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這句話聽起來平淡,可內裡卻並不簡單,其中有着兩層的意思在,其一是在說噶爾?引弓政治嗅覺敏銳,這倒是誇讚之辭,至於另一層意思麼,那便是在說噶爾?引弓手伸得太長了些,這可就不是啥褒義了,隱隱地帶有着敲打之意味,若是換了個心思魯鈍之輩,斷然聽不出這裡頭的意味何在,可噶爾?引弓卻不是那等樣人,自然是聽得分外明白,這一明白之下,自也就不免有些子揣揣然了的。
“回娘娘的話,微臣以爲此乃好事也。”
噶爾?引弓雖是聽出了箇中意味,但卻絕不敢有所表露,只能是暗自警醒不已,然則該答的話卻是不敢不答,這便恭謹地躬了下身子,緊趕着應答了一句道。
“哦?好事?好在何處,本宮怎地不知?”
一聽噶爾?引弓如此答法,武后嘴角一挑露出了個曖昧難明的笑容,但並未將心中所思道出,而是微笑着往下追問道。
“娘娘明鑑,俗話有云:爬得越高,摔將下來,也將必慘,若是有人要登危樓,何不助其一臂之力,也好有個笑話可樂哉。”
噶爾?引弓觀顏察色的能耐不小,自是一眼便看出了武后心中已然有了定算,這便順着武后的話,笑着回了一句道。
“危樓?愛卿好大的膽子,就不怕有些人上去之後便不下來麼,嗯?”
武后本也是個多智之輩,自是一聽便明白了噶爾?引弓的比喻之所在,這也正是其原本之心思,只是武后心中卻另有隱憂,並不敢倉促下定決心,之所以召噶爾?引弓前來,便是想聽聽其有何妙招的,這便就事論事地點出了隱憂之所在。
“聖心難測!”
武后這個問題問得極爲刁鑽,可噶爾?引弓卻是不慌,一字一頓地應出了四個字。
“愛卿此言甚是,只是話雖如此,聖心卻也易變,如何能確保無虞哉?”
武后對高宗的心性可謂是瞭若指掌,自然清楚高宗的軟性子與軟耳根,一旦事情鬧大發之後,便有着兩種之可能,一是心生疑懼,將李顯狠狠地按下去,並逐步收回李顯手中的權柄,可也有着另一種可能,那便是屈從於羣臣們的壓力,被迫讓李顯監國,雖說前者的可能性較大,可後一種可能性卻也不得不防,武后擔心的便是這後一條。
“娘娘所慮甚是,此番變動若要穩勝,終歸須得有助力,越王或可爲之。”
噶爾?引弓要想找李顯報仇,那就必須全力抱住武后的大腿,方纔有一線之可能,若是武后倒了,他萬無倖免之可能,這一點,噶爾?引弓自是心中有數得很,故此,哪怕表現得太過出色,可能會引起武后的猜忌之心,可爲了能報父仇,噶爾?引弓卻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畢竟武后就算要清算他,那也是李顯玩完之後的事了,真到那時,大仇已報,噶爾?引弓自也能無憾了的,正是出自此等考慮,噶爾?引弓沒有絲毫的猶豫便將自個兒所思之策道了出來。
“八叔麼?嘿,這可是個無利不起早之輩,本宮可無甚再能給其的了,卻不知愛卿打算如何着手辦了去?”
武后對李貞同樣有着濃濃的戒備之心,儘管與其合作不少,也很是聯合着擺了李顯幾道,然則每回李貞總要撈足了好處方纔肯出手,到了如今,李貞的勢力已是大漲到了武后忍耐力的極限,自是不想再坐看着李貞再次坐大。
“回娘娘的話,此事合則兩利,分則兩敗,微臣以爲越王處定會全力配合娘娘行事的。”
噶爾?引弓自是聽得出武后對李貞的濃濃不滿與戒備之心,但並沒有點破此事,而是正容回答了一句道。
“何以見得?”
武后可是受夠了李貞的貪得無厭,自是不以爲其肯無條件幫自己辦事,哪怕此際噶爾?引弓說得再肯定,武后也不怎麼相信。
“因爲他有野心!”
噶爾?引弓臉皮子抽搐了幾下,從牙縫裡冒出了句話來。
“野心?唔,野心!愛卿既然敢如此說,可敢爲本宮去走上一遭?”
武后自然知曉李貞其人野心勃勃,哪怕其在朝中一向表現得甚是恭謙,很少就政事發表見解,可這等表面功夫在武后眼中不過是小兒科的把戲罷了,之所以還能百般容忍,不外乎是因着李顯的強勢罷了,這麼個隱秘武后對誰都不曾說起,哪怕是已死了的明崇儼也不例外,這會兒被噶爾?引弓一口道破,武后的內心裡自不免起了些微瀾,既滿意噶爾?引弓的政治嗅覺敏銳,也不免稍存了疑忌之心,只是當此用人之際,武后卻也不會將心思帶到臉上來,而是沉吟着出言徵詢道。
“微臣願爲娘娘效犬馬之勞!”
