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凜結束訓練從地區回來的那天，天氣晴朗。
在趕往家的路上，到處可以看到曬太陽的人。擡頭還可以見着一些花花綠綠的棉被悠悠哉哉地鋪在各家的陽臺上，彷彿人攤在上面，還晃動着雙腳。不必靠近，也好像可以在上面聞到屬於陽光的味道。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這個時候回來。
很多一起訓練的隊友在昨天結束訓練後，都早早的睡了。今天正好是星期天，大家便三五一羣地上街玩去了，當做是賣勞力後的放鬆。只有肖凜一大早就收拾了東西，快樂地說了再見，便趕車去了。
默算了一下時間，今天是星期天，來到異地已經是第八天了。
這些天裡，除了給柴靜歡打過一通電話，除了柴靜歡前來見了她一次，她們就再沒有聯繫過。主要原因，還是自己反省得當，主動配合教練的結果。
雖然現在已經拿到了手機，但是肖凜還是沒有打算找人。等回去後好好洗個澡，休息一下，然後再精神抖擻地嚇那個女人一跳。是的，這就是肖凜急匆匆趕回來的原因。
打開家門的時候肖凜嚇了一跳，肖爸肖媽正端端地坐在大廳裡。肖爸這支老煙槍正在騰雲駕霧，滿屋子的煙氣也沒能讓肖媽跳腳大罵，實在純屬稀奇。
肖爸肖媽聽到開門聲都愣了下，齊齊起身，看到女兒的臉就露在了門縫裡，不由都愣住了。
“爸！媽！”肖凜把包拋到一邊，然後直奔過來，“哇，你們居然在家裡等我？你們怎麼知道我現在回來？”
肖媽一把抱住興奮的女兒，然後摸了摸她的頭髮：“哦，我們……呵呵，正等着你呢。”
肖爸拼命地吸了幾口煙，只是傻傻地看着肖凜。
“肖凜，和你爸聊，我去做飯。”肖媽把肖凜轉手丟給了肖爸，順便送了他個眼神，然後脫掉外套找圍裙去了。
“餵你……”肖爸忙叫了聲。
“爸，你居然敢在家裡抽菸。”肖凜站在一邊朝肖爸擠眼睛。
肖爸忙把手頭的煙滅了，然後去打開家裡所有的窗戶。
窗戶一開，冷空氣循空鑽了進來，肖爸打了個冷戰，回頭看了肖凜一眼。
肖凜正在給他收拾菸蒂。
肖爸靠着窗，叫了一聲：“肖凜。”
“什麼？”肖凜應了句，正弓着腰把茶几上的菸蒂丟進菸灰缸裡，心裡還不免要怪他怎麼抽這麼多煙。
“隔壁的小柴老師殺人了。”
肖爸快速地說完這句話，便緊閉了嘴巴緊張地盯着女兒的背影。而已經躲進廚房的肖媽此刻也拿着一顆大白菜站在了廚房門口。
可是肖凜只是毫無反應地繼續收拾着菸蒂，直到被肖爸丟下的最後一支尚未完全泯滅火星的菸蒂燙到手，這才遲鈍地直起腰，轉過身來。
她茫然地看着肖爸。
剛纔那句話她聽到了，可是沒有聽懂。沒有聽懂的結果就是導致腦子突然僵死了，心中一片空白，於是手頭的動作呈現機械化。
肖凜沒有說話，肖媽卻徒得暴跳起來。她把手裡的那顆大白菜猛地擲向肖爸，幾乎破口大罵：“你死人啊，不會好好說啊，幹嘛直接就說出來了……”
她們是知道今天肖凜要回來的，那麼肯定要面對隔壁前幾天發生的事。這件事最可怕的除了殺人二字，更要命的是殺人者與被殺者，都是肖凜那麼熟悉的人。
在肖媽的心裡，肖凜是個很堅強的女孩。但是肖媽也清楚，再堅強她也不過十七八歲，要讓她如何面對這件事。今天她們沒有去做生意，更無心去打麻將，兩個人坐在家裡，準備等肖凜回來之前好好商量出個語氣，要儘量不傷害影響到肖凜。
可是，沒想到肖凜這麼早就回來了，更沒想到肖爸居然大刺刺地就把事情給直接說了出來。
此刻肖爸皺着眉立在那兒，對着肖媽丟出來的憤怒不躲不閃。反正那菜離自己遠，也拋不到自己身上。
肖凜看着這顆白菜在自己眼前撕裂開，最後無力地掉落在地上。她把視線從白菜移到肖爸，又從肖爸身上移到肖媽身上。
“肖凜，你聽媽說。”肖媽取下圍裙過來拉肖凜。
可是一拉之下，竟然發現拉不動。
肖凜像是一塊死石一般站在那兒，眼光又回覆到那顆散落的白菜身上。
“肖凜，我知道你很難接受，”肖爸嘆了口氣，他認爲再怎麼委婉的口吻，也改變不了即定的殘酷的現實。“不過爸說的都是真的，而且……”
“你住嘴。”肖媽嚴厲地吼了聲。
肖凜一震，擡起頭來。她舔了短髮乾的嘴脣，聲音有些低沉：“而且什麼？”
