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蘭將玻璃樽擱在陽臺的石制欄杆上,兩臂齊伸向前,舒展筋骨,關節處傳來咯吱咯吱如小鞭炮式的摩擦聲。晚上九點,天已經黑透了,鬆軟的雪片,被凜冽的寒風捲起,鋪天蓋地在空中飛舞,月亮高懸空中,光芒慘白,與雪夜相互輝映。路上稀疏的行人步伐匆匆,朝着暖和的家中趕去。待在寒冷的街上,可不是個好主意。
這裡是一棟古樸幽靜的兩層樓別墅,坐落在坦丁城區與郊區的邊界處,屬於司法廳的產業。雪堆滿了別墅大門兩側種植着常青灌木的花壇,一杆曲線流暢的私人路燈正發出橘黃色的光,讓落入光線範圍內的雪花,宛若霧靄。
別墅正在召開司法廳高官的聚會,餐桌上放滿了乾酪和鮮果,壁爐裡炭火融融。福蘭之所以能參加,出於他的榮譽職位,王妃殿下的私人顧問,和普通法官的私人顧問,身價截然不同。
“伯騎士顧問,美酒與雪景,都是優雅的享受。”另一個人走到陽臺來,他體格瘦弱,戴着金絲眼鏡,說話喜歡拿腔拿調。
“羅斯大檢控官。”福蘭朝他點點頭,這人是那位大小姐在司法廳的心腹,實際上,司法廳就兩派人,每個人在職位外,都添加上額外的名頭。秉持中立的,估計只有清潔工人和雜工。
“關於赦令的結果,差不多已經出來了。出於平衡的目的,兩邊提議的人選各佔一半。”羅斯顯然不是特意來找福蘭聊雪景。
在國家重大慶典時,頒佈赦令,讓監獄裡的幸運兒離開冰冷的牢籠,重返社會,一貫是古老的傳統。赦令由皇帝陛下與議院共同簽發,但具體人選,則由司法廳說了算。
某個家族想拯救他那不爭氣身陷囹圄的子弟;大人物有意把他情婦的遠房親戚從牢子里拉出來;富翁們花了大筆票子,只想在赦令文書上增加一個名字。
真正符合條款的普通囚犯不足40%,剩下的名額,往往變成了法官們饋贈的禮物。
“現在有個難題,名單上有維巴爵士,財政廳的次官,四年前因爲中飽私饢被判處二十年徒刑,那人掌握了一些金雀花的隱私,雖然萊因施曼家族並不把這個曾經的中層官僚放在眼裡,但也不願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爵士懂得明哲保身,緊閉着嘴巴,這也是他能在監獄安享晚年的原因。但誰也指不準,他出來後,會受到誘導,說出不該出現在社交場的話。”
名單將在三日後司法廳的正式會議上審覈公佈,但人選,已經在今晚私下敲定。
福蘭想了想,“他知道的秘密很重要麼?”
“已經是過去式,無關緊要。但多少會給金雀花的顏面帶來難堪。”
“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傾向,金雀花的敵人,卻被皇帝黨釋放,如果不加以應對,會被視爲示弱。”福蘭說。
“很正確。”
“廳長怎麼想。”
“態度很堅決。”
“這麼說,廳長並不是出於和爵士之間的私人友情?”
“對,純粹是想給金雀花製造點小麻煩。”
“噢,那就贊成吧。不光是贊同,還要裝得非常高興。”福蘭的眼眸烏黑烏黑的,幾乎看不出瞳仁來。
羅斯大檢控官愣了愣,詫異地望着福蘭。
旁人並不清楚福蘭在司法廳佩姬派系中的重要性,認爲他只是遊走於勢力間的投機者。但羅斯知道,這位伯騎士顧問兼拜倫榮譽伯爵,深受王妃殿下的信任。
他擅長佈局,精通法學,總是從意想不到的角度扭轉局勢,在佩姬因爲婚典和蜜月,無法親自指揮司法廳的空檔期,伯騎士顧問儼然已成爲半個運籌帷幄的統帥,在私下安排重要事務的步驟。
“維巴爵士應該有家庭吧。”
“他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
“生活窘迫麼?”
