。可換做是你,我一個字也不勸,因爲我們不走,你也絕不會走。”
趙凌環顧四周,爆炸淅淅瀝瀝,必須馬上把人帶走到安全的地方,可他擡不動木樑,唯有一個辦法。
“砍。”蕭蘆知趙凌也想到那個辦法,“砍吧,我不怪你,周庚他要怪的話,也怪不到你,你就說是我讓你砍的。”
趙凌搖頭,他不能,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你哈記不記得,你破伏天陣回來時見我,與我,與洛溢說過什麼?”蕭蘆很平靜,彷彿自己完全不在乎雙腿,“你說,活着,真好。我們經歷過被寧國壓迫的黑夜,也經歷過戰爭的痛苦,如今就要迎來黎明瞭,我不想死,我想要看最耀眼的太陽,我想活着。與活着相比,失去雙腿又算什麼呢?”
耳邊,火藥大爆炸,火苗蹭蹭竄出好幾十米。
再猶豫,也是一樣。趙凌握緊刀柄,他手裡的刀,從來沒有這麼沉重過,他費了吃奶的力氣才擡起來,向着耀眼的火苗揮下……
舉起刀的時候,他就知道,大梁的趙七王爺,再也回不去了。
若不是舅舅忽然出現在他的眼前,與他說了一竿子莫名其妙的話,他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去想那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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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蕭蘆趁着雙腿沒被砍斷,還有意識,與趙凌說,“永遠別回樑都。”
蕭蘆早就知情,卻因爲家族關係不能點破,可惜那句提醒的話,沒起到啥作用。那時他救了兩人出火海,把兩人放到馬上,拍打追風送兩人去有人的縣城,馬最多馱兩人,剩下他。
他就拖着深痕累累的身體,在林子裡亂走,早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他那時候特別亂,他思索着寧國國滅後的日子,他任性救了寧國太子,任性救了寧莊,任性殺了周翔,又親手毀了周家與蕭家兩家最有才華的後輩,這些,他又該怎麼去解釋?
可這些是他趙景明一個人做的,與薛家軍無關,薛家軍因爲他的任性,因爲他的義氣,連解釋冤屈的機會都失去了。
渾身上下,傷口不斷的滲血,他走着走着,忽然一頭栽倒,再也撐不住,或許死在這個破林子裡,纔是他的歸宿吧。
可他沒死成,醒來就見洛溢。洛溢又救了他一命,他那時候腦子裡除了他的薛家軍就是他的薛家軍,也沒問本應在漠北壓陣的漠北統帥,爲何在林子裡出現。
他見洛溢第一眼,就覺得老天給了他那麼一點點指望。
漠北遠離樑都,而且洛家與皇族關係匪淺,洛溢領兵能力也沒的說,簡直是他的救星,他若是把薛家軍交給洛溢,冤屈另說,至少三萬男兒,不用做土匪藏一輩子,可以繼續守在邊疆,殺敵報國。
一激動,他就從牀上跳下來,洛溢正站在牀邊,被趙凌舉動嚇得面色鐵青。
趙凌本想跟洛溢好好解釋解釋,可他傷的太重了,根本站不起來,跳下牀後,不小心就雙膝觸地,直直的跪下,這人丟的,他簡直要找個地縫鑽進去,但既然跪了,就不能白跪,索性他就求洛溢,拿着他的兵符,帶他的三萬薛家軍去漠北。
大梁容不得趙凌,他就消失,大梁容不得薛家軍,那薛家軍併入漠北軍,再也沒有西境薛家姓氏。
如此,皆大歡喜。
趙凌就這麼把兵符給了洛溢。
洛溢接了兵符,說了聲好。
趙凌睡了好幾天安穩覺,等他能下地走路,洛溢已經離開。他逛了好幾天,想着買個房子買個田地以後就在這小縣城混日子算了,直到他聽聞,樑帝因爲周翔之死大怒,下令圍攻英靈山剿匪。
聖旨下給了漠北軍。
他二話沒說就返回去,眼見山林大火,與漠北洛家軍的軍旗。他有多恨自己啊,若不是令符,方鏡怎會見洛溢,薛家軍怎會暴露,被圍堵林中無處可逃,被活活燒死呢?現在想想,他那時候稍微理智一點,定會發現洛溢救人的蛛絲馬跡吧。
“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您老人家就別計較了。”趙凌嘆氣。
薛偲見洛溢神色痛苦,反倒是這個小子,眼色清明,笑意中似乎早知真相。
“你小子也並非一無是處。看來獵場殺虎的傳聞,也並非空穴來風。”薛偲對這張臉的印象好了一點點,“但你剛剛說的不對,要趙凌死,並非他擋了誰的路,而是他的存在,本來就是個天大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