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無疾是樓彧爲數不多的好友,王棉亦與樓彧有着諸多關係,他們夫妻舉辦的宴集,樓彧自不會缺席。
一身白色的圓領襴袍,外面罩着同色系的狐裘。
雪白的、蓬鬆的白狐毛領,幾乎與他冷白的膚色相同。
愈發映襯着他面如冠玉,清冷高貴。
之前在花廳,樓彧已經與一衆才子、世家子等寒暄完畢,還不負盛情的應邀畫了一幅傲雪紅梅圖。
樓彧謙遜的表示自己這是“拋磚引玉”,實則已經是全場最佳。
衆賓客:……不愧是樓學士,名士高徒,京中第一才子,滿腹經綸,詩畫雙絕!
當然,也有嫉妒樓彧有才華、風頭盛的人,非要雞蛋裡挑骨頭:“樓含章的山水畫確實不俗,然則,從未見過他畫人物,想來是不擅長吧。”
這話,倒也沒毛病。
樓彧確實從未在人前展現過他的人物畫,也未有相關的作品流出。
有人因此而得出他不擅人像的猜測,也合乎情理。
樓彧對於這樣的猜測,並不計較,更不會爲了證明什麼,而現場演繹的打破流言。
誤會,便誤會吧。
人無完人,他樓彧也不是真的無所不能。
樓彧在這些小事上,從不過多的耗費。
在人前,在不牽扯重大利益的細枝末節上,樓彧最能保持他溫和謙遜、與世無爭的君子做派。
隨手畫了幅畫,算是爲蕭家的宴集增添了些許雅趣,又與賓客們閒談幾句,樓彧便離開了花廳。
有關《氏族志》的爭吵,已經進入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一向高貴從容,彷彿視名利、金錢如糞土的清貴世家子們,爲了一個排名,徹底撕去了矜貴的假面。
他們不只是“排外”的對抗寒門、庶族,他們世家內部之間,也是打得不可開交。
什麼體統,什麼儀態,他們全然不顧。
或是陰陽怪氣、言語譏諷,或是破口大罵、拳腳相加。
還有諸如相互彈劾、相互構陷……朝堂上,每日都能上演明爭暗鬥、你死我活的精彩戲碼。
聖人、太子這對至尊父子,有樓彧這個能文能武、能言善辯的急先鋒擋在前面,完全不必擔心自家的利益,他們只需穩坐高臺,看着一羣道貌岸然的清貴世家子爲了自家姓氏而爭得頭破血流,毫無儀態可言。
樓彧不只是一個人在戰鬥。
他爲了攪混世家這池深水,還推薦了自己的先生——名士沈度。
沈度不只是海內名士,他還是南境世家子。
同爲世家,南境和北境卻互不相容。
北境世家強勢崛起,南境的老牌氏族早已沒落。
沈度會出仕,也是爲了“挽大廈之將傾”。
可惜,他個人的力量終究是微小的。
南境世家的敗落,有着太多太多的因素,其大勢,不可抵擋。
沈度入仕,非但沒有挽救敗勢,反而讓自己陷入了更爲艱難的處境。
現在的沈度,進退兩難。
瞅準時機,樓彧向沈先生提供了另一條道路——
不破不立!
要死大家一起死!
既然北境世家打壓南境世家,那就索性把大家都拉下水!
沈度已經陷入絕境,結果再差也差不到哪裡。
他索性大開殺戒,不管是敵是友,他平等的撞飛所有人!
沈度成爲《氏族志》的副總編纂,他開始拿着一支筆,唰唰唰的劃掉了許多家族。
他還把皇族楊氏列爲甲等,就連自己的好學生樓彧所在的家族樓氏,也被他題名上了末等。
而王謝等老牌氏族,則被他踢出了世家排行。
還有諸如崔、鄭、李、韋等北境世家,也被他劃入了二三流。
一頓亂拳,沈度對世家排行進行了顛覆性的改寫,吸引了絕大多數的火力。
沈度的名士之名,徹底被玷污。
什麼皇家走狗,什麼市儈小人,本就走下神壇的沈先生,儼然成了過街老鼠。
沈度:……這、於我,也算是不破不立!
只等這本被衆世家斥爲“勳格”的氏族志暢行天下,他沈度也該退出官場了。
果然啊,他就不是混官場的材料。
他的心不夠黑,他的手腕不夠狠辣,甚至都比不上他一手教導出來的得意弟子!
在本次的《氏族志》中,沈度知道,自己是被樓彧那豎子利用了。
偏偏這是陽謀,沈度明知道是個坑,卻還甘願跳下去。
樓彧最高明的地方,不是用陽謀算計了沈度,還在於他沒有“趕盡殺絕”。
他給沈度先生留了退路——驪山書院!
