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酬斡這個名字,趙孝騫在河間府時便聽說過。
遼國的駙馬都尉,南京副統軍,河間之盟簽訂後,南京留守耶律淳都老老實實撤走了,這個蕭酬斡卻偏不服氣,率領三千遼騎憤而離開了析津府,整支騎兵不知所蹤。
皇城司的探子向趙孝騫稟報過這個消息,趙孝騫當時也沒有忽視,他知道三千遼軍在燕雲地面上會造成多大的破壞,於是傳令宗澤派出宋軍追擊。
沒想到蕭酬斡居然是衝着他來的。
今夜此時,他與蕭酬斡終於在這裡遭遇了,或者說,人家根本就奔着自己而來。
此時雙方的人數並不對等,陳守和賈韭麾下的禁軍和高手們加起來才四百人左右,而蕭酬斡的麾下卻有三千鐵騎。
四百對三千,優勢在……
好吧,趙孝騫心裡也有點打鼓,雖說己方有火器,可如果對方戰術運用得當,火器並不一定能壓制對方。
“全軍列陣——!”陳守激昂嘶吼,神情並不畏懼,反而帶了幾分興奮。
作爲趙孝騫的貼身護衛,陳守和麾下的禁軍其實甚少上陣殺敵,平日裡基本沒有機會,沒想到今夜卻等到了。
投身入軍,每個人都渴望建立功勳,不然當兵不是白當了?昔日的殿前司袍澤們大多立功升遷,陳守其實早就眼紅了。
四百名禁軍迅速行動起來,面朝西面嚴格按照火器操練典冊,列出三段式射擊方陣。
賈韭和十幾名江湖高手則一聲不吭地圍在趙孝騫身邊,此時開始,趙孝騫的人身安全便全交給賈韭了。
吳二郎坐在篝火邊,一邊流淚一邊大口啃着烤好的羊肉,一下午的奔波早已耗盡了他的體力。
趙孝騫則坐在方陣後面一塊大石頭上,從腰後拔出隨身攜帶的短管燧發槍,認真地檢查燧發槍的機件,準備彈藥。
沉默無聲中,一股大戰來臨前的肅殺之氣漸漸充斥於天地之間。
四周非常安靜,此刻數百人散發出來的殺氣,周圍的蟲鳥都彷彿被震懾住了,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剛纔吳二郎報信,蕭酬斡所部騎兵一直在追殺他,距離此地最多十里,趙孝騫相信他很快就會到了。
果然,一炷香時辰後,一陣隆隆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趙孝騫脣角一勾,表情無悲無喜。
“來了……”趙孝騫喃喃道。
馬蹄聲紛雜,距離越來越近,陳守此刻也禁不住緊張起來,這大約是他第一次親自指揮戰鬥,表現實在有些生澀。
雖然參與得少,可陳守常年跟隨趙孝騫,宋軍如何迎敵對陣,陳守也學了不少。
“敵至矣!全軍準備!第一排——!”陳守瞋目大吼道。
聽着馬蹄聲的距離,陳守神情緊張地默默計算遼軍進入射程的步數。
“八百步,六百步,四百步……不急,再放近一點,”陳守喃喃出聲。
很快,當三千遼騎進入三百步左右時,陳守終於嘶吼起來。
“第一排,放!”
轟然一陣巨響,在這靜謐的黑夜中猶如一道雷霆,猝不及防地炸開。
緊接着,對面三百步外,一陣人仰馬翻的聲音,然後便是慘叫聲,大罵聲,將領氣急敗壞的呵斥聲……
三千遼騎的前鋒倒下,但並未停止衝鋒,後面的騎兵繼續朝禁軍前陣衝去。
放了第一槍後,陳守終於不那麼緊張了,非常淡定地下令:“第二排,放!”
又是轟然一陣巨響。
“第三排,放!”陳守大吼:“後面的抓緊裝彈,快!”
三排槍響,對面一片漆黑,不知給遼騎造成了多大的傷亡,但從對面的慘叫聲中基本能推算,這三排槍彈給遼軍帶來了不低於數百人的傷害。
陳守絲毫不敢鬆懈,一邊催促禁軍裝彈,一邊嘶聲喝問道:“咱們的一窩蜂帶了多少?”
“不到一百具。”有禁軍回答。
“填裝一窩蜂的彈藥,遼軍衝入一百步內,便用一窩蜂招呼!”陳守道。
趙孝騫含笑看着陳守指揮戰鬥,從開始時的緊張生澀,到此刻的有條不紊,漸漸已有幾分成熟將領的模樣了。
然而三輪齊射後,對面的遼軍突然安靜下來,沒有任何動靜了。
前方遠處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遼軍的動向,想必是蕭酬斡認爲剛接戰便造成了如此大的傷亡,有點扛不住了,打算改變戰術。
趙孝騫四下張望,觀察周圍的地形。
燕雲在後世屬於河北平原,這裡的山脈甚少,偶見山丘,絕大部分地形都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和樹林。
如果蕭酬斡要改變戰術,大約只能選擇側翼包抄。
趙孝騫忍不住提醒道:“陳守,對面沒動靜了,你覺得蕭酬斡打算怎麼做?”陳守四下張望一番,道:“應該會選擇側翼包抄吧。”
趙孝騫笑了:“好,你自己決斷。”
陳守點頭,隨即喝道:“分出二百人,左右各一百人,兩段式列陣,守住側翼!”
