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晴雯恰好守在臥室門外,因爲秋茉說了,一會兒雲太醫要來給黛玉請脈,所以要黛玉換下家常衣裳。如今黛玉的衣裳首飾都歸了晴雯管,飲食藥餌都是紫鵑過一遍,秋茉和蓮籽都沒沾到黛玉的邊兒,不過是打外圍的事情,而雪雁則負責看管黛玉帶過來的那些書籍字畫等物,因爲雪雁從小兒跟着黛玉讀書,是這幾個丫頭裡識字最多的一個。
“嗯,口渴,去倒杯茶來。”黛玉在外邊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晴雯剛剛放下的針線。
“好,主子稍等。”晴雯去倒了茶來,服侍着黛玉吃了兩口,又把一身新衣裳拿出來要給黛玉換下。
“做什麼又換衣裳?”黛玉不解的問道。
“秋茉說下午雲太醫要來給主子請脈,還是換了衣裳吧。”晴雯小聲說道。
“請脈也不過是隔着簾子,又看不到。不用換了。”黛玉有些懶懶的,依然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
“好主子,奴婢特地打聽了,據說這位雲太醫與別的太醫不同呢,他看病講究個什麼‘望聞問切’。不像那些老迂腐,只知道診脈,這雲太醫可是專門給太后和皇上請脈的,主子的病讓他瞧一瞧,保不準就去了根兒,這些年主子在那邊一年到頭的吃藥,受了那麼多罪,還不是爲了把身子養好?有了好身體,纔能有力氣去收拾那些不知好歹的東西不是?”晴雯小聲在黛玉耳邊嘚啵嘚啵的說完,看着黛玉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於是忙扶着她起來,到東暖閣去換衣裳。
水溶在黛玉和晴雯說來的時候就醒了,只是聽她們主僕說話便沒起身,此時聽不到動靜,知道黛玉被這丫頭說動了心,定是去換衣裳去了,所以他也躺不下去了。轉身起來,輕輕地咳嗽一聲,便有丫頭進來服侍。
“王妃呢?”水溶明知故問,看着挑簾子進來的蓮籽。
“回王爺話,王妃在東暖閣換衣裳,這就好了。”
“嗯,這個雲輕廬怎麼還不來。”水溶看着蓮籽給自己穿上鞋子,便從榻上起身,秋茉剛好端着兩杯參茶進來,之間水溶一個,忙上前去奉茶。
“奴婢去書房瞧瞧?”蓮籽察言觀色,沒見水溶有什麼不高興,於是輕身詢問道。
水溶點點頭,擺手讓蓮籽出去,放接過秋茉手中的參茶,沉吟一聲小聲吩咐道:“去告訴水安,太妃房裡那個秦氏以後不能留在府上了,以後別讓我再看見她。”
“是。”秋茉答應一聲,也轉身下去。
秋茉是服侍在水溶身邊時間最長的一個丫頭,因爲她平時很少說話,她容貌並不出衆,再加上原本就是個孤兒,在這府上無親無故,不過是個書房裡伺候的小丫頭,水溶平時也並不怎麼跟她說話。
所以大家都忽視了她,只有在使喚她的時候才能想起這個人來,但衆人都忘了一件很關鍵的事情,那就是在水溶身邊伺候的丫頭,沒有超過半年的,除了這個秋茉。
這件事全北靜王府上的人都可以忽略,唯獨水安不能忽視,因爲他是這府上的大總管。
至於秋茉爲什麼會在水溶呆了四年之久,恐怕只有水溶和秋茉二人心裡最清楚。
水安卻也十分清楚一件事,那就是這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秋茉從來傳送水溶的話,不多一個字,也不少一個字。
所以當水安聽到秋茉的話時,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多問一個字。身爲王府的總管,有些事他可以耍滑頭,可以倚老賣老,可有些事他必須一絲不苟。
雲輕廬沒多久就到了,小丫頭帶着他穿過北靜王府上悠長的甬路,來到內宅,進入靜雅堂的院子時,水溶正站在廊檐下微笑的迎他。
“王爺!”雲輕廬衝着水溶一拘拳,淡淡一笑算是給水溶見禮。
“這會子纔來!”水溶也不介意,反正雲輕廬的放蕩傲慢是出了名的,他是皇上欽點的太醫院醫政,自然有狂傲的資本。
“沒辦法,中午喝了幾盅酒,小睡了一會兒。”
“你這傢伙,你就不怕皇上傳你?喝酒誤事,尤其你還是個大夫,這萬一弄錯了一味藥,可都是要人命的。你呀,別有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水溶跟雲輕廬像是兄弟一般,並肩緊了靜雅堂的屋門。
“無房無妨,我雲輕廬還是有數的。再說,不喝酒怎麼診治那些疑難雜症呢?你是知道我的,這診脈二字若是沒了酒,才當真誤事呢。”雲輕廬自信的笑着,跟着水溶進屋,小聲陣陣,讓坐在東暖閣屏風之後的黛玉一愣,這麼狂放的太醫,怎麼給人治病?
