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朝臣馬上便嗡嗡作響地議論開了,一向鎮守邊關的大將軍,怎麼突然一聲不響地回晉陽了?
我悄悄往人羣中望去,只一眼便搜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也許是感應到我的目光,北凌飛也正向我這邊望來。穿着朝服的北凌飛,顯得分外英挺俊氣,他左手握成拳狀,放於脣邊假裝咳了一下,用脣輕輕碰了一下繫於手腕上的紅繩,望向我的眼神藏着調皮的笑。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我用眼神剮了他一下,心裡卻是甜甜的。兩人對視片刻,便默契地別過臉。
殿中突然響起一把老鴉似的聲音,陰陽怪氣地道:“蕭將軍,虧你也是朝中重臣,入天英殿竟不卸兵胄,難道陛下不上朝,蕭將軍便將規矩忘了嗎?若我等臣子都似將軍這般,人人都攜器上殿,這天英殿豈不像校場一樣?蕭將軍行事如此明目張膽,不知意欲何圖?”
此話一出,馬上便有人附和起來。北凌飛沉默不語,只蹙着眉冷眼望着那些議論的人。站在北凌飛身旁的北凌珩和北凌爍,見北凌飛不表態,便也跟着沉默。北凌楚似乎想說話,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往一旁望去。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北凌雲懶散地站於一旁,臉上帶着淡淡的嘲弄笑意,雖然他此時也置身殿中,卻像個局外人看熱鬧似的睥睨着這一切,似乎這裡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幾位皇子中,只有北凌雁看起來最關注殿中形勢,不時與顧非池交換眼神。
蕭劍揚站起身來,望也不望剛纔說話的人,手握長戟朝六級臺階上虛設的龍椅拱了拱手,洪亮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蕭某這把追魂蛟龍戟,乃陛下當年在蕭某帶領蕭家軍於荊西奮戰三月,親手斬下敵軍首領的頭顱回晉陽獻給陛下時,陛下欽錫的,這追魂蛟龍戟的名字也是陛下親封,特許蕭某可帶此戟上朝,但有奸佞禍國,此戟可替天子行刑。”蕭劍揚停頓了一下,這才轉過頭去望向剛纔說話的臣子,忽地咧開嘴露出森森白牙一笑,又道:“就在剛纔,此戟就替陛下敲破了一個欲污衊蕭某圖謀不軌的無知宵小的腦袋,蕭某還等着陛下病癒後領賞呢。”
這一下可真是立竿見影,誰不知道蕭劍揚從來都是豹子膽,說得出做得到,剛纔那話絕不是說出來嚇唬人的,誰若再膽敢向他發難,難保他不會橫戟一掃,老命難保。發話詰難的那幾名臣子,都立時閉了嘴。
端坐於鳳鑾寶座上的太后,此刻臉上再沒有剛纔在乾安宮獨自面對顧非池時的無可奈何,鳳目中又恢復了往日那精明犀利的眼神,高貴端莊的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緩緩朝蕭劍揚道,“蕭將軍辛苦了,墨淵能有蕭將軍這般忠義無雙的人物,是陛下和我墨淵百姓之福。”
站於百官之首的顧非池,警覺地望向太后,似是察覺到什麼,望了一眼北凌雁,隨即朝蕭劍揚拱了拱手,便道:“蕭將軍來得正好,剛纔顧某和諸位大人正奏請太后,請太后代陛下宣詔,將陛下所立詔書公佈天下,理清國脈以安朝野之心。蕭將軍既然來了,正好和我等一同聽詔,今後同心協力爲墨淵社稷奮發蹈厲。”
蕭劍揚也朝顧非池拱拱手,大聲道:“顧相說得是,蕭劍揚一無所長,唯有一顆赤膽忠心天地可鑑,無論陛下立哪位皇子爲太子,蕭某肝腦塗地絕無二話!”
蕭劍揚說完,手持長戟便徑直往太后下首一站,如一尊鐵塔般不可動搖地矗立在玉階之前。
顧非池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好!蕭將軍男兒本色,顧某佩服!既然如此,請傳旨官宣詔……”
顧非池說罷,已率先跪伏下來,殿中衆人除了太后之外,全部跟着伏首,一時殿上靜得一點聲息也沒有。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
儲貳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貞萬國,建立儲嗣,崇嚴國本,所以承祧守器,所以繼文統業,欽若前訓。皇三子北凌雁,體乾降靈,襲聖生德,教深蘊瑟,氣葉吹銅。溫文得於天縱,孝友因於自然,符采昭融,器業英遠,地德可尊,人神攸屬,式稽令典,冊立爲皇太子。”
殿上衆人口中高呼:“吾皇萬歲!”
顧非池起身後當先朝北凌雁道:“恭喜三殿下……”
“且慢!”一把蒼老厚重的聲音突然打斷了顧非池,衆人均轉身張望,說話之人一頭灰髮,體態富貴,留着一綹長鬚,樣子雖已年邁,卻精神矍鑠。
顧非池一愣,朝那人道:“崇申侯,你這是……”
原來那人是北氏世族元老,崇申侯北坷。崇申侯是北氏最古老的世族之一,族人數百年來一直在墨淵東部的封地上經營,平素行事亦克已慎行,在墨淵算是德高望重的元老。
“敢問顧相,陛下這份詔書是何時所立?可有朝臣在場?”
