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之間的書信,完全沒有命令的語氣,只有彷彿兄弟間閒話家常的平淡。
趙煦說,州橋的第一樓灌湯包好吃,後來他微服出宮,又去了幾次,只是不知爲何,始終吃不出當初的味道了,大約是味覺出了問題吧。
趙煦說,中秋節時,他召趙氏宗親入宮飲宴,你爹楚王也在,席間就他喝醉了,亂七八糟說了不少胡話,還作詩,作出來的詩也是亂七八糟,不堪入耳,不知他尷不尷尬,反正朕當時挺尷尬的。
你有空勸勸他,一把年紀了,不僅酒品不好,飲食也不忌口,稍微克制一點,多減幾斤肉,多賺幾年陽壽不香嗎。
趙煦還說,朕賜給你的汴京郡王府,一直不見你住過,但朕一直派人修繕打理,倆月前朕聽說,殿中省的宮人膽敢剋扣貪墨郡王府修繕打理的專款,朕一怒之下,當即將那宮人問斬了……
說的都是家常,平平淡淡,娓娓道來,字句間不帶絲毫情緒,彷彿只是平靜地述說着一件件平常事。
信的最後,趙煦終於說,自己的身體漸漸不行了,雖然太醫和身邊的朝臣宮人一味寬慰,但他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悔不該當初聽信術士蠱惑之言,濫服丹藥。
本來興許多活幾年的,但如今怕是時日無多,就在這數月了。
子安,朕思爾甚也,今生能否再見子安一面?
趙孝騫一遍遍地看着這封書信,看到最後,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眶。
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單純的兄弟情誼?
趙孝騫不知道,答案或許會讓他很失望。
都是單獨的個體,都有着各自獨立的思想和追求,也有着自己的難以取捨的善惡和私心,哪怕是親兄弟,又何來純粹的親情?
人性經不起考驗,兄弟之情同樣如此。
可是一遍一遍讀完趙煦的信後,趙孝騫儘管強行剋制,心中終究涌起了一股無法遏止的衝動。
自己這一生功成名就,天下皆仰。
偌大的功績真的完全是自己創造的嗎?
當年的趙煦,若不是在自己的身後狠狠推了一把,並且毫無保留地信任他,重用他,爲了他不惜違反祖制,沒有趙煦做的這些,今日的趙孝騫算什麼?
爲了所謂的兵權,就連趙煦的最後一面也不肯見,那麼趙孝騫算什麼品行?
一個人活得自私自利,六親不認,人生毫無意義,縱是權柄遮天又如何?莫說別人看不看得起,自己難道就看得起自己了嗎?
或許如今他與趙煦之間的感情已經變味了,但有個事實是,儘管趙煦對他再猜忌,再忌憚,作爲帝王,卻始終沒對他做出實質的傷害性舉動。
趙孝騫很清楚,趙煦是真的手下留情了,原本他可以更激烈一點,用各種手段卸下他的兵權,可趙煦並沒有這麼做,他的動作一直是和風細雨。
別的不說,趙孝騫的父母如今可都還在汴京,趙煦若真打算翻臉,只要兩把刀架在父母的脖子上,趙孝騫敢不回京嗎?
這位帝王成熟了,可終究還是對他留了幾分善意,幾分親情,那或許是他人生裡所剩不多的光亮。
不是所有的帝王都無情,帝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也有善惡交織。
至少趙煦這個帝王,仍是有血有肉。
帥帳內,趙孝騫的目光不停在丹書鐵券和趙煦的書信上來回移動,神情陷入了掙扎。
他的神情看在衆將眼裡,心中不由懸得老高。
種建中小心地道:“殿下,您該不會真打算回京吧?三思啊!”
帳內衆將紛紛附和:“殿下三思啊!”
宗澤低聲道:“殿下這一回京,此生怕是不可能重回軍中了。”
趙孝騫嘴角一勾:“你們都認爲我不能回京?”
衆將點頭,異口同聲道:“正是。”
趙孝騫望向許將,許將迅速扭過頭,冷冷道:“老夫瞎了,聾了,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子安你自己做決定便是。”
趙孝騫笑了,他清楚許將的立場,作爲副使,他職責所在,不可能鼓動趙孝騫對抗官家和朝廷,眼下能夠保持中立態度,已經是他做出的最大妥協了。
帳內張嶸突然噗嗤一笑,道:“許副使應該也是不願殿下回京的,殿下若回了京,許副使興許也會被樞密院召回,那怎麼行……人家許副使在析津城裡可養了一房如花似玉的侍妾,新鮮勁兒還沒過呢。”
帳內衆人鬨堂大笑,趙孝騫一臉不敢置信看着許將:“竟有這事兒?衝元先生這把年紀,人老心不老,玩得比我還花……”
話沒說完,許將已掛不住臉,惱羞成怒地站起來,指着帳內衆將怒喝道:“閉嘴!都給老夫閉嘴!老夫的私事爾等休提,否則莫怪我翻臉不認人!”