肖爸被那一吼吼得噤了聲，只拿眼睛掃肖媽。
“媽……”肖凜轉換對象，揚起的聲音裡是無法控制的顫抖。
“肖凜，我知道，你肯定很難接受。”肖媽一下一下地順着肖凜的手臂，從上而下撫摸着她，末了還要抓一抓她的手，“這世界上的事就是說不清楚，你不知道下一秒鐘將面對的是什麼，但不管是什麼，你都要勇敢地去面對。我相信我的女兒是好樣的。”
肖凜沒有回話，只是一逕地拿眼睛盯着她。
肖媽無奈，只得將這個現實的另一個部分坦露出來：“小柴殺的人，是你的班主任秦老師。”
“轟”地一聲，肖凜覺得自己被瞬間燒成了灰燼。
肖媽看着女兒瞬間就透青的臉，立刻抱住了她：“肖凜，我知道你和柴靜歡關係不錯，平時處得和姐妹一樣。我也知道你們班主任有多麼關心你，你心裡很感激他。可是他們之間到底怎麼回事，公安局已經介入了正在調查。不管怎麼說，那都是別人的事，你可千萬別太上心了。”
“媽——”肖凜慘叫了一聲。
肖媽被叫得心都疼了起來，她從來沒有聽過肖凜這樣撕心裂肺的聲音，她最怕最怕的就是女兒在這場別人的是非中同樣受到傷害，進而對人性、對生活產生不好的看法和影響。
母女連心，就在她剛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心裡無由的慌恐就告訴她，肖凜一定會有很大的反彈。
但是肖凜的反應仍然是出乎她的預料的。
肖凜的這一聲慘叫同樣讓肖爸嚇掉了魂，女兒瞬間就像要崩潰似的神情讓他驚呆了。
“媽，今天不是四月一號，不是愚人節，這種玩笑會要人命的。”肖凜掙扎開肖媽的懷抱，反抓住她的手，“媽你想要殺了我嗎？”
“媽沒有騙你。”肖媽拼命地眨着眼睛，想把眼眶裡的眼淚收回去，可是眼淚偏偏滾落出來。真是奇怪，肖凜都沒有哭，自己怎麼就哭了呢。
“我不信。”肖凜哆嗦着掏出手機，拼命地找着那個女人的電話，撥過去，卻是冰冷的聲音告訴她已關機。
如果就連柴靜歡也參與在裡面開這個玩笑的話，她一定會很生氣很生氣的，她會氣得一輩子都不理那個女人，讓她嚐嚐這叫什麼滋味。
撥過數個電話，依然是同一個冰冷的回答，肖凜發出一聲類似受傷的獸類的低嗚，推開了肖媽，朝門外跑去。
“肖凜！”肖媽急叫着追了出去，卻看到女兒正用力地拍打着隔壁的門。
“爲什麼？爲什麼？”肖媽低低地念着，她不明白，女兒爲什麼流露出這般痛苦絕望的模樣。
門也是冰冷的，甚至不會回一個字給肖凜，肖凜終於反應過來，愣愣地說了一句：“啊，今天下午學校還要上課。”
說完這句話，肖凜就開始朝樓下奔去。她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頻率下樓。下樓的時候似乎還可以看到那個搬箱子的大力士小女人，而她用着衝破一切的旋風速度將畫面搗碎，只剩那些回憶自己拼補而起。
“不追嗎？”肖爸站在肖媽身後，試探着問。
“追……也追不上啊！”肖媽幽幽地說，轉過身來抱着肖爸痛哭起來。
“哎，這都是怎麼了。”肖爸拍着肖媽的背，實在有些摸不着頭腦。他也是可以預計肖凜一定會很衝動的，但沒想到她竟然搖身似乎變了一個人，那種茫然無助，大概只有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狠心把她丟在鄉下，她看着他們遠走時纔有過。
而且，這個懷裡的女人又在痛哭個什麼？剛知道小柴老師的事的時候她也只是驚駭得合不上嘴，繼而就開始擔心女兒的反應，也並沒有哭啊，現在怎麼哭得這麼肝腸寸斷？
這樣的話……就連他的鼻子，也開始酸了呢……
攔了一輛車子直殺到學校的肖凜，一路狂奔到教室。
下午纔開始上課，現在不到中午時間，但是教室裡任何時候都是有人在的，肖凜猛地撞開了門，捲進來一陣寒風，教室裡的三兩隻小貓都刷得擡起了頭。
“肖凜……”前排的一個女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的眼睛是紅腫的，聲音裡帶着嚴重的鼻音。
肖凜一步搶過來，抓住她的肩膀使勁地晃了晃：“秦老師呢？我們的班主任呢？他在不在學校？”