禁軍飛快行動起來,很快以趙孝騫爲中心,四百禁軍迅速列出了三面合圍的陣型。
果然,對面安靜了一炷香時辰後,馬蹄聲又傳來。
這次的馬蹄聲不僅來自正面,左右側翼也有,而且蕭酬斡選擇不計代價的進攻,三面同時衝鋒。
趙孝騫挑了挑眉,喃喃道:“蕭酬斡這貨,有點瘋啊……就這麼急着除掉我嗎?”
幸好陳守提前列陣,側翼的遼軍衝鋒時,禁軍們仍然毫無懼色,像數百部沒有感情的機器,有條不紊地按照操練典冊嚴格執行。
遼軍衝至三百步內,陳守下令放槍,三面同時槍響,又是一片人仰馬翻的聲音。
深夜漆黑無人的荒郊野外,沒人知道一場激烈的宋遼對戰正在進行。
拉長曆史的時間線,從整個宋遼的歷史上看,或許今晚這一次交戰,是遼國最接近扭轉局勢的一次戰鬥。
因爲這一次被攻擊的對象是趙孝騫,而且趙孝騫身邊只有四百禁軍護衛,若是此戰真能殺了趙孝騫,對大宋對遼國,都將是極大的震撼,甚至對兩個國家都將造成無法預測的後果。
如今趙孝騫的生死,確實有這個分量決定兩個國家的興衰。
遠在遼國上京的耶律延禧或已經撤出析津府的耶律淳,若是知道今夜竟被蕭酬斡抓住了突襲趙孝騫的機會,大概會後悔得跳腳自扇耳光。
三千遼騎對四百宋軍,勝負仍然有點懸,若能讓蕭酬斡領一萬兵馬,就在今夜擊殺趙孝騫,興許宋遼的歷史將會改寫。
可惜,如果只是如果,它不是事實。
事實是,四百宋軍對陣三千遼騎,竟絲毫不落下風,從接戰開始到此刻,遼軍大約已傷亡了數百上千,但宋軍卻仍無傷亡。
因爲直到此刻,遼軍騎兵還未衝進宋軍前陣一百步內。
這一次遼軍的三面衝鋒,依然失敗了。
對面再次安靜下來。
陳守將禁軍的陣列布置之後,走到趙孝騫身前,低聲道:“世子,彈藥怕是不太夠了,還能支撐遼軍兩次衝鋒,一窩蜂也只夠發射兩次……”
趙孝騫挑了挑眉,笑道:“兩次衝鋒之後,我覺得遼軍剩下的人馬也不多了,實在不行咱們便刀劍相搏。”
陳守神情凝重道:“可是世子您在這裡,末將有些分心,不如讓賈韭帶着世子先撤,讓末將專心擊敵。”
趙孝騫笑罵道:“我特麼堂堂一軍主帥,還成了你的累贅了?”
“剛剛我說過,與你們同生共死,這個決定不會變。”趙孝騫嚴肅地道。
陳守急了:“世子……”
“別說廢話了,趕緊整頓兵馬,等待遼軍下一次進攻吧,今晚我鐵定不走的,讓我把你們丟下獨自逃命,事情傳到軍中,我以後如何有臉指揮千軍萬馬?”
趙孝騫嘆道:“也就在這種時候,我才稍微要點兒臉……終歸還是閱歷不夠豐富,太過靦腆了。”
陳守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表示很好笑。
從他的表情上看,大約是真有些着急了。
宋軍如今最大的倚仗是火器,若是現在火器彈藥不足的話,便等於失去了優勢,無法再應對遼軍的衝鋒。
換了別的時候,陳守或許並不在乎,彈藥沒了可以與敵人近身肉搏廝殺,生與死各憑天命。
可偏偏今日趙孝騫在,他若出了事,整個大宋的天都會塌了,而陳守作爲趙孝騫的貼身護衛,怕是會被釘在恥辱柱上一千年,被後人無盡唾罵。
所以此刻陳守的壓力很大。
遠處數百步外,遼軍將領的呵斥怒罵聲依稀傳來。
陳守神情一凜,沉聲道:“遼軍又要進攻了!”
趙孝騫朝陳守揚了揚下巴,道:“去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管我,若到了不得不拼命的時候,我也不會當你們的累贅,揮刀砍人這方面,我可以試試。”
陳守朝他行了一禮,轉身匆匆回到陣列後。
遠遠傳來戰馬嘶鳴,然後戰馬開始奔跑,加速,其勢如電。
趙孝騫依舊安靜地坐在後方,他甚至悠閒地割下篝火上烤着的羊腿肉,慢慢地送進嘴裡。
然而不知爲何,此刻趙孝騫突然感到一陣心悸,隱隱間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直覺這東西很玄妙,重視它的人,往往會在生死關頭救自己一命。
此時的趙孝騫說不清這股不安的感覺從何而來,他在猶豫要不要信自己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