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鳳三年六月初一,太子李顯上本曰:夏收在即,爲確保各地糧食之入庫,特擬照舊例派員巡按四方,以宣示朝廷重視之意,並附擬派之人選名單,宰輔戴志德、高智周皆列其名其上,其中戴志德負責巡按江南道,而高智周則巡撫河南道,另有狄仁傑、林明度等大員各有專司,後雖納本,卻未當庭表態,只言茲事體大,須得慎重權衡,朝議一罷,便急召噶爾?引弓入宣政殿御書房商議其事。
“末將參見天后娘娘!”
武后有召,噶爾?引弓自是來得極快,今日正值其當值,一身甲冑整齊鮮亮,顯得相當的威武不凡,這一見到武后的面,便是一個標準至極的軍中禮儀,乾脆利落已極。
“免了,愛卿且先看看這本摺子。”
幾番的試用下來,武后對噶爾?引弓之能已是有了足夠的瞭解,對其自是相當之看重,不說別的,便說兩日前那場風波中,噶爾?引弓的算計便可圈可點,儘管未能實現捧殺李顯之最佳目的,可卻狠狠地壓了李顯一把,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太子一黨是斷然無法再就武后臨朝一事鬧甚玄虛的,武后也就贏得了從容佈局的時間,這一切都該歸功於噶爾?引弓的算路上,此番叫其前來,自是無甚誇慰之言,可直接將李顯的本章給噶爾?引弓過目,便已是一種不宣自明的倚重之態度。
“諾!”
噶爾?引弓乃是個心思靈動之輩,只一看武后的態度,便已猜知了此舉背後隱藏着的意味,心中登時便是一陣興奮的雀躍,只是城府深,倒也沒帶到臉上來,乾脆無比地應了一聲,伸出雙手,接過了由小宦官轉遞過來的摺子,輕輕地掀開黃絹蒙面,細細地看了起來。
“如何?”
武后對噶爾?引弓的氣度與沉穩顯然是相當的欣賞,也不出言催促,只是默默地端坐在上首,直到噶爾?引弓放下了摺子,這才微笑地開口問了一句道。
“有些奇怪,只是末將尚看不透箇中之蹊蹺。”
噶爾?引弓看得很細,幾乎是逐字逐句地將摺子反覆推敲了好幾回,隱約覺得內裡有些不對勁,可一時間又找不出可能的伏筆何在,此際面對着武后的問話,也就只能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一句道。
“嗯,怪在何處?”
武后之所以沒有當庭答覆李顯,也正是覺得這份摺子有些不對味,可要她說出不對在何處,同樣也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此際見噶爾?引弓也有這般感覺,自是深以爲然,這便不動聲色地往下問道。
“回娘娘的話,夏收之際,派朝廷大員巡按各方乃是慣例,只是往年所派大體是侍郎、郎中一類之中級官員,而今太子卻提議宰輔掛帥,雖說不乏展示其引種海外良種之功,以布恩天下之考慮,可似乎也稍過了些,這不太像是太子往日行事之風格,光憑此點,便可知內裡一準有着篇大文章,只是目的何在卻是不好說了的。”
噶爾?引弓深深一躬,語氣平緩地將所思之疑點指明瞭出來,但卻並未能判斷出李顯此舉的最根本之用心。
“嗯,那會不會是那廝想在政事堂通過甚事關大局之提議,特意調開高智周,以便行事?”
噶爾?引弓所言,正是武后起疑之所在,當然了,起疑歸起疑,她也同樣不明根底何在,這便微皺着眉頭,試探着給出了個假設。
“應該不會如此,前番風波一出,其監國之可能已喪,至少在短時間裡是斷無這等可能,除此之外,也無甚能影響到大局之事了的,至於其它政務,以其在朝中之威勢,原也無須這般做作,排除此點,那便只剩下一個可能,問題應該出在此番差使本身上,莫非……”
噶爾?引弓搖了搖頭,隨口解釋了幾句,便將武后的懷疑破解得個一乾二淨,只是說着,說着,噶爾?引弓突然想起了一種可能性,眼神瞬間便凌厲了起來,但並未將所疑之事道將出來。
“莫非怎地?唔,難不成那廝要對付的人是高智周?”
武后也是智深如海之輩,噶爾?引弓只起了個頭,她便已陡然醒悟了過來。
“細究箇中諸官,怕唯有高相可堪做太子殿下之目標了的!”
噶爾?引弓咬了咬牙,面色凝重地下了判斷。
“當真好膽!本宮看他是殺心入魔了!”
一想起明崇儼便是死於李顯之手,武后的臉色瞬間便鐵青了起來,猛地一拍文案,恨聲罵了一嗓子。
面對着暴怒的武后,噶爾?引弓並未出言附和,只是臉上的神情卻是相當之陰鬱,顯然是想起了李顯當年在吐蕃大殺四方的往事,更想起了慘死於李顯之手的自家老父,一時間心情不免激動了起來,雖無甚言語,可起伏劇烈的胸膛卻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了噶爾?引弓的怨與怒。
“愛卿以爲此事當何如之,是批駁了回去,還是將實情告知越王處?”
