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6年1月8號,回到拿騷只有兩天的“嫩苞米”再度揚帆離港,航向直指佛羅里達羣島的西南角——基韋斯特。
這次出航的費用是榮兵厚起臉皮朝小葉芝借的,就是當初送德克幫去大伊納瓜島的“凱瑟琳”號船長。小葉芝一如既往地豪爽,但榮兵也不好意思借太多,只借了15鎊。所以這次出航,還是一切能省儉就省儉。吃的用的都儘量挑最便宜的買,還從小妮兒家的商店厚顏無恥地賒了些船上必要的工具和備件。
這次是榮兵和費什聯手把大夥騙了。沒辦法,費什家族的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兩人就秘議了一個計劃,以費什手中有1622年大風暴中沉沒的西班牙大帆船“聖瑪格麗塔號”沉船地圖的名義,實施這次“拯救波西蘭”計劃。
費什曾帶着疑慮問過:“羅賓,你怎麼確定‘奧維多之珠’不是在‘阿託查夫人號’上,而是在‘聖瑪格麗塔號’上?”
榮兵當然沒法告訴費什,他曾饒有興味地在網上把那個尋寶的記錄片連看了三遍。“阿託查夫人”號上沒發現珍珠,多是巨大的銀錠和黃金飾品。而在“聖瑪格麗塔”號上卻發現了幾千顆珍珠。所以當時一定是那位寶船隊副司令沒有遵照都督府管家的囑咐,而是把“奧維多之珠”和其他美洲搜刮來的珍珠都集中存放在“聖瑪格麗塔”號上了。但這個問題比較容易回答……
“費什,想想你父親臨刑前的那幾句話——那個‘女人’不是我們要找的!我們家要找到的是她的‘姊妹’!要想找到她的‘姊妹’,就想想‘咱們現在的家鄉’!”
費什皺眉搖搖頭,還是不能理解。
榮兵笑了:“費什,不是你不夠聰明,只是因爲你不瞭解那支寶船隊。你父親在刑場上沒法用明語直說,只能用暗語表達。他說的‘那個女人’,明顯是指阿託查夫人,這個你也想到了吧?”
費什點點頭:“這個我也是這麼想的,但因爲後面的話聽不懂,所以沒法確認。”
“對,問題就在這兒了。那支寶船隊一共有29艘船。除了‘阿託查夫人’這個女性的船名外,另一條女性的船名就是‘聖瑪格麗塔’。所以你父親所說的她的‘姊妹’就必然是‘聖瑪格麗塔’號。”
“那……我父親最後那句‘咱們現在的家鄉’……啊!啊呀!我明白了我終於全明白了!我的家鄉就是‘瑪格麗塔島’啊!我父親是要用家鄉的名字使我聯想到那條船……神啊!我可真笨!”
費什解開了自己的疑點,又把疑問落到榮兵身上了:“羅賓,那你又是怎麼知道這些的?還有,‘阿託查夫人’的位置是我們家族三代人用了六十年才找到的,我敢打賭這世上再沒別人知道。可你又是從何處得知的呢?”
榮兵對此早有準備了,他非常誠懇地拉着費什的手說:“費什,請原諒我真不想撒謊欺騙我的朋友。這是一位可敬的老人的秘密,但他與你隔着……很遠很遠,絲毫不會影響到你。當然,我希望你也不會影響到他。爲了得到這個秘密,那位老人失去了他心愛的長子和兒媳。即便出於對他的尊重,我也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這個秘密的由來。費什,做爲朋友,你能諒解我嗎?”
“羅賓,對你這番話,我很失望!”
“爲……爲啥?”
“因爲你現在根本不是我的朋友,你——羅賓,你是我的兄弟!”
“哎呀小樣兒滴?你這老實孩子現在也學會跑情節玩了哈?”
榮兵一把摟過費什的脖子,兩人都笑了起來。
對德克幫的說服工作沒費什麼勁兒。正是山窮水盡百無聊賴之際,忽聞在榮兵勸說下,費什願意拿出祖傳的沉船藏寶圖與大家共享!地點又不是很遠,就算藏寶圖是假的,跑一趟去試試,大夥還有啥可損失的?