“王妃這幾日怎樣?”雲輕廬和水溶進屋後落座,第一句話便問黛玉的身體。他是一個大夫,這樣問也無可厚非。
“上次的事已經沒事了,只是我這王妃從小就有不足之症,所以小王纔會請你來,就想借你這妙手,還我王妃一副好身板。怎麼樣?人家都說你是妙手回春,今兒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這我可不敢說,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怎麼樣總要診了脈再說。”
“好,那就先診脈。”水溶含笑點頭,看看邊上的兩個婆子。
婆子帶着雲輕廬繞過屏風進了東暖閣,黛玉歪在牀上,帳子早就放下來,婆子上前,請出黛玉的手來,雲輕廬眯着眼睛靜靜地診脈。然後又讓婆子把帳子掀開一角,看了看黛玉的臉色。水溶又把紫鵑叫來,問了幾句話,無非是平時用什麼飯用什麼茶,白日可能午睡,晚上何時睡,早晨何時醒等平常起居的話。
問完之後,雲輕廬便離開東暖閣,沉吟片刻,方對水溶說道:“王妃原是不足之症沒錯,只是這幾年來,這病治着治着好像是偏了方向。越治越複雜了。不過不怕,幸好還來得及,只是這方子實在是繁瑣,我也不開了,索性每日我親自煎了藥來吧,另外再取兩味丸藥來,每日一粒給王妃服下,配着我的湯藥,不出十日,王妃的病定會見好。”
水溶聽雲輕廬說得這麼複雜,心中更是一驚,原來黛玉的病是叫人給治出來的?!如今雲輕廬要親自煎藥,是不是對王府的奴才們也不放心?
“王妃不要多想。”雲輕廬看着水溶發愣,又淡淡的笑道:“果真是方子複雜,我怕奴才們煎不好,這劑藥煎起來不單要看火候和時辰,還要對着鐘錶記得在某個時刻裡放不同的藥,若是錯了半點,這藥不但不能治病,還會給王妃添病,想我雲輕廬若是在王妃的病上栽了跟頭,只怕我這條小命也保不住了,說不得,好人做到底,我只好親自煎藥了。不過這診金可是貴的很,王爺不會心疼吧?”
“你這是廢話吧?”水溶忙笑道,“你我也不是才認識,我是那種小氣之人嗎?千金萬金你儘管開口就是了。”
黛玉在東暖閣裡把外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此刻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的病這麼多年不好,確實另有原因。
‘人心險惡’四個字用來形容這個世道,看來還是太輕鬆了些。原本因爲打了水安而內心有些不安的黛玉,此時心情反而平靜下來。沒有辦法,不收拾水安,自己往後的日子更加不好過。黛玉此時心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能不明不白的就死在這裡。
水溶送雲輕廬出去了,黛玉從牀上起身,剛走到書架前還沒拿下那本琴譜,便聽外邊的小丫頭回道:“回王妃,姑娘們來給王妃請安了。”
黛玉眉頭輕輕一皺,對着紫鵑點點頭,紫鵑便出門去說道:“姑娘們快請進。”
婧琪,婧玥,婧瑤三個姑娘由各自的奶媽丫頭們服侍着進門,奴才們都在外間站下,三個姑娘隨着紫鵑緊了東暖閣,依次站好,對着端坐在羅漢牀上的黛玉深深施禮:“女兒給母妃請安。”
“起來吧,這個時候你們怎麼來了?師傅們沒有給你們上課?”黛玉直到,北靜王府上有專門的教習嬤嬤和先生在教這三個姑娘女工針線,讀書識字等功課。
“回母妃的話,婧琪跟兩個妹妹聽說母妃身上不好,父王請了太醫來給母妃請脈,心中不安,所以特來給母妃請安。”婧琪是大姑娘,自然帶頭回黛玉。她侃侃而言落落大方,只是這言語之中少了母女之間該有的關切。
黛玉淡淡一笑,她並不在乎什麼母女之間該有的感情,原本就是陌生人,因爲不得已嫁到他們家,纔給她們做了母親,自己不願意,又怎麼不知道她們也不願意?能來請安,已經夠了。
“你們都很好,坐吧,秋茉,還不給姑娘們上點心茶水?”