武后畢竟非尋常之輩,怒火雖起得猛,可控制下來也快,但見其深吸了幾口大氣之後,便已是平靜了下來,神色複雜地掃了噶爾?引弓一眼,語調平緩地開了口。
“回娘娘的話,末將以爲此事批駁與否怕都改變不了太子殿下之決心,明大夫之死便是前車之鑑,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之理,若是真批駁了回去,徒然打草驚蛇耳,萬無其它之益處,且,也與娘娘之利益不符。”
噶爾?引弓並未急着回答武后的提議,而是沉吟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才謹慎無比地出言應答道。
“利益?與本宮何關哉?”
聽着噶爾?引弓的前半截子話,武后頗覺得有理,可對後半截子話就有些個不明所以然了,這便狐疑地看着噶爾?引弓,滿臉異色地追問道。
“娘娘明鑑,越王其人野心勃勃,蛇鼠兩端,自以爲得計,然則在智者眼中,卻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渾然不值一提,無論是娘娘還是太子那廝,真要全力對付其,都不算甚難事,之所以不動,不外乎是顧忌彼此罷了,這纔會給其以生存之空間,以致壯大到如今之局面,已是尾大不掉之勢,若不加控制,將來必有大禍,此爲其一,其二,越王雖是蛇鼠兩端,分頭漁利,可從根子上來說,他與太子卻是天敵,與娘娘則未必,至少在其心目中是做如此想,這也正是其站在娘娘一邊多過站在太子一方的道理之所在,而之所以不全然依附娘娘,除了野心使然,所握有的實力也是其自矜之根本,今太子願動手剪其羽翼,豈不正有利娘娘壓服於其,若能引而爲用,何愁大事不能成哉,是故,無論從何角度來說,越王一方越是受打擊,於娘娘便越是有利,既如此,又何樂而不爲哉?”
噶爾?引弓不愧是自幼在陰謀堆里長大的,對局勢的判斷極其精準,一番話說將下來,可謂是條理清楚,邏輯嚴密無比,縱使智算若武后,也挑不出甚瑕疵來。
“嗯,愛卿所言甚是,既如此,本宮似該坐視不理了?”
武后細細地咀嚼了一下噶爾?引弓的進言,深爲之意動不已,心中已是有了定策,但並未道將出來,而是接着往下問道。
“不然,摺子可以批覆,然,該做的準備卻是少不得要做上一些的,正如俗話所言:螳螂捕蟬,黃雀更在其後,娘娘何不順勢而爲之,縱使拿不得太子之把柄,於相位人選之爭上也可操個先手,預而後立,事無不成也!”
噶爾?引弓狡黠地一笑,給出了最後的答案,只是卻又很是精明地既不言如何個準備法,也不舉薦相位之人選,顯然是要武后自己去定奪一番。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好,甚好!前一事,愛卿可自與清虛道長商議着辦,至於後者麼,本宮自爲之好了。”
武后乃殺伐果決之輩,既已明瞭了箇中之蹊蹺,決心自是下得很快。
“諾,末將遵旨!”
噶爾?引弓早就想着將原棲霞山一脈掌握在手,只是未得其便罷了,這一聽武后開了金口,自是暗喜不已,緊趕着應答了一聲,便即匆匆告退而去了。
“來人!”
噶爾?引弓去後,武后並未有甚言語,只是愣愣地端坐在文案的後頭,臉色陰晴不定地思忖了良久,這才提高聲調斷喝了一嗓子。
“老奴在!”
武后如今已是將噶爾?引弓引爲心腹謀士,與其密談之際,向不許他人在場,即便是程登高這個忠實手下也不例外,只能是在書房外侍候着,此際聽得武后傳喚,早已在房外等了多時的程登高自不敢怠慢了去,忙小跑着衝進了房中,疾步搶到了文案前,緊趕着應答道。
“去,宣劉禕之即刻來見!”
武后並未多廢話,直截了當地便下了旨意。
“啊,諾,老奴這就去!”
一聽武后要宣劉禕之前來,程登高不由地便是一愣,只因劉禕之自打當初在蘭州慘敗於李顯之手後,便已逐漸失去了武后的寵信,即便調回了朝中,也不得重用,僅僅當了個正五品上的中書舍人一職,年餘來,更是不曾單獨覲見過一次,在後黨中已算是被邊緣化了的,程登高本人都已是甚不待見其,這冷不丁地聽武后如此吩咐,還真有些個不知所以然的,只是武后既已下了懿旨,程登高自不敢有甚異議,緊趕着應了一聲,調頭便出了書房,自去忙着宣召劉禕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