航行的方向是逆着墨西哥灣洋流,所以“嫩苞米”的速度並不快,8天后的傍晚纔到達了佛羅里達羣島西南端的基韋斯特。大夥上島做了簡單的補給,在客棧吃過了晚飯找房間住下,一起商議了明天去沉船地打撈的計劃細節。
榮兵記得清清楚楚,那個沉船地點就在基韋斯特以西65公里處。船沉在淺水區,就在水下大概五六米的海牀上。這樣的深度別說波西蘭了,就是對德克幫其他人也不算個事兒。因爲電視片裡對沉船的具體地點做了超詳細的地標參照動畫模擬,一直深深印在榮兵腦海裡,他基本不擔心在茫茫海面上找錯區域。
現在唯一讓大夥有些擔心的,就是這兩天的天氣似乎越來越陰沉了。
第二天一早,大夥在客棧吃了頓簡單的飽飯就匆匆出發了。天陰沉着臉,風越刮越大。遠處的西邊天際更是黑得像夜晚一樣。
下午三點多鐘,在人臉羣島“馬奎薩鑰匙”的南方,“嫩苞米”收起半帆,正隨着榮兵的指揮慢慢調整着角度和方向。榮兵跑到船頭轉過身來,眯起眼瞄着北方的“馬奎薩鑰匙”下面那個點,在腦海中確認了一下,又跑到船尾,對着東邊那塊海中的岩礁瞄了一會兒……
“螺絲,再往北走上2鏈(370米),然後往西移動三四十潯(60多米)。”
螺絲腿兒依言轉舵,切裡貝格操帆,其他人用船槳輔助,按榮軍師的吩咐一起動了起來。
到達指定位置降帆停船後,榮兵又船頭船尾地來回跑,反覆確認了幾次,擡起頭來很確信地說:“差不多,大概就是這片水域了。”
“孩子們,咱可得快着點兒了。”老德克眯起眼睛望着西遠越迫越近的那片漆黑如墨的雲團有點擔心地說。
天氣的悶燥極爲異樣,令人感覺很不舒服。按照之前定好的計劃,老德克帶着貝格在船上接應,其他六人下水。
大夥紛紛脫下衣褲,只穿着用細麻繩繫緊的大短褲。費什把上身探出船舷,雙手遮在眼睛兩側朝水下仔細看了看。朝大夥點點頭,手扒船舷跨了出去,仰頭猛吸一口氣,鬆開船舷一低頭……沉入了水中。
啥?海神入水的姿勢這般稀鬆尋常?還以爲咋也得有個凌空飛躍再加個花式轉體啥地呢。這跟游泳池淺水區裡剛學游泳的大嬸大媽在水裡練憋氣兒的動作有薩子區別嘛?
沒看到精彩的海神入水式,榮兵很不爽地使勁搖搖兩條胳膊,站上船舷邊的踏板,大腿一弓雙腳用力一蹬,身體半凌空後猛然向下一折,“唰”地扎進了海里!其他人也跟下餃子似地“撲通撲通”紛紛入水。
海水溫涼清澈,六條大魚歡快地擺動雙腿舞動雙臂朝下方的海牀游去。
榮兵鼓着腮眯起眼睛看着最前面的費什,只見他的長髮在水中猶如一匹黑亮的錦緞,隨着身體的前衝,在水波中飄拂着優美的弧線……也沒見他像大夥那樣用力地舞胳膊擺腿,好像只要全身肌肉有韻律地輕輕那麼一動,他整個人就能“唰”地一下在水中衝出去好遠。
費什回頭的時候榮兵注意到,人家根本沒像大夥一樣雙眼圓睜或眯縫着,也沒有表情猙獰地鼓起腮幫子。他的臉平靜自然,就和在陸地上沒什麼兩樣,甚至感覺他的嘴脣都沒抿緊。在自由潛水中,嘴裡的空氣是用來平衡耳壓的,至關重要!可看費什的樣子,難道他的耳膜就不會被失衡的壓力擠爆嘍?
