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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凌終於明白了舅舅的企圖。
薛偲把寧國玉璽分成了四分, 給了四個人,他曾奇怪爲何選了這四個人,原來, 舅舅從一開始, 就是想借洛溢的力量造反。
漠北軍加上藏在暗處的薛家三萬殘部, 再加上那四個人……鄺承宗、寧秋墨、宮思、趙原。
鄺家雖然爲侯, 可清霽國通天情報網與隱藏着的殺手組織, 是多麼可怕的力量。寧國人團結,如果當年癡傻的太子回來振臂一呼,定有不少寧國人願意誓死追隨爲復國而戰。宮家的玄烏閣, 號召天下武林,三教九流的人物加起來, 頂的上上萬人數的精銳之師。至於趙原……大概是想洛溢師出有名, 來個挾天子以令諸侯一類的。
若反, 大梁必亡。
母妃曾與趙凌說過,他很像舅舅。舅舅自小驕傲聰明, 心比天高,也是個性情張揚意氣風發的少年,伏天陣大概是他這輩子唯一過不了的檻。
母妃的自盡,一來是爲了趙凌保命,二來也是爲了自己的弟弟, 能記住薛氏一族的本心。那個堅毅聰慧的的女子, 甚至要斬斷自己親弟弟的羽翼, 用自己的死收回薛家軍的軍權, 可惜薛偲早有準備, 藉着假死,把兵符給了趙凌。趙凌的性情如何, 他清楚的很,就算是自己千刀萬剮,也絕不會放棄三萬西境軍的性命。
只是最後的結局,他沒有猜到。
趙凌竟然把兵符給了洛溢,三萬部下統統死在火海。薛偲大概還是恨死了洛溢,把他的全盤計劃都打亂了,當宮成因趙凌而死的消息傳來,他便知道趙凌報了必死的決心。凌遲三千刀,他的心血也全都付諸東流。他只感嘆天時不佳,唯有拿着寧國玉璽邊研究邊等待時機。
可他看洛王爺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爲一個死人東奔西走,又重新有了指望,重新部下他的棋局。
只是,洛王爺不是可以任由他擺佈的棋子。
趙凌心裡感嘆,上輩子自己被一心仰慕的舅舅坑的不輕,他感情用事,自以爲是,不知天地敬畏,太容易相信身邊的人。舅舅瞭解他,所以能夠利用他,但是,舅舅並沒真正瞭解洛溢。洛溢雖然重情重義,爲了他趙凌能豁出性命,但骨子裡還刻着個“忠”字。
與趙氏皇族的關係,洛家到底比薛家近了好幾層。
洛家祖先曾與先祖皇帝並肩作戰,打下大梁江山,先祖皇帝在位兩年後就離奇病逝,後世衆說紛紜,有野史記載先已經病逝多年的祖皇帝現在漠北洛王府。多少年來,大梁內憂外患數不勝數,漠北洛王府都是趙氏皇族最鋒利的刀鋒,從沒有任何流言蜚語能夠質疑洛王府的忠心。
五百年前,兵將輩出的洛王府頭一次出了個文豪,詩詞文章天下傳唱,可這位洛才子卻在風華之年入宮,以男子之身下嫁夜臨帝趙夜,雖沒皇后位份,但趙夜終生未立後,甚至沒有親近任何一個女子,一雙人白頭偕老,連太子都是過繼皇兄的孩子,夜臨帝乃大梁非常有作爲的中興之君,由於他的功績實在太多太多,完全掩飾了他斷袖與無後的小小缺點,史書上唯有寥寥數筆的簡略記載,唯有披衣典故流傳民間,成爲愛情話本里最浪漫的橋段。
如果洛溢反,趙凌把兩個字倒過來寫。
薛偲催促,“有什麼好猶豫的!天命在手,多少人得過趙凌與你的恩惠,多少人有國仇家恨在身,他們都能成爲你的助力。”
趙凌沒等洛溢大義凜然的拒絕,就說道,“趙凌若是活着,絕不想你這麼做的。如果他還活着,見到如今大梁世道安寧,繁華富饒,就算是知道真相,也不會怨恨誰。”
說完,他指了指陣眼處,“洛王爺,我們該做正事兒了。毀了伏天陣,毀了天命。”
洛溢點點頭,薛將軍再不是當年的西境軍總帥,如今的他,已經被仇恨與慾望,變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魔鬼。
“毀了?多麼完美的作品,世上再沒有孫納那般奇才,能做出天命與伏天陣這樣的武器,你捨得嗎?”薛偲狠狠道,“好,好,好!既然你不願反,那就把天命拿來!”