“因爲貪污罪的緣故,幾乎所有財產都被沒收。”
“嗯,隨便找個隸屬於金雀花的一流公司,給他們安排有高額薪水的閒職,並且讓廳長在名單公佈前知道。時間最好選在會議當天,這樣他沒空閒仔細分析。”
羅斯明白了用意,他走回了大廳,笑着對衆人說,“我沒有任何異議。”
司法廳的克洛廳長則懷疑地思索,“居然沒激烈地反駁,這不像金雀花慣用的風格。”
陽臺外的雪落得更急了。
“彷彿又將以往的人生重新演示了一遍。”福蘭想,他在費都第一庭時,就曾扮演着如此的角色。
他曾經痛恨過的、無奈過的,現在卻主動接受,只爲了復仇的目的。
人生真是場滑稽戲。
三天後,特赦名單上果然沒有維巴爵士的名字。
克洛廳長揉着額頭,“幸好我及時發現了,維巴的長子正準備去天劍遠洋事務所擔任副經理,誰都知道,事務所是金雀花的家族企業,維巴肯定和他們達成了協議,用保密來換取安穩。如果把他放出來,倒襯了萊因施曼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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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讚美殿下,拜倫萬歲!”
皇室的新聞永遠是公衆最熱門的話題,而佩姬的蜜月之旅,是每個祈禱着能在邂逅王子的灰姑娘,在最大膽的緋夢中也難以描敘的美好。
他們在擁有最舒適暖冬的南部度過了一個月,住在谷地林間仙境般的薔薇行宮裡,配有暖水灌溉和保溫棚的花圃,讓宮殿一年四季長春不謝,色彩斑斕。獵苑就在附近,朱利爾斯很高興地發現,他終於有項能力比自己的妻子強。
有一回甚至槍聲驚醒了一頭冬眠的熊,當然,在它笨拙地從雪洞中鑽出來時,侍衛們就緊張地開始齊射。
“最致命的一槍是我開的。”殿下容光煥發地指着棕熊額頭的彈洞說。
“噢,看來我得多練練槍法。”佩姬聳聳肩。
然後,他們到賭城佩納尋求那些刺激的遊戲,市長的禮儀衛隊替他們開道,所有博彩業的負責人做夢都想皇室成員駕臨自己的賭場,佩姬只選規模最大的,一拋千金,大小姐尤其愛紙牌,她享受那種在牌桌上謀算的感覺。其次是鬥牛,每當牛噴着血轟然倒下,或者鬥牛士被頂翻踐踏,總能讓她興奮得雙頰潮紅。
“我真想親自試試。”她說。
大驚失色的朱利爾斯擦着汗,慶幸妻子只是隨口說笑。
冬季的最後階段,是在城市間穿梭,這是帶着讓皇室與公衆更加親密的旅程。每到一處,氣氛沸騰得彷彿在火焰上沸煎的油,儲君夫婦殿下坐着倘開式的馬車,緩緩經過廣場,佩姬每一次揮手,就引起人潮歡呼雀躍,彩色的紙屑,伴着最隆重的禮炮,鋪天蓋地。
他們下寢於最奢華的飯店,有手藝高超的大廚製造美味可口的菜餚,黑魚子醬、獐肉脆皮餡餅、金慄酒,還有佩姬一貫熱衷的燉羊眼。
“只有東方那些野蠻的酋長,才吃這道菜。”皇太子努力沒露出想嘔吐的表情。
“他們認爲眼睛是生物靈魂的居所,而吸收魂魄,能使自己更強大。”佩姬回答,快活地吮吸着眼球裡伴着醬汁的汁液。
每當夜幕降臨時,總有些不大不小的麻煩。
“我真想蜜月能持續到永遠。”朱利爾斯說,他眼眸裡有股慾望和期盼。
“腰間的傷又在痛。”佩姬的表情很冷淡,“真受不了,可以去找侍女,也可以去自瀆。”
朱利爾斯嘆了口氣,站起來吻了妻子的脣,走到套房的另一個房間。
他們分房睡。
“其實,我根本不在乎那層膜,男人和黃瓜或者茄子,沒什麼區別。”姑娘嘲諷地在心底說,“如果能強硬點要求,並採取避孕措施的話,早就讓你碰我了,這種軟弱的個性,也許是溫柔,但只會讓我感到輕藐。”
她望着窗外,透明的玻璃隱約反射出她高傲的臉。
蜜月將在初春時分結束,那時,她就能回到坦丁,卑鄙與輝煌、骯髒和崇高的王城。
“伯騎士幹得不賴,司法廳是我的地盤,可不能讓人趁機搶走了。”她想,“一切都在掌握中,政治上,安諾的騎士團已經離開了拜倫,它沒理由再待下去,而留下的聖武士探子,已經讓影王負責清除了,必須徹底了斷教廷的念想,只要它不敢用戰爭的形式來奪回聖物,就得依賴我。”
至於影王,佩姬從頭到尾就沒信任過這個龍脈組織。
任何人,包括伯騎士,都得是一臺名爲佩姬的精密機器上的零件,互相制約,合夥工作,如果哪顆螺絲釘想跳槽到另外的機器上去,就得被撥出來,扔進熔爐,化爲鐵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