費什真的是海洋之子!他絲毫沒有陸地動物強行進入水中那種違和感。這裡是他的家,他就像個閒適的主人在自家庭院中漫步一樣悠然。
服了!終於知道人家爲啥敢叫海神波西蘭了。
海水清透,微藍中帶點碧綠。數尾藍條石斑魚從幾人的空隙間穿梭而過,幾條額斑刺蝶魚在榮兵的眼前逃命似地飛掠而過!遠處有大大小小的幾隻燈塔水母在一振一蕩地向海面飄升,一羣又一羣的瑪麗魚卻像是感知到了世界末日將臨一般,急促地擺着五彩斑斕的豔麗尾鰭朝遠處的深海中遁去……
六人先後接近了海牀。因爲算是淺水區,這裡的光線並不太幽暗,能見度還不錯。幾隻深海東方扁蝦趴在發出綠光的菟海葵枝杈上。凹凸不平的海牀上把一塊塊海水聚凹成一面面銀色的小鏡子,在光線的反射下耀眼欲花。
費什在水中輕快地轉動身體四下張望,忽然伸出胳膊朝一個方向指了指,然後又指了指大家再指指上面。接着就輕巧地一旋身,從頭到腰再到大腿用力一蕩,整個人就像條箭魚似地“唰”一下朝那個方向衝去。
榮兵努力睜眼朝那邊望去,隔得太遠就顯得很幽暗了。只能隱約看到,那邊岩礁下的海牀上似乎有一片漆黑雜亂的堆積物。嗯,那肯定就是“聖瑪格麗塔”主船體的殘骸了。
他也想跟着費什游過去,但馬上就判斷出根本不可能。榮兵現在已經略感胸悶耳鳴,臉上的肌肉也在微微顫動,再耽擱一會兒,心裡一慌就容易出問題了。
他明白費什的手勢就是告訴大家上浮,他要自己去那邊。榮兵不敢再猶豫,也朝大家指了指上面,然後雙手一勾一勾地向下划水,雙腿用力擺動着向水面浮去。
“豁啦”一聲出水之後,大口吐出嘴裡那團渾濁不堪的氣息。榮兵馬上感覺到海面的風比入水前更大了,天空的顏色也已經陰沉得有些猙獰!大夥在海面踩着水平復了一下呼吸和心跳,紛紛朝“嫩苞米”游去。
“費什還在下面?”老德克的神情有些緊張。
榮兵接過貝格遞來的毛巾擦了把臉點點頭:“沒事兒大叔,不用擔心。你是沒看到啊,費什在水裡那簡直太……”
“我不是擔心他,我在擔心它!”老德克的臉色就像此刻的天空般陰沉。
遠處那片漆黑如墨的天空就像個永無饜足的全盛期邪惡帝國一般,正用它那可怕的速度瘋狂擴張着疆域!以摧膽碾魄的氣勢朝你頭上沉重地壓來……
暴風雨?胡大砍?榮兵還沒體會到它的厲害,卻已知道它的出場氣勢有多駭人了!
“船長,咱們趕快往西邊劃一點,沉船就在礁石那裡,費什往那邊去了。”
船上的人立刻慌張地忙碌起來,七手八腳地把帆升起,幾個人拼命用船槳划着水,“嫩苞米”朝西邊海中那塊礁石緩緩駛去。
“沃——靠!”把舵的螺絲忽然伸手朝礁石那邊驚慌地指着……
在那邊遠遠的水面上,不時有一道邪惡的背鰭飛快地在水面劃出一條刺眼的斜線,又陰險地迅速沒入水中……是鯊魚!
“行!行!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哈?奧維多之珠可真是個受過惡毒詛咒的東西哈?剛想動你,你就整這千軍萬馬的大場面來嚇唬俺們哈?!”
