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過去了”。
趙孝騫這句話說得容易,但狄家爲了這句話,家中子弟卻不知擔了多少年心事。
生在這個皇權至高的年代,臣子被帝王猜忌絕不是輕易能過去的事。
而且不止是一兩代,歷史上很多賢臣名將,一旦被帝王猜忌後,不僅自己難得善終,後代子孫的命運也從此被湮沒於歷史洪流中,不知所蹤。
狄家原本也會走上這條路的,直到昨日,身爲女婿的趙孝騫向趙煦上了一道奏疏。
這道奏疏看似尋常,但它卻無形中改變了狄家後代的命運。
不得不說,狄家是幸運的,從今以後,它已有了翻身的機會。
名將狄青功高蓋主,引得帝王猜忌,可狄青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趙氏天家的事,後來的神宗即位,便已給狄青平了反,還賜了追封,足以說明,狄家的事其實早在神宗年間便已過去。
過去雖過去,但這種敏感的事,皇帝是不方便公開表態的。
皇帝不表態,下面的臣子不清楚,自然還是按沒過去的算,所以儘管神宗給了狄青追封,狄家這些年仍是如履薄冰,低調做人。
而汴京的朝臣們,也不敢與狄家過從甚密,怕給自己惹來災禍。
直到昨日,趙煦批示的那個字,終於算是官方正式對外的定調。
狄家曾經那些敏感的事,徹底揭過去了。以後的狄家子弟,在大宋皇帝的眼裡,與別的朝臣沒有任何區別,有功就賞,有過就罰。
狄諮面朝延福宮跪拜後,重新坐回位子上,舉杯連飲三盞。
三盞過後,看起來情緒穩定的狄諮,突然重重擱下酒杯,伏在桌案上嚎啕大哭起來。
狄瑩頓時也流下淚來,起身正要去安慰父親,卻被趙孝騫按住,朝她微微搖頭。
同爲男人,趙孝騫知道狄諮此刻需要宣泄。
狄青共有六子,其中長子狄諒早亡,狄諮是次子,如今也算是狄家的一家之主。
這些年狄諮揹負整個家族,小心翼翼地在人情世故中周旋,小心當差,小心做人,不敢與任何人結交,生怕招惹災禍麻煩。
狄諮知道,狄家如今很脆弱,沒有後臺沒有背景,官家心中或許仍有猜忌,這樣的狄家是經受不起一點點小風浪的,稍有不慎便是全家覆滅的下場。
直到今日此刻,狄諮聽說了官家對狄家的批示,一顆懸了數十年的心終於徹底放下,狄家也在一朝之間翻身。
想想這些年揹負的沉重壓力,狄諮不由悲從中來,大哭不止。
趙孝騫靜靜地坐在堂內,慢悠悠地啜着酒,任由狄諮哭得驚天動地。
堂外不少親眷和下人聽到了動靜,不知發生了何事,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朝堂內張望。
趙孝騫端起酒罈,朝堂外的下人們齜牙一笑:“酒不錯,回頭給我弄幾壇,我帶回家喝。”
下人嚇了一跳,客氣地行禮,急忙匆匆趕往後院取酒去了。
堂內老丈人仍在嚎啕大哭,狄瑩作爲女兒也陪着默默拭淚,唯有這位女婿沒心沒肺地要酒打包,畫面頗爲怪異。
趙孝騫倒也不是存心佔這點小便宜,他主要是爲了維護華夏的傳統禮儀。
華夏的傳統禮儀,女婿登老丈人家的門不能空着手,同樣的,女婿離開老丈人家也不能空着手。
一個合格的嫁出去的女兒,回孃家時懂得心狠手辣,孃家裡的任何東西都有可能被她席捲一空,回家獻給親愛的老公。
現在狄瑩大約是不太清楚這些傳統禮儀的,畢竟她的臉皮不夠厚,趙孝騫只好親自張嘴了。
許久之後,狄諮大約是將情緒宣泄完了,這才擡袖擦去眼淚,哽咽道:“老夫一時失態,賢婿見笑了。”
趙孝騫嘴賤道:“丈人說錯了,小婿不是見笑,是見哭啊……”
話沒說完,腰間又被狄瑩狠狠地掐了一下。
狄諮端杯望向趙孝騫,嚴肅地道:“狄家今日得沐皇恩,皆拜賢婿所賜,狄家子弟世代銘記賢婿之恩,多謝賢婿了,老夫敬你。”
趙孝騫連道不敢,趕忙端杯飲盡。
翁婿互敬之後,見狄諮仍一杯杯狂飲,今日似有把自己灌醉的意思,趙孝騫急忙趁着他清醒說起了正事。
“丈人確定要隨小婿出征北上嗎?”
狄諮肯定地點頭:“確定,聽說賢婿明日便出征,老夫已備好了兵器甲冑戰馬,今日便去宮中交卸職事,明日點卯於賢婿帳下聽令,但憑驅使,在所不辭。”
趙孝騫苦笑道:“您是長輩,小婿卻要對你發號施令,這實在有點……”
狄諮神情愈見嚴肅,加重了語氣道:“老夫一生行伍,深知軍中規矩,只要入了大營,便無翁婿父子之說,軍中只認主帥,老夫便是賢婿帳下一卒子,賢婿若有差遣,儘管開口。”趙孝騫仍是一臉爲難:“公事公辦倒也合情合理,但若是丈人犯了軍法,小婿不得不打您的老屁股,這個……多冒昧啊。”
狄諮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道:“老夫不會犯軍法!”