噶爾?引弓早先刻意交好明崇儼,自是知曉明崇儼便是武后這頭負責對外聯絡的角色,待得明崇儼一死,這個角色已是出了缺,如今武后將這麼副擔子交待下來,那就只意味着一件事——他噶爾?引弓已正式介入到了武后集團的核心之中,而這,正是噶爾?引弓一向以來的期盼,哪有不應允之理。
“嗯,那便好,愛卿且去罷。”
見噶爾?引弓如此曉事,武后自是相當的滿意,事既了,也就不再多廢話,這便一揮手,語氣溫和地下了逐客令。
“諾,微臣告退!”
要與越王那頭打交道自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噶爾?引弓初次擔此重任,自是須得多方準備方可,這一見武后開了言,自也沒再多耽擱,緊趕着便告辭而去了。
“來人!”
噶爾?引弓去後,武后並未起身,也沒再接着批改奏摺,而是臉色陰晴不定地呆坐了良久,而後方纔提高聲調宣了一嗓子。
“老奴在!”
聽得響動,早已在書房外待命多時的程登高自不敢稍有怠慢,趕忙小跑着衝進了書房,疾步搶到近前,恭敬萬分地應答道。
“去,將這些摺子送回政事堂,就說此事本宮已知,着政事堂議出個章程再報!”
武后木然着臉,伸手指了下文案一角那厚厚的一疊“勸進”摺子,語氣淡然地吩咐了一句道。
“諾,老奴這就去辦。”
一聽武后如此交待,程登高不由地便是一愣,心裡頭滿是疑問,但卻不敢胡亂發言,只能是強壓住心頭的疑惑,緊趕着應答了一聲,邁着小碎步行上前去,用雙手捧着那疊子奏摺,匆匆退出了書房,自去政事堂交接不提。
“郝相、高相,二位老大人請了。”
今日並非朝日,又不是政事堂議事的日子,政事堂裡就只有門下省侍中郝處俊與高智周兩人輪值,時已近午,二人忙乎了一個晌午,都有些子疲了,正打算歇上一下,卻見程登高領着名手捧着大疊奏本的小宦官匆匆而來,人方到門廳,招呼聲便已是先響了起來。
“喲,又來摺子了,呵呵,看樣子這回算是歇不成了。”
按大唐朝例,大臣所上的本章一律先歸到政事堂,由政事堂擬完了摺子的條陳(初步處理意見)之後,便交至內禁,由皇帝親自審批,而後再交回政事堂通議,若是通過,則由政事堂分派各部有司衙門處置,程登高身爲司禮宦官,專管的便是這個內外交接的事兒,與諸宰輔都已是混熟了的,彼此間開開玩笑倒也是尋常事兒,這一見程登高又整來了如此多的摺子,剛忙乎完的郝處俊不由地便苦笑了起來。
“能者多勞罷,呵呵,郝相乃大賢之輩,區區小事,怎能難得住郝相您呢。”
程登高滿臉堆笑地奉承了郝處俊一句,而後親手接過小宦官手中的那疊子奏摺,很是客氣地遞交到了郝處俊的文案上。
“程公公還真是太瞧得起郝某了,您啊,是站着說話不累腰啊,咦?這些摺子怎地沒硃批,不是先前方纔呈上去的,怎地又轉了回來?”
郝處俊笑罵了一聲,隨手拿起最上頭的摺子一看,眉頭不由地便皺了起來,狐疑地看了程登高一眼,一派不解狀地問道。
“好叫郝相得知,娘娘說了,此事終歸須得政事堂先拿出個條陳來,若不然,卻是不好評議的,還請郝相及諸公多多費心則個,灑家還有些事要辦,就先告辭了。”
程登高只是奉命行事,並不明白武后此舉的真實用心何在,唯恐多說多錯,自是不想在政事堂多加耽擱,打了個哈哈之後,也不管二位宰相是怎生想的,緊趕着便溜之大吉了。
“這老滑頭,還真是的!”
這些摺子都是這數日朝臣們遞交上來的,一衆宰輔們自是都知曉箇中的利害之所在,誰都不願就此事輕易表態,前兩日摺子尚少,大傢伙儘可以裝作不知,可今日摺子已是累積到了二十本這個必須議事的底線,郝處俊也就是今日當值,恰逢了其事,沒奈何,只好玩了手矛盾上交,卻沒想到武后那頭更乾脆,直截了當地便打了回票,還真是令郝處俊頭疼不已的。
“郝公,此事怕是得須慎重纔是。”
勸進可不是小事,高智周今日也當值,自是不願輕易捲入其中嗎,這會兒唯恐郝處俊頭腦發熱,真就整出了條陳,他也難逃關係,這便緊趕着從旁提醒了一句道。
“嗯,是該慎重,明日便是政事堂議事的日子,就到時再議也不遲。”
郝處俊本心裡雖是極其希望李顯能監國的,可內心裡想是一回事,作出表態卻又是另一回事,他原本就沒打算今日整出個意見來,這會兒既然高智周提了議,他自是樂得“慎重”上一番了的,含糊地應了一聲之後,便將那疊摺子盡皆推到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