聽着越來越淒厲的風聲和帆布越來越煩躁的鼓脹,望望遠處海面那些時而閃過的鯊鰭,再回頭看看身後頭頂上那片越迫越近的濃黑,榮兵有種動物感知到大難將至的惶恐!
“豁啦!”費什終於出水了,他是直接在船舷邊出水的,顯然在水中已經看到“嫩苞米”的船底了。從他入水到現在,榮兵感覺肯定有一個世紀那麼長了!
費什手扒船舷輕輕一縱,擡腿邁進船來。他鬆開緊攥的左手,叮叮噹噹的金屬聲落到甲板上,應該是剛纔在水下撈起來的。可現在根本沒人注意這些了,老德克見費什平安登船,馬上大吼道:“貝格切裡升帆!羅斯左舵兩個羅經點!其他人用槳!快!”
“德克船長!再等我一下!”
所有人都愕然看着費什。
“不可能!現在恐怕都太晚了!走!!”
“我看到它了,就夾在擠變形的船長室門裡面不遠,剛纔時間只差那麼一點!讓我再下去一次!求求您!”
“絕他媽不……”
“大叔!有爭執的功夫費什都能成了!給他一次機會吧大叔,這是性命攸關的東西,不是錢!”榮兵也扯着脖子在嘶嘶狂叫的風中大喊。
“媽的好好快快快!只給你最後五分鐘!”
“三分鐘!”費什邊說邊轉身……
“等等!”榮兵飛快地把瘋狗刀K鞘上的繩子在費什腰間的細麻繩上打了個死結……
“當心那幾條畜牲!”
“礁鯊而已,不用怕。”
說音未落,費什已躍出船舷,像根鐵筷子般無聲地扎進海里。
風愈大,頭上還沒有雨,但從西邊刮來的風中已經裹夾着大量的水珠子,噼裡啪啦地抽打在臉上冰涼生疼的!
“嫩苞米”似乎已嗅到了不祥的氣息,它開始煩躁不安吱呀作響地左右顛動着。帆索也在風中“嗡嗡”地哀鳴,時而又突然發出“咻咻”的驚叫!
冷!在熱帶海域很少有感覺這麼冷的時候。
眼睜睜看着費什入水的地方只有微波在不安地躁動……眼睜睜看着遠處那些恐怖的鯊鰭時隱時沒地劃破水面……眼睜睜看着天空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漆黑……眼睜睜地看着西邊的海潮有如千軍萬馬般殺氣騰騰地奔涌而來……卻什麼也做不了,這是等死的感覺!
榮兵咬牙盯着水面,攥起拳頭一下一下捶打着船舷;螺絲的手緊緊摳着舵輪;切裡貝格死死抓住帆布按在桅杆上;梅里爾小託尼胳膊僵直地擺出要划槳的姿勢一動不動;老德克緊盯着西邊步步逼近的黑雲和在它之下翻涌而來的狂濤怒浪……
這咋沒完沒了啊!?這是榮兵有生以來過得最慢的幾分鐘,簡直度秒如年!忽然看到遠處的鯊魚鰭中有三四條如箭一般向這邊射來,所有人的心立刻都揪了起來!
“豁啦!”
費什鑽出水面把一個黑黝黝的東西扔在了甲板上,人剛扒住船舷就大喊一聲:“走!”
等這一聲彷彿已經等了一個世紀!切裡貝格立刻鬆手扯起風帆,相對於小單桅船來說過於碩大的帆布瞬間就兜滿了風,使小船猛地向前一掙!
榮兵老德克梅里爾小託尼每人操着一片大槳玩命地劃!螺絲見船動了起來,抓住舵輪向左猛打,“嫩苞米”整個梯形的帆面完完全全地把西邊吹來的狂風兜了個結結實實,似離弦之箭一般猛躥了出去!此刻所有人的心中只剩下一下念頭——跑啊!!!