趙孝騫恍若未聞,扭頭看着狄瑩道:“夫人,你聽到了,將來我若打老丈人的屁股,你可不能翻臉,畢竟軍法如山。”
狄瑩白了他一眼,道:“父親說了,進了大營便是你的麾下,你打麾下將士,與妾身何干?”
趙孝騫忍不住朝她豎了豎大拇指:“懂事!”
不愧是名將之後,女兒身的她對軍中的規矩也是非常熟悉,而且絕不瞎攪和。
“老丈人,那就說定了,以丈人的官職,調任前線後可平升一級,您便在小婿麾下任都指揮使吧,以後憑戰功升遷。”
狄諮激動地起身抱拳,喝道:“遵令!”
狄家喜事,但狄諮還是沒敢喝醉,家宴散後,趙孝騫帶着狄瑩告辭,而狄諮也跟着出了門,直奔宮中。
他要在今日內交卸職事,再去城外大營報到,趙孝騫說是明日出徵,但作爲麾下將領的他,不可能明日才離家入營,總不能讓一軍主帥在大營裡等他。
回王府的路上,趙孝騫和狄瑩坐在搖晃的馬車裡。
趙孝騫打了個呵欠,道:“按我說,狄家的事既然揭過去了,丈人其實沒必要再跟着出征,說是正當壯年,可終究也是年歲不小,此行多險,路途辛苦,何必經受這番折騰。”
狄瑩嘆了口氣,幽幽道:“官人出身宗親,生下來便有官職爵位等着你,但我們臣子家族卻不一樣,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拼,去戰,功名利祿全靠自己殺出的一條血路。”
“平民百姓說來便是我們文武臣官安享榮華富貴,可是憑心而論,我們的榮華富貴是平白得到的麼?都是祖輩父輩在戰場上一刀一劍跟賊寇拼命得來的,我們的富貴安享得理直氣壯,不心虛。”
狄瑩又嘆道:“將來狄家也是如此,多虧官人爲狄家周旋,狄家終於得以翻身。”
“從此以後,狄家子弟爲了家族,上了戰場仍然要拼命,要流血,或許也會戰死,爲了家族前程搏命,怎樣的下場都是應當應分,不怨人,不怨命。”
狄瑩淡然笑了笑:“包括妾身的父親,跟隨官人上了戰場,或許也會有不測的結果,妾身也不怨任何人,本就是爲了前程而搏命,如同一場賭博,既是賭博,沒有隻贏不輸的道理。”
悄悄握住趙孝騫的手,狄瑩低聲道:“所以,父親入營之後,官人不必有任何顧忌,也不需有任何偏袒,公正相待便是,功名利祿自有父親自己去掙。”
“官人爲狄家解開了桎梏,已是恩重如山,狄家上下皆銘記官人這份恩情,其他的事,官人不必再插手,免得官人在軍中爲難,若因偏袒父親而令將士袍澤心生不滿,官人難以服衆,父親也沒臉在軍中待下去。”
趙孝騫深深震撼。
夫妻兩年餘,今日才領教了名將之後的魅力。
狄瑩這番話,這個年代的尋常女子是說不出口的,哪怕是千年之後的女人,也沒有她這般公正無私的見識與格局。
正常的女人,只會要求丈夫如何提攜孃家親人,如何爲孃家謀取好處,如何讓孃家憑藉夫家的資源和能量,貪得無厭地往上爬。
而狄瑩,竟特地要求趙孝騫公平公正,不需偏袒,一切讓她的父親自己去掙。
趙孝騫突然察覺,自己好像娶了一個了不得的奇女子。
心中柔情滿滿,趙孝騫忍不住抱緊了她,聞着她髮鬢散發的幽幽花香。
“夫人,不知爲何,爲夫突然很想你今晚騎上來,自己動……”趙孝騫用柔情蜜意的語氣,說着最下流的話。
馬車駛在寬闊平坦的路面上,卻不知爲何突然狠狠搖晃了一下,接着傳出趙孝騫的痛呼。
…………
第二天一早,趙孝騫穿戴鎧甲,與趙顥和妻妾們告辭後,昂然出了楚王府。
首先進宮,向趙煦面聆機宜,領取虎符和任命聖旨。
趙煦神情不捨,親自送出宮門外,君臣道別。
接着趙孝騫領着陳守賈實等數百名禁軍親衛騎馬出城,來到城外捧日營的集結地。
大營校場上,三萬名精挑細選出來的將士威風凜凜地站立在隊列中,看着司令臺上披掛睥睨的趙孝騫,將士們心中振奮激動。
趙孝騫站在臺上,環視四周,爲首的一排將領裡,他也看到了老丈人狄諮,也是披戴鎧甲,目光堅定地直視趙孝騫。
校場四周戰鼓隆隆,旌旗招展,身後的一面碩大的帥旗上,一個大大的黑色“趙”字,在風中獵獵舞動。
站在帥旗下,趙孝騫心中突生一股豪邁之氣。
爲萬民立命,爲自己建功,爲千秋萬世謀太平。
大丈夫當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