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
劉備身邊，一位門客出身的幕僚聞聽此言幾乎要忍不住說出聲來——當然在那之前，他就被劉備的眼神制止了。
現在是在行軍的路上，並不是討論的好時機。所以儘管心裡面憋得難受，大家還是沉默下來，直到傍晚時分，大軍紮營休息。劉備才召集諸將入帳議事。
在將涼州叛軍連下諸城的消息告訴他們之後，冀州諸將的表情也很驚訝。
三輔之地，是帝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因而城池比其他諸地不同。都是更高更厚，更深。防禦力自然也更好。
至於三秦大地的民衆實力，之前征討黃巾軍的戰鬥中，冀州諸將也有清楚地觀念——那些秦兵不算善戰，卻也異常勇敢，吃苦耐勞。同樣出身關中的三河騎士，是非常優秀的通用騎兵……這樣的騎士，這樣的士兵，在三秦大地上數不勝數。
整個關中有六十萬戶，超過三百萬人口。理論上極限動員可以動員出六十萬，乃至上百萬大軍！
然而擁有這樣恐怖的動員能力的關中，竟然這麼簡單就被人如入無人之境了？！
有些幕僚在討論起這件事的時候，多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在這之後，沒等劉備說話，一旁的曹孟德便哈哈大笑起來：“諸君不要忘了，關中戶口雖多，但組織模式卻不同於冀州——
冀州上下齊心，諸軍戶，民戶統歸州府所管，玄德兄與盧使君又是天下賢士，更有心整頓。所以才能將冀州諸軍、民戶口統一整編，日常操練。待到有需要時拉出大軍。
然而司隸卻不同。司隸戶口，第一沒有軍戶。沒有如冀州那般常備大軍。第二，有大量戶口被世家豪強掌握。更重要的是，此地，無有盧使君與玄德兄這樣有志向又有能力的大才。
那些庸碌之輩，他們哪個有能爲——不，他們恐怕連這樣的想法都沒有吧。
比起那個，他們更願意想想如何撈錢，那樣更痛快一點。”
聽曹操一臉笑容，頗具諷刺的最後一句話，在場的諸將，幕僚都不由得笑出了聲。
而在笑過之後，劉備又接着說道：
“孟德兄說的都對，只是還有一點我要說一下。我與恩師，能在冀州做出這樣一番局面。還有兩個條件。
那就是，我等通過糧食賑濟災民，使冀州百姓相信我等——如同先秦商君原木立信一樣。欲行大事，無信不立！
除此之外，便是得人！我於涿縣廣收門客弟子，又在冀州行科舉之法，大起寒門子弟。最終讓冀州世家揹負債務，不得不出人爲我工作。
有此三者，方纔獲得足夠人才，治理冀州。否則的話，空有良法而無人執行，同樣是不行的啊。”
“的確如此。”
曹孟德沒有因爲劉備補充，說出了他不知道的理由而覺得尷尬或者不滿。相反覺得很開心：“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關中戶口雖多，卻是一盤散沙。叛軍人數雖少，卻有組織。如虎狼之於羊羣。羊羣雖多，卻是虎狼口中之食。”
“還是先不要說這個了——”劉備制止了曹操的繼續感慨，而是接着說道：“我召集諸位前來，主要是爲了議論一下今後之事。
如今叛軍進逼長安，三輔震動。諸君試以此爲題，討論此事。”
“有什麼可討論的。打就是了！”
劉備話音落下，第一個響應的便是張翼德。這位莽將軍毫不猶豫一挽袖子，露出能跑馬的粗壯胳膊，裂開大嘴大嗓門嚷嚷起來：“大……將軍連百萬黃巾軍都不害怕，一羣涼州蠻子有什麼好怕的？我——”
“——翼德！”
在張飛決定繼續丟人之前，劉備制止了他。並且遞給他一個：“你不說話，也沒人當你是啞巴”的眼神。
“哦，哦……”
劉備這個態度略傷人。張翼德縮縮脖子，整個人好像小了一圈兒一樣。同樣坐在他旁邊，在他說話時不斷點頭表示贊同的文丑也低下了頭。
跟關羽－顏良這個組合不同。大概同樣是因爲智商低的緣故吧。張飛和文丑在當天打過那一架之後，感情倒是飛速升溫。
這兩個傢伙給劉玄德的感覺，簡直就像是三流校園熱血漫畫一樣。
真男人以拳交心。
打過這一架之後，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雖然兩個蠢貨聚在一起，說些蠢話，做些蠢事，發出蠢不拉幾的笑聲之後看上去更蠢了。但是，這也不能算是壞事……吧？
……
於是討論繼續。
“說起來，朝廷就此事有過一番討論。”曹操又說道：