濃黑得嚇死人的烏雲不時被閃電“唰”地撕開一道刺眼的口子,片刻後就是千門重加農炮齊射般的悶雷聲隆隆追來!不但震得人耳朵嗡嗡響,甚至連心臟都被震得生疼!身後海面那條在視野中越來越大的白線猶如一羣咆哮着奔騰的白色狼羣,紛紛張開巨口舞動利爪要撕碎擋在它們面前的一切!被空中的黑雲團和海面的白狼羣狂追的幾隻白羽海鳥早已慌不擇路,絕望地嘶鳴着被狂風吹得忽上忽下,正趔趔趄趄地拼命飛躥!在這幾隻命懸一線的海鳥前面,就是同樣命運未卜的“嫩苞米”……
在海事學院讀過專科的榮兵還記得,通常海面上熱帶氣旋的移動速度是每秒1-9米,也就是說,最大時速也不過30多公里而已。可“胡大砍”絕不是!它是帶着誓要摧毀一切的怒意在瘋狂呼嚎的邪惡之神!
烏雲是它漆黑的戰袍,巨浪是它咆哮的坐騎,狂風是它暴躁的呼吸!它就像一輛油門已踩到底的巨型卡車在公路上瘋狂追逐一輛自行車一樣,正以目測50公里之上的時速,狂怒地追逐着航速16節的“嫩苞米”……
整個海洋都在響應着胡大砍的憤怒!墨綠色的海水像開鍋了一樣從裡往外翻涌着令人驚悸的白色泡沫!海濤的起伏誇張得像是要掙脫海平面去迎接西邊壓來的黑色天幕一般!
風已瘋了!其速未知。但榮兵憑常識也知道這絕對是時速200公里以上的暴風!在這樣的風裡,呼吸都是件極度艱難的事!
跑在胡大砍之前的這陣暴風在救命,它鼓起腮幫子把“嫩苞米”吹得大破自己的航速紀錄!這陣暴風卻也在害命,“嫩苞米”這種結構弱爆了的輕舟怎麼禁得起它這等變態的遊戲強度?這就像你頭盔護具啥啥都木有,屁股底下的摩托車卻作死地以200公里的時速在狂飆!
所有人的腦子都木了!思維變得簡單無比,此時智慧之類的高級技能幾乎清零!就是憑着動物活命的本能在下意識地反應着。
費什抱起甲板上那塊黑黝黝的東西半跪半爬地滾進了船艙,把它用繩子和裝淡水的大木桶綁在一起固定好。然後又連滾帶爬地跑出船艙,在小託尼耳邊大聲喊:“船槳給我!你快脫力了!”
小託尼已面無人色!不知他是聽不見還是聽不懂,還在本能地竭力划着槳。但他的動作基本沒啥用了,有時連槳面都沒伸進水裡,胳膊就在那機械地划動着,看來腦子已經不清楚了。
費什不再廢話,直接抓住船槳把他拖開,自己坐在船舷邊瘋狂地揮動槳片用力劃了起來!
鼓涌的海浪越來越大了!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了!如果再不能逃離胡大砍這個變態的遊戲場,那越來越高的海浪會讓“嫩苞米”失去前行的速度,變成原地隨着十幾層樓高的波峰濤谷上躥下跳,最終被追上來的胡大砍嘎嘎大笑着掀翻在深海里……
越來越近了……胡大砍戰袍上猙獰的“眼牆”已清晰可見!它的“螺旋雨帶”形成的大暴雨已澆得人不辯東南西北。榮兵聽見老德克似乎在大吼,讓螺絲再次左轉舵,或許他是憑着經驗和直覺,認爲再次向左轉舵能有機會在胡大砍真正追上之前,讓“嫩苞米”從它的風暴眼邊緣逃脫吧。
在這整個地獄都翻轉了似地怒嚎的暴風雨中,螺絲當然聽不見老德克的吼聲。但螺絲真是把好舵!他瞪着驚恐的眼睛面無表情地回頭判斷着形勢,居然與老德克不謀而合地果斷做出了再次左轉舵的決定!
榮兵吐了……實在沒法控制!這不是遊樂場裡的海盜船,海盜船悠得再高也是有規律有節奏的,和這完全兩碼事。“嫩苞米”被浪頭高高拋起……然後又“唰”地扔進深深的波谷裡!這麼刺激的海盜船效果哪個變態的遊樂場做得出來?麻蛋的再說也木有安全帶啊!
