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走了。
莫笑刻意對此閉口不談。頭一天,莫雨琴還衝門口捎了兩眼,熬過一夜,她似乎是明白過來,沒再表露出一絲痕跡。
莫雨琴病情穩定下來,已經開始了康復訓練。在女兒悉心照料下,她恢復得不錯,口齒日漸清晰,右胳膊也漸漸能擡到齊肩了。
康復病房站立牀上,護士爲莫雨琴做着肢體功能康復訓練。莫笑在一邊看着,間或操起手隔空模仿護士的動作
莫雨琴累得滿頭虛汗,可看一眼女兒,就強撐着咬緊了牙關。
“33牀莫雨琴,有探訪。”護士敲門。
母女倆同時扭頭,“啊呀——”莫雨琴右膝乏力,屈膝就跌了下去,幸好護士攙託一把,站立牀又鋪了軟墊,倒只是虛驚一場。倒是樑肖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門外,進也不是出也不是。
回了病房,莫雨琴一個勁打量樑肖。
樑肖半起了身,接過莫笑遞來的茶杯:“上週一直在香港,都不知你出了這麼大的事。到今天才來看阿姨,實在不好意思。”
莫笑看一眼媽媽,刻意振了振:“你客氣了,你能來,我和媽媽已經很感謝了。”
莫雨琴禮貌地點了點頭。從樑肖那一臉關切,外加些許愧疚的表情,她越發認定這個男人絕不止女兒的老領導那麼簡單。
“對了,囡囡還好吧?”莫笑實在是沒話找話。
樑肖似乎是頭一次這麼不自在。他挪了挪,微微點頭。他從進房就一眨不眨地盯着莫笑。不知是不是髮型變了,一頭長髮變成了齊肩的梨花頭,再框一副大大的黑邊框架,顯得那張小小的巴掌臉越發瘦削。
莫笑實在被他盯得不自在。她偷瞥一眼媽媽,侷促地捋了捋劉海。
果然,下一秒,樑肖就如她擔心的那樣,自來熟地訓起人來:“你又不近視,架副平光眼鏡算怎麼回事?事情已經過去了,沒人會刻意記住昨天看過什麼、說過什麼。你更沒理由把這些記在心裡。”他伸手就要取莫笑鼻樑上的眼鏡,絲毫都不避忌莫雨琴。
莫笑趕緊挪開。她有些來氣地扶一把眼鏡:“習慣了。流行。”
“戴着它並不意味着更多的安全感。”樑肖還在自以爲是。
莫雨琴瞅着,含含糊糊地發話了:“笑笑,樑先生說得對,取了,媽媽看着不習慣。”
莫笑杵在牀尾,僵持了幾十秒,還是乖乖地取了下來。就在取眼鏡的那霎,她低了眉。其實,樑肖是對的,她自己都覺察到了,她……生病了。她壓根沒勇氣不加修飾地頂着這張臉見人。無論走到哪裡,她總覺得有無數隻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如果不是爲了媽媽,她直恨不得天天窩在家裡,壓根不可能出門拋頭露面。
莫雨琴再看樑肖,眼神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
樑肖這才稍稍舒了眉。他微笑着起了身:“阿姨,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來看你。”
莫雨琴點頭,又朝女兒揮了揮手:“去,送送客人。”
莫笑摳着眼鏡,還是半低着頭。她擡頭看一眼樑肖,反倒衝媽媽笑了笑:“媽,又不是十幾二十年前,我們不興送來送去的,老套死了。”她朝樑肖招手:“電聯吧。”
樑肖沒動,又皺了眉:“一起走走,我正好有事找你。”莫笑看一眼媽媽,實在不好拒絕了。
正月末,萬物還是一片蕭條。醫院裡的梧桐光禿禿的,只剩零星枯葉。莫笑杵在梧桐樹下,踮着腳尖踩得枯葉嘎吱作響。她低頭,直盯着腳下的葉子,似乎恨不得用顯微鏡把葉脈的每一絲紋路都瞧個仔細。
樑肖正對着她,定定地盯着她的臉:“你別誤會,更不要感到負擔。這只是單純的一份工作,沒有任何的……附加。你不要覺得接受這份工作就意味着必須接受我。”他擡頭望一眼枯枝:“當然,我一直不否認我對你……有好感。可是,這份工作只是工作。”
他復又看她:“我覺得你最合適,team裡的其他人在這裡都有自己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捨棄家庭跟我去打拼。而你急需一個全新的環境、全新的開始。這點,我們很契合。”
莫笑咬着脣。她擡頭,眼圈都紅了:“謝謝。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幫我。自從出了這件事,我的世界除了爸媽,就只剩——”她有點哽住:“你和歐陽這兩個……交心的朋友了。我很感激,真的。”
她笑着揉了揉眼。抿着嘴,她長舒一氣:“我知道你很坦蕩,我不會誤會你——”她直搖頭:“我不會。”