秋茉和紫鵑二人忙去端了六樣點心和熱茶來,在三維姑娘面前擺好。婧瑤還小,她的奶媽立在她身後,拿了一塊椰蓉糕點給她,婧瑤開心的笑着,一點點的吃點心。她還是個小孩,能夠如此端莊的坐在黛玉面前已經很難得了。黛玉看着婧瑤便想起了自己初進榮國府的時候,於是神情有一絲恍惚。
“母妃這裡的點心就是好吃。”婧琪看着黛玉只顧看着婧瑤,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的微笑,她今天帶兩個妹妹來可不是來吃點心的。她的姨娘被水溶打了,還禁了足,她此刻哪裡有心思吃點心?雖然秦姨娘在婧琪的心中只是一個姨娘,比別的姨娘稍微親近點而已,婧琪依然是把她當奴才看到,但這個奴才好歹也是自己這邊的人,作爲她的主子,婧琪是一定要探戈究竟的。
黛玉聽到婧琪的話,淡淡一笑:“竟然婧琪這樣說,爲何你不用一塊??”
“回母妃的話,婧琪來的時候剛用了點心,這會兒只是有些口渴。”婧琪笑笑,端起了跟前的茶杯,剛揭開杯蓋,又不急着喝,只看着婧瑤不滿的說道:“婧瑤,你剛纔也用過點心了,這會兒少用點,回頭撐着了看肚子疼。”
婧要聽了婧琪的話,便不敢再吃,忙把手中吃了一半的點心放回點心放回盤子裡。
黛玉心中納悶,就算是婧琪這個做姐姐的平時有管教妹妹的時候,這婧瑤也不會如此怕她吧?
“大姐,瑤兒剛纔根本就沒吃什麼,這會兒她在母妃這裡用一塊點心又怎麼了?瑤兒雖然小,但她的事情自然有母妃管教,你當着母妃的面呵斥她,有些不妥吧?”婧玥坐在中間的椅子上,看了婧瑤一眼,又伸手把婧瑤吃了一半的點心遞給了婧瑤,“三妹,喜歡母妃這裡的點心就吃吧,晚飯還要等一會兒呢,你正在長身體,多吃點沒事的。”
黛玉此時對這三姐妹有些刮目相看了。這個兒姑娘婧玥看上去很文靜,想不到也是個厲害丫頭,嘴上一絲也不饒人。既然婧玥肯爲婧瑤出頭,那麼看來自己此時是插不上嘴了。於是黛玉接過晴雯手中的茶來,慢慢的品。
站在婧玥身後的淑言悄悄地看了一眼坐在上位的黛玉,見小王妃並沒有說話的意思,而且好像根本沒聽見這邊小姐妹的話,只顧坐在上面喝她的茶。於是忍不住小聲說道:“二姑娘,大姑娘也是爲了三姑娘好。”
“你又是什麼了?也敢在我面前多嘴?!”婧玥有些惱了,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撩,皺起了眉頭。婧玥的聲音不大,但屋子裡原本就安靜,所以每個人都聽見了。她一個八歲的孩子惱了,自然不會有人跟她計較,恐怕就是太妃也不會責備她,黛玉就更不會。
淑言的臉紅了紅,只得賠笑回道:“哎喲,二姑娘惱了奴婢,奴婢也不敢有怨言,只是當着王妃的面………”
“當着我的面也沒什麼,婧玥雖然還小,也是王妃的女兒,好歹也是府上的主子。”黛玉把手中的茶放在手邊小矮桌上,淡淡一笑:“玥兒,莫要惱了。淑言怎麼說也是你姨娘的丫頭。”
“玥兒謹遵母妃教誨。“婧玥聽黛玉說話,立刻規規矩矩的站起來,等黛玉說完,又對着黛玉福了個萬福。邊上吃點心的婧瑤見婧玥站起來行禮,也忙跟着站起來。只有大姑娘婧琪依然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兩位妹妹,母妃身上不好,我們不要久坐了,還是讓母妃清淨的歇息一會兒好。“婧琪看婧玥和婧瑤剛要坐下,反倒站起身來,看樣子似乎是專門跟兩個妹妹作對似地。