彌天漫地的雨幕澆得人眼睛辨不清方向,耳朵聽不清聲音,鼻子喘不過氣來!當榮兵已經在一片混沌和絕望之中隨時待死的時候……卻似乎感覺海盜船的瘋狂擺幅在變小……灌入耳中的狂風暴雨的呼嚎聲似乎也在減弱……會是錯覺嗎?
不是錯覺!雖然已被折騰得七葷八素,但榮兵那迷濛呆滯的目光還是看到,就在“嫩苞米”的船尾,胡大砍的坐騎正咆哮着擦身而過!頭上的黑雲裹夾着閃電和雷鳴,也在朝他們的右後方奔騰而去!“嫩苞米”竟似真的在逃離胡大砍先生的遊樂場……
又經歷了幾次差點翻覆的驚險之後,“嫩苞米”這片滄海中的小樹葉正以不低於15節的航速朝東北方向疾速飛去!現在能感到海浪在明顯地減弱,看來這個變態的遊戲它也玩累了。在此之前,它可是一刻不停越來越囂張的。也就是說……“嫩苞米”真的逃過了胡大砍的追殺?
躲開了胡大砍的呼吸,風就小了很多。小船目前的航速也就是10節多一點,這樣的速度下,就算果真不幸摔上了暗礁,至少船上的人也不會當場全部粉身碎骨。當然了,還可以在海中淹死餓死啥地。
上老保佑幸運連着幸運啊!在這麼作死的速度之下,在佛羅里達海峽這麼危險複雜的海域裡,“嫩苞米”稀裡糊塗地居然一個暗礁也沒撞上!
風暴潮剛剛擦身而過,暴雨卻彌天漫地下得越來越大。
忽聽在最前面奮力划槳的小梅子嘶啞地喊了句:“陸地……”
漆黑的海面上,榮兵用鯊堡監獄地底黑牢淬鍊出的夜視眼,確實勉強看到了,前方遠處隱隱有連綿起伏的黑暗山影坐落於海中……
也不知凌晨幾點了,八個人在瀑布般的暴雨中,把“嫩苞米”用粗纜繩牢牢地拴在岸邊的大礁岩上。費什從船艙裡抱出那塊黑黝黝的東西,大家就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基韋斯特島上那個簡陋至極的小客棧走去。
沒多說半句話,沒吃東西,甚至都沒脫下溼衣服。早已透支到極限的八個人進了房間立刻就地臥倒!五秒鐘之內,就姿態各異地在牀上、地上、和桌子邊昏睡了過去。費什也一樣,只是他懷裡一直緊緊地摟着那塊東西。
第二天一整天都沒人起來,中間也醒過,因爲又渴又餓。可醒了也不想起身,閉上眼睛還能接着睡。因爲和渴與餓相比,更強烈的還是累——骨頭快斷了的那種累!