“司徒崔烈言，朝廷應該放棄涼州。而議郎傅燮則激烈反對。最終促使陛下下定決心討伐叛軍。
對於此事，玄德兄有什麼看法？”
“在國家強大的時候四面出擊，拓展版圖。在國家衰落的時候收縮勢力，固守根本。
這實際上並不是以人的意志爲轉移。只在於國家本身的實力強弱。”
劉備沉默了一會兒，斟酌詞彙，然後這樣說道。
“哦，難道玄德兄覺得，如今拋棄涼州也是可以的嗎？”曹操有些驚訝的問。
“並不是我要拋棄涼州，而是孟德兄，你覺得朝廷接下來，還守得住涼州嗎？
在羌、氐叛軍不斷的騷擾下，如今國勢大減的朝廷，還守得住涼州？”
“這……”曹孟德思考了一下，然後說：“朝廷是否守得住涼州，難道不是看我們的嗎？如果我們大勝的話……”
“我們大勝，那麼叛軍敗退，我們便需要一點點的收復失地。”劉備接過話，然後說：“收復失地，就要動兵。
動兵，就要糧草，要軍餉，要器械。
要這些東西，就要有錢。所以朝廷必然加緊對內的搜刮與盤剝——
朝廷，我們前方的兵士要一斤麥子，後面的郡守就會加到十斤。等到官吏們去搜刮，就要一百斤。
百姓們困苦不堪，就要造反。
他們造反，朝廷自然要鎮壓。
要鎮壓就又要用兵。就又需要更多的錢糧……孟德兄，這種情況下，你覺得仗真的還打得下去嗎？”
“打不下去。”曹操嘆息道：“是啊，現在朝廷需要的是讓天下休養生息。聚集實力。而不是繼續征戰，惡性循環。這就叫與其揚湯止沸。”
“不如釜底抽薪。”
劉備將他的後半句話補充出來。如此說道。
……
就是這樣，與其說是大家討論，還不如說是曹操和劉備倆人的討論，然後大家聽他們兩個說。
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自古以來。國家戰略應該以國力爲標準進行衡量。這樣的道理再正確不過……只不過說是這麼說。在實際操作的時候卻很容易出現另一種情況。
那就是輿論會被民粹綁架。做出種種不理智的事情。
如果從理智的角度講。現在進行休養生息，暫時放棄邊角的無法獲得利益，並且守備困難的土地。進行改革，富國強兵。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再之後殺出去奪回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是最正確的戰術。
但是並沒有。因爲這太不爽快，ｇｅｔ不到人的爽點。
就好像當年明末的時候。熊廷弼一圈兒一圈兒的堡壘線慢慢推進，穩紮穩打戰術愉悅。但是崇禎帝不喜歡。
好大喜功的皇帝總不喜歡循序漸進的主意，要的是立竿見影的辦法。
所以秦始皇選攻楚的主將，選擇了只需二十萬大軍的少壯派李信，而非老成持重的王翦。所以崇禎帝聽到袁崇煥“三年平遼”的豪言壯語之後大喜過望……
事實上不單單是他們喜歡，普通人一樣喜歡。
雖然早幾百年前，兵聖孫子就說了：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然而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會無視這句話。
歷史記載的是以弱勝強的偉大戰爭。將軍與帝皇們，乃至天下人追求的是天下無雙的絕代名將。
要砍人腦袋駐京觀炫耀武功，要勒石燕然，要封狼居胥。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老子這麼吊，必須讓全世界知道我的吊。如果殺人不是爲了裝逼，那麼殺人毫無意義。
所以儘管劉玄德的辦法，比憤怒的青年喊一百萬句口號都管用。但劉玄德這一次，沒有做出任何舉動。
因爲他知道，就算他再向朝廷進言，也會毫無效果。反而很可能被憤怒的青年們逮住，噴個半身不遂。
之前不噴劉備，是因爲劉備的身份地位不配他們噴。而現在則不同，劉玄德好歹是個撫軍將軍了，據說今後封個關內侯也沒問題，如果這一戰獲勝的話，至少能給個亭候吧。
這樣一來，噴劉備就有經驗值（政治資本）可以拿了——那還等什麼呢？噴他個半身不遂啊。
所以，思考了一下，劉備果斷決定不捲入現如今的政治鬥爭。
至少在他還沒有強大到一定程度的情況下，貿然捲入朝廷的政治鬥爭，和“作死”沒任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