薛偲手握窄背刀,運功躍起,衝着趙凌這邊砍下,欲要搶奪趙凌手裡的玉璽。趙凌反應飛快,抱着玉璽滾到了洛溢的身後,只聽耳邊兵刃相碰,發出利耳鳴響,洛溢拔出隨身佩劍,迎上窄背刀。
趙凌抱着玉璽狂奔,伏天陣陣眼近在眼前,他深知,洛溢帶兵是一把好手,單打獨鬥卻不在行,自家舅舅的武藝與宮師父旗鼓相當,洛溢能接幾招就很勉強,充其量能自保,加上他這個拖油瓶就難說。
只要他把手裡的玉璽安在陣眼處,天命受伏,陰陽相抵,伏天陣就可自行毀滅,而天命也隨之消失在世界上。
陣眼越來越近,手上的玉璽變得沉重,想玉璽消失,趙七王爺這亂臣賊子的名聲可真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就像他的身世一般,真是天命。上輩子他覺得天命是個屁,我命由我不由天,偏偏要與命爭個長短,論個輸贏,寧國太子爲衆矢之的,他偏偏要救,堅不可摧的伏天陣,他給天地看,人人以爲清霽國與大梁不死不休,他便以凌遲三千刀換了天下安寧。
天命可爭,但輸贏卻是難說。
重生回來,他必須相信,有些命運,是無論如何也勝不過的。
他眼見洛溢受了好幾處傷,卻死死攔住薛偲,爲了給他爭取時間。他登上樓梯,毫不猶豫的手裡的玉璽放在伏天陣的陣眼處,洛溢見玉璽歸位,稍鬆一口氣,薛偲趁機提刀越過他,企圖做出最後一搏。
洛溢追逐在後,兩人邊走邊交手,卻是向着趙凌這邊不斷靠近。趙凌此時手按住玉璽不動,怎麼回事,玉璽在陣眼處,可此間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難道玉璽是假的?
趙凌換了方向,正面反面側面都試過,然而周遭寂靜,絲毫沒有變陣引起的騷動。
薛偲哈哈大笑,“看來我們都想錯了!只當天要你們死,我成全你們!”
趙凌直覺後背發冷,他回身凝望下落的刀刃,右手摸向袖中。薛偲不管不顧,他要奪玉璽,也要殺兩人,洛王爺不爲他所用,回去之後必將成爲他大計的阻礙。他知趙斂是個弱雞,畢竟趙斂這個斷袖的大名在樑都貴族圈子裡大大的響亮。先除了這個包袱再說!他一刀劈向趙凌,洛溢已然阻攔不急,右臂上前,手掌握住刀刃。
血腥味刺鼻,鮮紅的一滴又一滴,滴在草地上。
趙凌袖中匕首出鞘,那時在獵場殺老虎九死一生,回頭趙原送了一把差不多的匕首給他防身。他一直沒什麼機會用。
他受制於趙斂的身子骨,武學修爲一直上不去,加上他遇事兒就跑的慫包做派,幾乎沒人把他同武功高手劃等號。但他上輩子怎麼說也出身玄烏閣,不學無術也耳濡目染的學的八九不離十。
天命不好用,可寧國玉璽必須保住,決不能容舅舅帶出去爲禍衆生。他本想與洛溢兩人合作,醞釀了好幾路功夫,卻見洛溢遇險,血水刺激他的腦子一片空白,下意思的使出了舅舅曾經教他的保命三招。
小時候,他騎在舅舅的脖子上,突發奇想的說,“我想學天下最省力的武功。”
舅舅教他了三招,沒有名字,是在戰場生死搏殺裡領會的致命動作,舅舅摸着他的腦袋,問他學會了沒,告訴他“最省力的武功,是殺招,希望阿凌一輩子也不會用到。”
他上輩子沒用過,這輩子也不打算用。
洛溢爲他徒手接刀,他心中一痛,殺意乍現,匕首直刺薛偲的胸口。
殺招的可貴之處,在於雖然力氣不到,但只要招式到位,就能出其不意。
“阿凌!”洛溢手掌推出,把匕首刺深一分。薛偲的刀再下,趙凌未及收回的胳膊被刀刃削出兩道痕跡,洛溢單臂抱起趙凌後退數步,趙凌手上沾了血,洛溢的,薛偲的,還有他自己的。
薛偲中了一刀,正中胸口心臟。
他臉色蒼白,手裡依舊握住窄背刀柄,顫顫巍巍的向前走,邊走邊喃喃而語,“天命!天命!我要……天命!”
