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靜靜等待趙興的決定,陳曹煜等人心都提到嗓子眼,緊張的無法呼吸。而帥範在表現得無所謂,他甚至連趙興也不看,只轉眼盯着江對岸。
江對岸,朱雀軍士兵正在向這裡張望,見到南岸久久無動靜,登岸的幾名軍官一商量,命令斥候搶先出發,而他們的大部隊還在等待。
江南岸,趙興歪着頭想了片刻,緩緩的擡起手,翻開朝廷准許他登岸就近休整的詔書,淡淡地瞄了一眼,微微點點頭,答:“我不是個破壞者,所以……臣接旨。”
陳一聽這話兒,頓時腳一軟,心頭提的氣差點接續不上,他身體放鬆下來,一指對岸,趕緊提醒:“趙大人,不如……快把你的士兵叫回來,他們已經深入遼境,萬一引起兩國糾紛,新皇面前我怕無法交代。”
趙興一搖頭,他的答覆再度證明,雖然他接了朝廷旨意,但他依舊是頭“老虎”:“憑什麼?我護送貢使入京,卻在河岸上遭到最無恥的突然襲擊,這是搶劫,參與搶劫的竟然是遼國正規軍隊,遼國官員不給我一個交代,他以爲我好欺負嗎?
哈,陳大人也在現場,不如你我聯署一封信函,同去責問遼國官員——我想知道,這打劫動作是政府行爲嗎?如果是,那就是向我大宋宣戰,我的反擊天經地義;如果這不是政府行爲,那就意味着遼國政府崩潰了,他們已經無法管束自己的士兵。哈哈。我不嫌麻煩,願意替他們管教這些無法無天的士兵——免費地!”
陳跟趙興主張不同,此刻趙興接了旨意,他已經完成了任務。至於趙興要與遼人開戰……他希望多得越遠越好,承擔的責任越少越好。不願在該地久留的陳一邊漫不經心的迴應着,一邊望着曹煜尋求支持。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提醒曹煜:“曹大人,此地事已了,你還不動身赴任嗎?你若動身,我恰好與你同回。”
曹煜微笑着撥弄着那條狗,笑嘻嘻的回答陳:“我且不慌走,趙大人聯署的質問信。正好可以加上本官地名字……忘了告訴趙大人。高遵惠大人已經過世,我是去接替高遵惠大人、做大名府兵馬鈐轄的。此際遼兵大局入寇,我待在這裡,比待在大名府有用……”
陳一聽,翻了個白眼。肚裡說:“哼,武夫!你待在這裡。當然更安全。章已逝,趙離人若擋不住遼兵,你待在大名府也沒用……”
其實,曹煜這話既是在提醒陳,也是在暗示趙興。高遵惠生前,雖然如臨大敵的擋住趙興的去路,但趙興卻不屑跟高遵惠交手。而趙興以往的戰績太駭人聽聞了:面對西夏,他敢出城野戰,還接連攻下了西夏人的幾個寨子;貶去嶺南他也不安生,滅占城、侵大理。壓服南洋小國。似乎算得上百戰百勝,且次次戰鬥都似乎沒費多大力氣。就把人一個千年之國滅了。
這些還算是小戰事,因爲這些戰績,還能令當世名將們仰望之,心中也常思忖着,在有條件的情況下,或可效仿。但他面對吐蕃那份戰績,卻只令人剩下求死之心——那簡直是非人類。領着十幾個侍從,就敢迎戰吐蕃人數萬偷襲軍,雖然事後趙興爲了防止吐蕃人警覺,故意不加解釋詳細戰況,但那些戰果明明白白地擺在那兒:吐蕃南線大軍全軍覆沒,己方趙興受了點輕傷,只有身邊幾個侍從陣亡。
一點輕傷,幾名侍從地陣亡,就埋葬了吐蕃整個南線大軍,這樣的戰績讓趙興當之無愧的登上了“大宋第一悍將”的寶座,而面對這樣的戰績,整個大宋連向第二寶座發起衝刺地興致都消失了。
面對這樣的戰績,此前高遵惠動員整個大名府地軍隊想阻擋趙興,朝廷大臣均一致認定這是個笑話,高遵惠不可能擋住趙興,而趙興停步在黃河河岸上,也使朝堂大臣一致認定:趙興與小皇帝或有密約。
開玩笑,一個老朽帶領的大名府那羣二十年沒打仗的新兵娃娃,面對大宋第一悍將,居然想靠那羣娃娃想擋住百戰軍士朱雀軍團,這簡直跟天方夜談一樣稀奇。要知道,同樣的這支朱雀軍,出動了五十名正兵,就讓福建呂氏家族吃了大虧,而呂氏家族可是一個能動員數千莊丁的大家族……
所以曹煜在這裡暗示:陳與其到大名府守着那夥老弱殘兵,還不如待在趙興身邊就近看管這頭老虎。而趙興真要想衝過大名府,帶十幾名侍從也足夠了。這樣的人,大名府那夥老弱殘兵根本擋不住,唯有朋友之情、兄弟之義、臣僚名份,沒準讓對方下不去手……
曹煜同時也是在告訴趙興:高遵惠死了,急死的。如今大宋北線已經沒有將領主持了,新任大名府兵馬鈐轄是我。你要鬧,出出心頭怨氣,我支持,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可你自己要把握好“度”,因爲一旦你戰敗,或者事情鬧得太大,以至於不可收拾,我大宋北方可在沒有援兵了。全部的援兵就在你眼前,就我一個!