雖然驪山書院還在建設中,只是有了一個大體的雛形。
但,其規模、其檔次,只看雛形也能窺探一二。
這絕對是比東山書院更大、更高檔的書院,有着成爲大虞朝第一書院的潛質。
樓彧誠心邀約沈度先生擔任驪山書院的首任山長。
樓彧還承諾,未來十年內,他會幫助沈度出書。
樓彧、王姮名下的書局、印刷工坊等,將無條件的支持沈度先生再次成爲著作暢行天下的文史大家!
沈度:……小混蛋!這一個兩個的都是小混蛋!
更可恨的是,這兩個小混蛋都是他的親傳弟子,還是一對未來的小夫妻。
“驪山書院幾個月前就開始籌建,從那時起,你和阿玖就開始算計我了?”
沈度憤懣不已,揪着樓彧就是一通問責。 樓彧淺淺笑着,溫煦、無害,“先生說笑了,那時阿姮可不知道聖人會下令重修氏族志!”
這是實話。
王姮不是王棉,她沒有穿越女的先知先覺。
即便是架空王朝,也能根據歷史的走向,推測出某些大事件。
王姮沒有預知到聖人會在今年編纂氏族志。
不過,她卻預料到,沈度官場不順。
名士跟權臣之間,還是有壁的。
不是說飽學之士就能成爲手握權柄的名臣。
想要在朝堂上位居高位,有着太多太多的條件。
學識、才能等,只是其中之一。
天時地利人和,沈度所佔據的並不多。
王姮料定她的好先生在官場上走不遠,最講究“人盡其才”的王姮,更是堅定的認爲:
“似先生這樣的人,還是著書立說、教書育人最適合!”
所以,最初籌建驪山書院的時候,王姮就給沈先生預留了位子。
修史、氏族志等一系列事件,不過是促進了這件事的催發劑。
沈度:……雖然是小混蛋,可他們是他的學生,不會害他。
也罷,只等這些紛擾塵埃落定,他就安心(認命?)的去當個教書先生。
名聲毀了?
呵呵,名聲這東西,能黑也能洗白。
只等驪山書院強勢崛起,他沈度就能再次成爲人人敬慕的沈先生!
……
朝堂上的紛紛擾擾,卻都在樓彧的謀算之中。
這世間,只除了阿姮一人能夠擾亂他的心,其他人、其他事,他都能運籌帷幄、輕鬆拿捏!
朝堂諸公、老師同窗,樓彧都能輕鬆應對。
而那些更爲卑微、更爲陌生的人,更不在樓彧的關注範圍。
比如某個最近頗有些風光的便宜親戚。
“樓學士!”
樓彧獨自在蕭家的花園裡穿行。
狀似賞雪、賞梅,實則在考慮自己的差事。
從修史想到氏族志,從氏族志想到驪山書院……樓彧雖思考着,卻也沒有全然失神。
他能夠做到一心二用。
聽到有人喚他,樓彧並未受到驚嚇。
他擡起頭,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個身着紅色衣裙,外罩白色狐裘的女子。
阿姮?
不!
這不是他的阿姮!
他的阿姮沒有這麼黑,也沒有這麼的怯怯。
阿姮雖乖巧甜糯,骨子裡卻是驕傲的。
她做不來怯懦、瑟縮的模樣,太過小家子氣。
阿姮更不會曲意討好。
阿姮會哄他,也會裝乖賣巧。
可莫名的,哪怕是類似的言行,阿姮是可愛的、矜貴的。
眼前這女子,卻有着讓樓彧十分不舒服的卑微、低賤!
“怎麼敢?她怎麼敢?!”
頂着一張與阿姮有些相似的臉,卻卑躬屈膝、討好賣笑?
她在侮辱阿姮!
樓彧內心的黑氣開始翻涌。
殺了她!
殺了這個存心噁心人的賤婢!
阿姮是獨一無二的,阿姮是高傲矜貴的,萬萬不許有人這般玷污於她!
他用力捏緊大拇指上的白玉摧決。
冰涼的觸感,稍稍安撫了樓彧暴漲的戾氣。
那股奔涌而出的殺意,也略略收斂。
樓彧笑容和煦,唯有眼底冰涼。
他看向那女子,深邃的眼睛,自帶深情特效,看狗都深情。
被他專注望着的人,還是個妙齡女子,即便知道不可能,也會沉迷於這“深情款款”之中。
“樓、樓學士!我是姜思,琅琊公主是我表姐,我、我能喚你姊夫嗎?”
表姐也是姐,表姐的未婚夫,自然就是姊夫。
姜思這話沒毛病。
若不是她長得與王姮有幾分相似,只這一聲“姊夫”,樓彧就會開心。
偏偏姜思像王姮,還頂着這張臉,做出低三下四的模樣。
樓彧沒有看到姜思與其他賓客相處的場景,卻能想象出來:
她定會討好、逢迎那些貴女、貴婦,以阿姮表妹的身份,用與阿姮相似的面龐,讓衆賓客有種被琅琊公主吹捧、巴結的快感!
該死!
真該死!
剛剛壓下的殺意,再次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