說完許將憤怒地拂袖而去,出了帥帳。
帳內的鬨笑聲停下,衆將神情恢復了凝重。
衆人心裡清楚,剛纔不過是個由頭,許將自己知道不宜再留在帥帳裡,聽衆將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了,那實在是對他的忠誠的考驗。
寂靜過後,趙孝騫再次看着面前的丹書鐵券和趙煦的書信,緩緩道:“我……還是想回一趟汴京。”
帳內依舊鴉雀無聲,衆將彷彿早已知道了趙孝騫的選擇。
趙孝騫傷感地嘆道:“官家的身子怕是……,我想回汴京見他一面。”
“你們莫怪我優柔,莫怪我當斷不斷,我總認爲,人的一輩子,除了權力和利益,總應該還有一些別的東西值得追求和維護,如果人的一生只求權力利益,未免太過可悲。”衆將默然,但卻紛紛點頭。
種建中深深地道:“殿下這樣的脾性和品行,正是我等當初無怨無悔追隨的原因,末將甚幸,多年過去,殿下仍不改本色。”
“爲了見官家最後一面,殿下不惜以身犯險回京,末將也相信,以殿下重情重義的性子,將來我們任何一人遇到危急和艱困,殿下必然也不會放棄我們。”
種建中說完,帳內衆將紛紛起身抱拳,異口同聲道:“末將甚幸,誓死追隨殿下!”
趙孝騫眼眶含淚,感動地不停點頭。
“好,好!此生能與諸公相識,亦是一場良緣。”
沉寂片刻,帳內的狄諮彷彿不經意地喃喃自語:“官家若駕崩,天家無子嗣,這皇位兄終弟及,不過……非要在官家的親兄弟裡選麼?宗親兄弟也姓趙呀……”
“官家那些所謂的親兄弟,也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帳內衆將一齊睜大了眼,倒吸一口涼氣,神情震驚地扭頭望向狄諮。
狄諮似乎回過神來,滿臉歉意地笑了笑:“呃,失言了,剛纔末將失言了,你們就當我什麼都沒說。”
帥帳內,依然一片寂靜,靜得彷彿能聽到衆人急促的心跳聲。
趙孝騫也是一臉意外地看着狄諮。
這老貨……什麼時候學的綠茶套路?尼瑪你只會心疼giaogiao嗎?
帳內仍然一片寂靜,衆將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然後面面相覷,彼此的眼神裡都透着同一個訊號。
這事兒……有沒有搞頭?
老狄說得對,反正官家的親兄弟也不是那麼親,既然如此,宗親兄弟爲啥不能爭一爭?
大宋江山能有如今這般局面,全是殿下之功,憑殿下的赫赫功勞,憑他在朝野間的威望,憑他同樣姓趙,憑他父親楚王是當今官家的親叔叔……
兄終弟及不可以,那麼“侄終叔及”有沒有這個可能性呢?
狄諮看似無意的一句話,瞬間打開了衆人的思路和格局。
然後,衆將的目光紛紛望向趙孝騫,每個人的眼神裡充滿了狂熱和灼烈。
今天朝廷質疑,明天官家猜忌,大家爲社稷出生入死,後背卻偏偏還要提防來自汴京的非議和懷疑,甚至是背刺。
乾脆把殿下推上去當皇帝,怎麼就不行了?
再往深一點說,如今衆將擁戴追隨趙孝騫,支持他死握兵權不放,看在官家和朝廷眼裡,他們和趙孝騫一樣都是叛臣。
如果官家駕崩,殿下成爲皇位爭奪者,衆將的性質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從以前擁兵自重的叛臣,變成奪嫡支持者,如果最後成功了,大家是不是就合理合法了?
唐太宗發動玄武門之變後,誰還會追究李世民擅自調動兵馬之罪?誰會計較他弒兄殺弟之罪?誰會參劾長孫無忌,尉遲恭,秦瓊這些人的舉兵叛亂之罪?
他們不是罪人,明明都是凌煙閣功臣啊。
唐太宗能做到的事,趙孝騫和他們爲何不能做?
成王敗寇,如此而已。
衆將越想,心思越熱烈,整個人都彷彿燃起來了。
帳內脾氣最衝動的折可適突然起身抱拳:“殿下,末將願誓死……”
話沒說完,趙孝騫勃然變色:“你閉嘴!坐下!”
環視衆將,趙孝騫語氣冰冷地道:“什麼都別說,有些話說出口就是大禍,都是成年人了,別給自己找麻煩。”
衆將默然點頭。
有幾人目光卻閃爍不已,開始深度解讀殿下的這句話。
所以,有些話,可以默默地做,但不能說,是這意思吧?
此時此刻,衆將看着趙孝騫的眼神,已不再是什麼河間郡王,什麼河北西路經略安撫使,而是皇室宗親,下一任大宋官家的熱門種子選手。
哎,這麼一想,衆將突然就覺得自己合法了,幹什麼都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