“姐姐,母妃身上不好,父王也不在房裡,正該我們多留一會兒陪伴母妃,以盡孝道。若有事使喚,豈不比那些丫頭強?“婧玥暗暗地瞪了一眼一邊的淑言,有些含沙射影的說道。
黛玉怎麼聽怎麼看,都覺得這位二姑娘和淑言二人像是有着什麼深仇大恨似的,只是她含沙射影,自己又不好捕風捉影。只是含笑道:“無妨,我剛睡起來沒多久,你們下午既然不做功課,就在這兒多坐一會兒吧。紫鵑,把我們自己做的點心拿出來給姑娘們再嚐嚐,再包上些一會兒給姑娘們送過去。”
“謝母妃賞。”婧琪姐妹三人又齊刷刷的給黛玉行禮。
“這有什麼謝不謝的,不過幾樣點心,你們愛吃,以後我這裡再做了叫丫頭們給你們送過去。”黛玉雖然不願意跟這三個女兒多說話,但此刻又不好就趕着她們走,再說太妃已經說了,要自己給水溶和淑言辦酒宴呢,只是這淑言怎麼看都跟婧玥不親,不知太妃怎麼回事,竟然以淑言照顧婧玥爲由,要讓淑言做姨娘。
若是在剛纔,這三個女兒沒有來給自己請安,婧玥也沒有那樣訓斥淑言,黛玉還深信不疑太妃說的話,畢竟婧玥還小,身邊有個可靠地人照顧也是好事。但如今看上去並不是那樣,黛玉就不得不留心了,因爲依照自己的打算,這北靜王府還是要住幾個月的,在自己在的這幾個月裡,黛玉不希望北靜王府出什麼事,即便有事,也要等她離開再出。
所以,黛玉想繼續看看,這個婧玥和淑言之間,到底有什麼矛盾。
不多時紫鵑果然又帶着幾個小丫頭捧出了點心盒子,三位姑娘面前的點心又多了幾樣。婧瑤看來是真的餓了,吃完手中的那塊椰蓉糕,又拿了一塊棗泥山藥糕來吃。
婧琪看了,眼睛裡的不屑甚至變成了鄙夷,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什麼好吃的點心沒吃過,卻在這裡丟人現眼。於是婧琪咳嗽了一聲,瞥了一眼婧瑤的奶媽。
婧瑤的奶媽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立刻彎腰下去對婧瑤說:“三姑娘,再吃這一塊就好了,剩下的我們帶回去,明兒再吃,好不好?”
婧瑤點點頭,然後怯生生的看了一眼婧琪,又看看上面一直微笑的黛玉。
黛玉的心中有些不忍,不管如何,婧瑤也只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婧琪這個做姐姐的也太過分了點。而且這婧琪看完了淑言又看婧瑤的奶媽,而這兩個人都這麼怕她,其中必有緣故。但黛玉並沒打算開口說什麼,因爲她實在是不知說什麼,她還沒有做母親的準備,面對這三個妹妹一般的女兒,她此時只能先看看,如果有事,也要水溶和太妃去管束,自己當然是不好多說的。
婧玥這次沒有說話,只是她臉白了白,低下頭去,端了茶來吃。
屋子裡安靜下來,除了婧瑤在吃點心,其他的人都在品茶,茶杯蓋兒碰茶杯的聲音清脆悅耳,丫頭們全都屏息凝視的伺候着。黛玉心中暗笑,比起這裡的幾個姐妹,榮國府的幾個姐妹算是好的了。她們心中再怎麼不服,但在老太太和王夫人面前還留點體面。而這幾個姑娘在自己跟前,眼看着就要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