顧非池臉色一沉,卻轉而問道:“崇申侯何出此言,難道對陛下所擬詔書有疑?”
北珂朝太后及太后旁邊的龍椅拱了拱手,再轉向衆人沉聲道:“立儲君關乎我朝興亡大業,國之根本,自是要謹慎。老夫這樣問,是因爲早聽聞陛下心中儲君之位意屬四殿下。”
顧非池冷笑道:“崇申侯當真可笑,單憑那捕風捉影的隻言片語,便疑神疑鬼?試問有哪位殿下沒被傳聞提及過?如按崇申侯這般說法,無論陛下立哪位殿下爲太子,崇申侯都有此懷疑?”
那些原本是嫡系派現在轉爲三皇子派的人,此時都紛紛附和。
“我亦早聽聞陛下意屬三殿下,讓三殿下主持春耕大典便是佐證。”
“不錯,早在三殿下平定南泉之亂回朝時,陛下便已有此意……”
“崇申侯此時再說這話,是對陛下不敬,切勿無禮了。”
在三皇子派的人爭論不休時,四皇子派的人卻沒有人作聲。北凌珩和北凌爍雖然眼中帶着不解,可見北凌飛絲毫沒有辯駁之意,一臉篤定,便也只有強忍着不作聲。北凌雲似乎有意站得離衆人遠些,饒有興致地看着這一切,臉上嘲弄之意此時更濃了。而太后,似乎也不着急,端坐於鳳鑾上冷冷看着衆人爭辯。
顧非池擺了擺手,示意衆人安靜,朝北珂道:“崇申侯有此思慮乃爲墨淵社稷設想,當爲典範,卻是多慮了,詔書乃按陛下之意所擬,陛下在病重之前,亦私下召見過顧某,商討過立三皇子爲太子之事。”
北珂冷笑一聲,便道:“是嗎?那真是巧得很了,上月中陛下亦私下召見了老夫,亦是與老夫商討了立太子之事,只是,這內容卻和顧相的大不相同。”
顧非池臉色一沉,正要說話,北珂已大聲道:“陛下當時和本侯商議的,是除四殿下之外,幾位殿下的封地一事。”
北珂說罷,從袖中抽出一卷羊皮紙,展示於衆人前。紙上密密麻麻描繪着墨淵的山河地形圖,有幾個地方用顯眼的朱墨圈了起來,分別寫着幾位皇子的名字,唯獨沒有北凌飛的名字。
“老夫不明白,陛下既然連三殿下的封地都定下了,爲何詔書裡太子卻是三殿下?”
此言一出,殿上又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
北凌雁臉色鐵青,沒有了以往的溫雅神采,事關自己,他不便發話,只得望向顧非池。顧非池卻是一臉鎮定,冷聲道:“崇申侯此話當真可笑,陛下聖意啓是我等能揣測的。崇申侯單憑陛下一時之意就要想推翻詔書,居心何在?況且,恕顧某直言,崇申侯手中這份山河圖,又能證明什麼?焉知不是崇申侯自己一家之言?崇申侯又如何能證明上面那些字不是你自己寫上去的?”
北珂聞言勃然大怒,怒喝道:“顧非池你好大的膽子!此圖中字跡乃陛下御筆親書,你竟敢出言不遜,居心叵測!這分明是你心中有鬼,才如此忌諱本侯手中這圖。剛纔那份詔書是真是假,諸位心中有數!爾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此言一出,殿上頓時像炸開了鍋一般,兩派人物紛紛激辯起來,那些尚拿不定主意支持哪邊的中間派,這時也竊竊私語起來。顧非池和北凌雁臉上已是一陣青一陣白。突聽嘭地一聲,蕭劍揚長戟往地上重重一杵,厲聲喝道:“肅靜!是真是假,太后自有定奪!”
衆人霎時安靜下來,往太后望去。剛纔一直冷眼旁觀的太后,此時高高坐於鳳鑾之上,犀利的目光如刀鋒一般,朝殿中諸臣緩緩掃去,直看得衆人心裡發虛,良久才沉聲道:“是真是假,一驗便知。傳內閣掌印吏。”
須臾,一名身着內閣服飾、年近六旬的男子,從側殿步入殿中。一名內侍已將之前的詔書置於長案上,掌印吏叩拜後便來到長案前,仔細端詳起那詔書來。
此時北凌雁已恢復了淡定,眼中神色篤定,朝衆人朗聲道:“如此甚好,我北凌雁也不想揹負個不清不白的名聲,今日便趁此機會正名,也不枉費父皇的一番厚愛。”
我與北凌飛隔着人羣對望了一眼,好戲就要上場了。殿中一時安靜下來,衆人都不由屏住呼吸,靜靜望着那位掌印吏。
片刻之後,掌印吏終於站直了身子,“回太后,依臣看,此詔書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