那個女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隔着課桌猛地伸手抱住肖凜：“你還不知道嗎？你還不知道啊……秦老師……秦老師他已經……已經死了……”
肖凜直直地看着教室後面的黑板，黑板上昔日都是排版整潔的板報，可是現在卻被人用粉筆完全劃花了。好像還有一些字被絞在那些如麻的猙獰的線條裡，像極了一個人說不出來的心情。
肖凜任那個女生抱着，任她哭得那麼痛快，她甚至拍着肖凜的背，每一下都砸進了肖凜的心裡。
你……爲什麼哭得這麼厲害……明明……最想哭的人……是我啊……
那個女生終於哭完了，抽抽搭搭地拉開距離，卻看到肖凜空洞的眼神。
“肖凜，哭出來吧，咱們全班都快哭死了。全班只有你一個人不在這裡，你都不知道大家這幾天怎麼過來的……”
“呵呵，怎麼會呢？”肖凜聳着肩咧開嘴笑着，她的眼睛裡慢慢倒映出女生滿臉的淚水，慢慢的這些淚水都灌進了她的眼裡。
“對，哭吧。”又有人聚了過來，抽了幾張這幾天隨身攜帶的紙巾給她，“秦老師平時待你最好了，最肯罵你，秦老師……”
“怎麼會呢？”肖凜沒有伸手去接紙巾，而是緩緩地搖着頭，木然地轉身，走出教室。
隔壁便是辦公室了。辦公室的門沒有開，肖凜趴在窗戶上看着離窗戶極近的那個女人的座位。
桌面上依然還有作業壘者，不知道是批改完了的，還是等待批改的。語文書也安靜地擺在一邊，一支筆與它親密的靠着。
她殺人了？
她殺了秦老師？
放遠目光，在最遠的那個角落裡，秦老師的桌面也依然如舊。
可是，今天不是四月一號，不是愚人節。不會有那麼多人費盡心思來編織這樣一個大的謊言來欺騙自己。別人不知道自己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在這一刻像是一罐硫酸，讓她清醒的感受到了心臟在被腐蝕的疼痛……
像要死了的感覺。
肖凜把額頭貼在玻璃窗上，微聚雙眼，看到了窗戶映照出的自己，一個世界上最白癡的人。
你一定有無數無數個的機會，可以做無數無數的事，可是你除了天真無知的拼命拼命去喜歡、去愛，去得到，竟然什麼什麼都沒有看到。
柴靜歡，秦之嶺，爲什麼？
二十分鐘後，肖凜從同學的嘴裡聽到了事情的真相。
據說事發當天，全校所有的老師都看到了一疊關於秦老師與那個柴靜歡有曖昧關係的照片，後來秦老師不知怎麼去了柴靜歡的家裡，兩人又不知怎麼吵了起來，最後柴靜歡用她頭上的簪子劃破了秦老師脖子上的大動脈，秦老師就是因爲失血過多搶救無效死在了醫院裡。
聽說那個柴靜歡殺了人後是自己自首的，急救也是她通知的。可是又聽說那個柴靜歡一點悔意都沒有，在公安局裡交待自己的犯罪過程的時候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肖凜聽到這裡只是很想吐，很想很想吐。
她沒辦法想象柴靜歡揮動簪子滿臉殺意的模樣，她甚至還記得她們一家人和柴靜歡與秦老師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吃菜的情景。
一切彷彿就在眼前，卻其實已經整個的翻天覆地了。
“秦老師的小孩還那麼小，好可憐啊……”講事情經過的女生還在抽噎着，“那個柴靜歡怎麼能這麼壞呢。”
肖凜撐着自己的額邊，用力之大似乎想將自己的腦袋都給夾碎了，她拼命地深呼吸着，然後問出那個紮在她舌間的名字：“柴靜歡……現在在哪裡？”
“好像在看守所裡……”女生咬着牙恨恨地說，“她一定是壞女人，跑來勾引我們班主任，得不到班主任就害死了他。大家都這麼說……”
“大家都這麼說……？”肖凜斜過眼來，“她勾引秦老師？”
“是啊，因爲東窗事發，學校要趕她走，所以她就惱羞成怒……”女生幾乎要拍桌子了。
“學校還要趕她走……？”肖凜呵呵地笑着。自己這個星期……到底都錯過了什麼啊？
幾天而已，她不是還去看了自己嗎？她不是還有故事要講給自己聽嗎？怎麼就惱羞成怒了？
肖凜緩緩站起身來，搖晃着往外走。
“肖凜，你去哪？”女生在後面問她。
“我去看守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