樑肖似乎是舒了口氣。他笑着點頭:“我懂。現在阿姨的身體狀況……這樣,你不急着給我答覆,好好考慮一下。嗯——”他把雙手插褲兜裡:“其實,香港的康復比內地做得更好,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阿姨聯繫醫院,辦相關的手續。”
“謝謝。”莫笑的眼圈越發紅了。她趕緊低頭,啪嗒,一滴晶瑩墜落,敲在腳底的那片枯葉上。她伸腳直把它死死踩住。
樑肖皺了眉。他伸手攬過莫笑帶進了懷裡。
莫笑本能地掙扎。樑肖下意識地箍住臂彎。一個擡頭,一個低頭,一眼對視,莫笑止了掙扎,樑肖也鬆了臂彎。
樑肖解嘲般拍拍莫笑的背:“你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堅強,加油。”
莫笑只覺得眼角一陣連過一陣的酸澀。她趕緊閉了眼,深吸一氣,她笑着點頭:“嗯,加油。”她再睜眼時,眸子澄亮澄亮:“謝謝,放心。”她推開他,揮了揮手:“走了,我的手機要是不通,電聯歐陽。”
樑肖愣住,眉梢拂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他點頭,揮了揮手。
城郊別墅,林蔭常青,夕陽靜謐地穿過樹梢,斑斑駁駁地投映在石板道上。雷鳴霄推着輪椅,走向湖畔。
輪椅上的人,一臉漠然,毯子滑落膝蓋,一不留心卡住了車輪,他卻連手都不伸。
雷鳴霄掌住輪椅把手,俯身撩起毯子,輕輕地掖了回去。
“雷鳴,你陪我一週了,回去吧。”高晏鄴望着冰冷的湖水,聲音也是一片冰冷。
雷鳴霄擠出一絲笑,故作輕鬆:“在這裡,我是個無業流民。雷氏也用不着我。現在,我爸恨不得套頭揍我一頓。你再收留我幾天。”
高晏鄴擡了頭,可表情還是冰冷:“我現在是個廢人,可不代表我將來還是個廢人。這輩子該怎麼過,我清楚。不用擔心。”
雷鳴霄定定地看着他。半天,他默默地拍了拍高晏鄴的肩。
“風仔找你好多天了。你再不露面,他遲早找來這裡,我不想見人。”高晏鄴說着就笨拙地兀自推車輪。
雷鳴霄一把扳住了扶手。他點頭:“送你進屋,我就走。”
果然,雷鳴霄掩上高晏鄴的房門,下樓就撞見路雲風杵在樓梯口。他繃着臉繞開他就疾走出屋。
路雲風追了上去:“雷鳴,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可莫雨琴的事壓根不關我們的事。”
“你閉嘴!”雷鳴霄扭頭,悶聲低喝。他擡頭瞟一眼樓梯,剜風仔一眼,哐當拉開了大門。
晝短夜長,就這麼一晌的功夫,天已漸瞑。雷鳴霄站在牆角,仰頭吐着菸圈。襯着微瞑天空,他的五官輪廓像極了一副素描,黑白、暗灰、濃淡漸進,怎麼都是冷。
“你如果是打退堂鼓,不如看看這個。”路雲風把手機遞了過來,“那個女人還有閒心談情說愛,我真不懂你在這裡內疚個什麼勁。”
煙霧縈繞,雷鳴霄的臉霧得不真切。他沒看路雲風,也沒開口,活像一個癮君子全神貫注地吐着菸圈。
路雲風蠻橫地摁開屏幕,硬呈到他眼前。
透過嫋嫋煙霧,雷鳴霄看到這些天揮之不去的那抹身影。她小鳥依人地窩在男人寬厚的懷翼。她的表情分明埋在男人的大衣胸口,他卻透視眼一樣看得真切。他閉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出她是何種楚楚可憐的表情。曾經,無數次,她曾這樣偎在他懷裡,那樣繾綣地仰視着他。
路雲風盯着雷鳴霄,滿意地勾了嘴角:“樑肖拒掉頂級投行,卻接受了一個小公司的offer,只因爲那家公司同意了他的要求,捎上這個女人。他們已經準備遠走高飛了。”
雷鳴霄漠然地盯着手機屏,全身似乎只剩眼眸裡的那兩點微光在動。指尖的煙燃燼,一霎灼到指肚子,他本能地彈開菸蒂,驀地斂了眸。他狠勁地踩住菸蒂,直直地盯着地面瓷磚的細縫,好像那裡頭直藏了幾千百把萬似得。
“雷鳴!”路雲風急了,“我們準備了快三年,還有那麼多計劃等着我們,你不會現在說收手吧?”
雷鳴霄依舊盯着地縫。收手?這一週,腦海裡冒得最多的就是這個想法。他可憐她,甚至……心疼她,他再不願承認都好。哪怕他現在看着這張照片,他都絲毫怨恨不起來。他其實都懂。一個女人遭遇這些,她需要什麼渴望什麼,他懂,卻給不了,不能給。他憑什麼怨她靠別人?他不單不能給她依靠,還要給她帶去災難。她一輩子都會恨死了他。她現在……已經在恨他了。
雷鳴霄忽然就勾着嘴角冷笑了。恨?他做了這麼多,不惜搬出王曉麗,不就是爲了讓她恨嗎?他們本就是仇人。除了恨,他們之間又能有什麼?即便她在他心裡,那也不過是顆毒瘤而已。毒瘤就該剜掉,再簡單不過的微創手術。
他擡頭,冰冷的眼角都微微揚起:“你收手了,我還沒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