趙凌忙雙手按住天命,生怕有什麼閃失,是他想多了,薛偲垂死掙掙扎,強弩之末,死在自己的殺招之下。
刀扎的很深,薛偲勉強走幾步,無力倒下,白眼外翻,死不瞑目,盯着寧國玉璽。
“舅舅,夠了。”趙凌跪下,合上薛偲的眼睛。
趙凌撕下布條,給洛溢包紮止血,順便打了個大大的蝴蝶結,他的傷口很淺,已不流血了。
兩人在島上就地挖了個坑,把薛偲埋在了坑中。洛溢本想放一塊石頭刻字做碑,趙凌卻直接把薛偲的窄背刀插在墳丘上,“舅舅生性高傲,喜歡獨來獨往,死了定然也不喜外人騷擾,有他的刀陪着他就好。”
洛溢用隨身攜帶的手帕把渾身能擦乾淨的地方擦了一遍,潔癖症發作真是沒救了,趙凌趕緊跑的遠遠的,省的洛王爺擦完了自己跑來擦他。
“過來!”洛溢看着趙凌狼狽的樣子,越看越不順眼,沒有水洗澡,只能勉強擦一擦,恐怕弄不出個白白淨淨的趙凌。
趙凌做了個鬼臉,“我先把玉璽收好。”
可哪有玉璽的影子?
陣眼處,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凹槽,寧國玉璽掉進裡面,竟然被凹槽中滲出的水融化。
白雲高處,電閃雷鳴,海島四周,海浪風起,天命開動,伏天陣遺址,也接連消失。
剛剛明明沒有反應……
趙凌看見玉璽上有血跡。
“是因爲我的血嗎?”趙凌想,“我是孫納的後人,這血爲祖先遺留相傳,所以能開啓天命,毀去伏天陣。經歷千年輪迴,孫家造天命又毀天命,天命真是捉弄人啊!”
回頭,洛溢拿着手帕不懷好意的看着他。
正想開溜,忽然被什麼給絆了一下。
是把扇子。剛剛打鬥時候,從他懷裡掉出來的。
念明寺大火時,他救了蘇妃,撿到了這把扇子,遇上了洛溢。當時他總想着跑,跑的越遠越好。洛溢一眼就認出他是誰,不敢明說,默默的把薛家軍的上好金瘡藥給蘇妃,一天三次跑來送藥問他的傷情。蘇妃說洛王爺貼心,想想就好笑,青梅竹馬這麼多年,還從沒有人用貼心這個詞彙,來形容漠北軍的總帥。
扇子是楚笛聽送他的,死後被洛溢撿了去,重活一世,兜兜轉轉,依舊是楚笛聽把扇子送還給了他。上一世的一切,歷歷在目,恍如昨日,什麼也沒有變,他在意的人,都活着,他在意的大梁天下,也越來越好。
當初他與楚笛聽說,自己是用身體還洛溢的債,如今想來,只是給高傲的自己找個理由罷了,他對洛溢,上輩子是信任,這輩子是喜歡。
怎麼喜歡上的,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可人生短暫,何必把事事都搞清楚?
他不跑了。
跑多浪費時間?
他轉身回去,先是慢慢走,後腳步越來越快,到洛溢身邊,飛身躍起,抱上洛溢的脖子,直接把人推到在草地上,柔軟的脣貼上身下人高挺的鼻樑,一手把手帕奪過來,扔的遠遠的。讓你擦,髒一點怕什麼!
夕陽西下,餘暉萬丈,孤島叢草,人影若隱,交纏翻滾。
(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