直到傍晚,八個人才漸漸地開始陸續坐起來發呆。所有人都病懨懨地低着頭面無表情,看起來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其實大腦一片空白。身體所有的部件一齊革命了獨立了。幾乎沒一處還在聽大腦中樞的指揮,想動動手指都費勁兒。
就像在蕭瑟寂靜的秋天裡得了重感冒,在一個細雨中的黃昏聽着《Sound of silence》醒來時的那種感覺,身體是軟沓沓的疲倦,心裡是空茫茫的失落,還有一種莫名的淡淡哀愁……
費什也抱着那塊東西坐起來發着呆。但沒一個人好奇地對那件東西看上一眼。他們的初衷的確是來撈沉船財寶的,但不知怎麼的,經歷過胡大砍的追殺,人好像一下子就頓悟了,灰心了。這種時刻再提起金錢名利之類的蠅營狗苟,猶如在聽一個遙遠陌生得令人厭倦和無趣的詞兒。
可人類這種生物永遠都是這樣,頓悟——假的。看破——暫時的。灰心——不過是累了之後歇口氣兒罷了。
這就像每個去過殯儀館的人,都會有一時的看破和灰心。可實際上呢?兩頓飯過後——馬照跑舞照跳。接着爲之前那些芝麻尖穀子皮削尖了腦袋玩命地爭搶,繼續被那些瑣碎的人間悲愁喜樂主宰着情緒和生活。可曾有過一絲半毫的改變?人生麼,不過這樣罷了,否則也就沒啥意思了。
既然你我看不破,三百多年前的德克幫衆人當然也看不破。晚上七點多鐘的時候,飢餓這種排名第一的生命需求終於又喚醒了假頓悟中的人們。大夥從飢餓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食物和金錢,繼而就聯想到費什懷裡抱着的這個神秘的東西了。
八顆腦袋圍成一圈兒,中間地上就是那個物件。現在終於能看清楚了,原來是個小方盒子。外面包裹着厚厚的海泥和水藻,看不清材質。但中間銅鎖的位置卻露出了金屬的鏽跡和光澤,顯然,盒子出水後,這個位置被人觸摸過。
費什用有點哆嗦的手掌擦拭了一下銅鎖的位置,擡起頭來說:“羅賓,瘋狗借我用一下。”榮兵聽出他的聲音也是哆嗦的。
盒子不是木質的,費什把固定鎖釦的銅皮用刀尖撬開,露出的是金屬質地的盒體,居然是鉛製的。
盒蓋被緩緩掀開了,還沒看到裡面的東西,榮兵心裡就咯噔一下!就在他擡起頭迅速瞄了某人一眼時發現,對面老德克的眉頭也忽然皺了起來……
盒子裡面的景象立刻抓住了這些之前假看破現在真愛財的人類之心,大夥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片壓低了嗓子但絕對是發自肺腑的驚歎聲!
鉛盒裡面是豔麗的黃色錦緞,分成兩個區域,中間一個圓形的小孔裡是空的,在它四周卻擺滿了令人耀眼欲花的珍珠!在盒蓋完全掀開的一瞬間,那些被壓抑在幽深的海底近百年的珍珠,猶如驕傲地宣告自己人間歸來一般,毫不吝嗇地讓它們最迷人的光華迸發在這間昏暗的屋子裡,在每個人的眼中都投射出星星般閃爍不定的珠光寶氣……
“是、是珍珠……”費什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他擡起頭來激動地望向榮兵,榮兵卻皺眉用目光示意他繼續。費什伸出顫抖的手指,把盒子裡的珍珠一顆一顆地撿了出來,切裡在旁邊小聲數着……“1,2,3,4,5……”
切裡數得越來越快,是因爲費什撿拾的速度越來越快,到後來,他幾乎是同時兩三顆三四顆那麼往出抓,手的顫抖也越發劇烈了。榮兵的眉頭也越皺越緊!
“……62!”切裡數完了。
“……”費什不敢相信似地擡起頭,瞪大了眼睛驚恐地望向榮兵,嘴脣哆嗦着說不出話來,臉上是一片死灰!
看到費什那驚恐萬狀的樣子,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受到了傳染,頓時也都沒了看到珍珠時的貪婪和喜悅,大家驚駭地相互看看,又不明所以地望向費什。
費什全身都劇烈地抖了起來,他死死盯着榮兵,似乎乾着急就是說不出話來!嘴脣哆嗦得像中風一樣,臉和眼珠子都憋得通紅……好久好久才終於憋出一句極其沙嗓極其難聽的話:“怎麼可能!?羅賓,沒有……沒有莫來勒斯!!”
所有人也都驚疑不定地望向榮兵,老德克沉聲問道:“你倆鬼鬼祟祟的好多天了,現在能說了嗎?”
榮兵臉色鐵青地緊抿着嘴,費了好大勁才控制住沒讓自己用刀子一樣的目光朝其中一個人剜去!他也開口了,不比費什的聲音好聽多少……“船長,盒子裡少了顆最大的珍珠——莫來勒斯!”
“莫來勒斯?”老德克皺眉歪着頭似乎在記憶中檢索……
“對,它另一個名字您或許聽到過——奧維多之珠!”
“哦……”老德克身體後仰,靠在牀上眯起眼睛,忽然冷冷地哼了一聲,搖搖頭說:“怪不得!”
房間裡一片死寂,沒人出聲。老德克忽然又說話了:“羅賓,那把銅鎖給我也看一下。”
榮兵頭也沒擡,把剛纔拿在手裡一直看的銅鎖伸手遞給了老德克。
老德克接過銅鎖只看了一眼就“咣啷”一聲扔在地上,忽然笑了:“費什,孩子們,完全沒必要爲這事兒氣惱。我覺着,沒有那顆奧維多之珠對我們來說倒是福氣呢。呵!”
大家都不明所以地擡頭看着他。老德克忽然換了一種很森冷的聲音接着說:“那個拿到奧維多之珠的人准以爲自己這下可發了大財了吧?做你孃的美夢吧蠢貨!我之所以說沒有奧維多之珠對我們是福氣,是因爲那個得到它的人必將大——禍——臨——頭!”
老德最後的幾個字說得異常兇狠!是咬着牙說出來的。
“那種東西拿去有屁用?到珠寶商那兒賣掉嗎?不出五分鐘,絕對會有治安官跑來用鐵鏈子把你鎖走!然後爲了讓你說出這顆稀世珍珠的來歷,讓你嚐遍人間酷刑再悽慘地死在牢獄裡!呵呵……”
衆人不出聲,都詫異地默然靜聽着他這番似乎有所指的話。
“賣給黑市?黑市那幫混帳爲了值這價的東西,殺個把人跟喝杯淡啤酒有區別嗎?喲……嘖嘖!現在你瞧,拿到那顆珍珠的人,是不是替我們大家擋了一場滔天的巨禍呢?所以我說嘛,別這樣費什,沒啥。”
榮兵臉色鐵青地擺擺手:“我就一句話!這根本與錢無關!那顆奧維多之珠是人家費什拿來——救——命——的!!”
和老德克剛纔的話一樣,榮兵最後這幾個字也是咬着牙說的!
老德克擡頭掃視了一圈兒,除了胖貝格還瞪起眼睛傻呆呆地望着他,所有人都臉色非常難看地低下了頭去。
老德克咬起牙使勁在地上一撐跳了起來,大聲吩咐着:“餓了!羅賓梅里爾,去老闆那兒弄點吃的回來。切裡費什貝格羅斯,去跟我查看一下救了我們所有人性命的嫩苞米。哼!它可比有些人都可靠多啦!其他人把屋子打掃乾淨吧,這裡髒得讓我一分鐘都呆不下去了!我希望我們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已‘恢——復——原——樣’!走吧!”
所有人都遵照幫主吩咐,默不作聲地起身跟了出去。
晚飯是拿回房間裡吃的。簡簡單單的八個粗麪包配一大盆鷹嘴豆燴肥肉片湯。
房間裡收拾得很乾淨,顯然是經過認真打掃了。七個人在咕囔咕囔地嚼着麪包,呼嚕呼嚕地喝着熱湯,只有費什手裡捏着麪包在發呆。
“吃東西吧,費什。”榮兵嚼着麪包說了一句。費什也沒看他,目光呆滯地搖了搖頭。
“看完這個你能吃嗎?”榮兵隨手就掀開了費什面前的那個鉛盒……盒子正中小圓孔的錦緞上,赫然擺着一顆被周圍的小珍珠們猶如衆星捧月般環繞着的橢圓形的碩大珍珠!
“你……!它……!我……”
費什臉色煞白伸直了胳膊哆哆嗦嗦地指着那顆“莫來勒斯”……麪包掉在了地上,然後他就昏了過去。
1716年1月22號下午,滿身創傷的“嫩苞米”帶着曾經從胡大砍的獠牙間逃出生天的無上榮耀,終於靜靜停泊在了拿騷東港的小碼頭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