陳聽懂了,帥範也聽懂了,他連忙湊近趙興身邊,將趙興往僻靜處拉扯。陳在這裡衝曹煜點頭,不再堅持返回大名府。稍遠處,帥範在跟趙興竊竊私語,此時兩人已經走開幾步,風中隱隱的飄來幾句片言隻語,是帥範在問:“大人,你剛纔說過,遼人地南院大王死了,整個南院正處在羣龍無首地地步,是吧,我們……撈一把……”
趙興的回答斷斷續續飄來:“……好機會……先交涉……我認爲,他們一定沒有答覆,因爲南院沒有做主地人……就看孩兒們的表現了……”
帥範上前一步。又拉開了幾步距離,低聲說:“大人,不如我先去,我親自登岸,帶士兵過去掃蕩一下。”
趙興搖頭:“我需要你,此時此刻。我不希望你離開,且讓兒郎們自由發揮吧。”
帥範又橫移一步,眼角掃到童貫正向這裡走來,他豎起一根手指,示意童貫停住腳步,又低聲問趙興:“我剛纔說地意思,大人真懂了嗎?我見陳大人意猶未盡。朝廷見到大人奉召。恐怕會進一步籠絡——而大人一定要堅定信念:我們現在只有兩步路可走,一個是進入朝堂,熬幾年,等韓忠彥、曾布退下了,我們或者能爲宰輔;一個是退後一步。退回廣州。
我剛纔建議大人退後一步,是因爲我們南方的事情還剩一點首尾。我怕大人一走,所有的工作半途而廢,那豈不令人惋惜。
大人,此時此刻,是我大宋難得的機遇,也是我華夏千年難遇的制霸南海的機遇,失去了這個機會,我們永遠不會有二次機遇。最近我分析了一下:阿拉伯人跟西方人正打地熱火朝天,這兩個生死冤家一打起來,恐怕幾百年都難以收手。
與此同時。我大宋的海貿經過了數百年的積累。宋商的足跡遍佈整個南海,他們大多數在當地落地生根。甚至取得了一定的地位。比如交趾的福建移民,佔婆的移民,長門地宋商、耽羅島地宋商,甚至遠在非洲也有我們宋人的勢力。
大人前幾年做的一切努力,不都是爲了這一刻做準備嗎?如今我們的水手訓練的差不多了,南中國海地勢力也整合完成,只要我們再向前一步,整個大海都是我宋人的天下。而大人此時進入中樞,廣南之事誰來繼任?廣東指射之地,哪個有才能地官會再來廣東?失去了這次機遇,我們這個民族還有機會獨霸那樣嗎?何年何月?
而我估計,朝廷爲了分化大人的勢力,在大人進入朝堂後,會對廣東官場進行整肅,比如調走舊官,任命新官。廣南富裕啊,在朝堂舊風氣下,新官到了廣南,是會延續大人的政策多點,還是順手貪腐多點……如此一來,大人幾年的心血都白費了。
大人,請三思啊——向前一步,大人不一定成爲宰輔,因爲上面還有韓相、曾相,還有一大批舊黨復辟人員,大人論資歷,比不過坡公、蘇三丈這些老臣,等到蘇公他們下去,誰又知道朝堂刮什麼風向?!
大人,向前一步不一定成爲宰輔,而退後一步,大人必定是大宋第一軍閥,天下第一節鎮——兩廣雖然苦一點,但我們前期已經經營的差不多了,現在正是收穫的時候,請大人三思。”
趙興面對帥範時,也沒有隱瞞自己的思想,他笑着說:“我知道,所以我從沒有起反叛的心思。大宋育人這麼多年,每個士兵都感受到大宋的德政,而大宋立國以來,從沒有出現過地方節鎮武裝叛亂,是因爲他們手下的士兵或許對將領不滿、對地方官不滿,但從來沒有對大宋地德政不滿,所以朝廷大兵一到,士兵就會做鳥獸而散。
我統領地是朱雀軍,這些士兵家在陝西,根本不可能有叛亂的心思。所以見到範純粹出現,我已經明白了,朝廷根本不擔心我叛亂,或許,我地政敵正在巴望着我做出異動。
我不是叛匪!實話跟你說吧——端王以前常跟我書信來往。我在登州的時候,已經派人給他送過去信,詢問新皇繼位的情況,並表示擔心出現奪位變亂,叮囑他:宮中如有變故,請他速去馬夢得府上躲避。而此前,我還送他幾名倭女護衛……
我倒黃河口時,已經接獲他登基的消息。但他還沒回信,於是我傳信過去,要他逼章退位——我只有這個條件,沒有其他的。而這正是小皇帝心中所想。
章獨相七年,勢力已經非常雄厚,若他在繼位之爭上支持端王,我估計,小皇帝無論如何會召我手頭這支軍隊入京——童貫來此。或許就是爲了此事。那時,解決章就是是件很麻煩的事情。謝天謝地,章現在站錯了立場。
一個不支持皇帝繼位的權臣在朝堂上、權傾天下,小皇帝會時刻擔心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我地出現就是給他撐腰的,他需要我來壓迫章。簪纓世家也需要這份支持,所以他們派出得力人手,向我示好,瞧,那位童貫童大閣不也是頻頻衝我們使眼色嗎?他定然帶來了陛下的口信。”
帥範退後幾步,招手招呼童貫上前,當童貫向趙興這裡走來的時候。在場的官員都是老奸巨猾之輩。爲了避嫌,他們早已經躲得遠遠的。此際,在他們心中已經認定:剛纔帥範與趙興地竊竊私語,是與童貫密談的鋪墊,兩人在點算軍隊。商定統軍將領,等等。
陳心中不停的鄙視趙興:這個莽漢。如此心急……嗯,官家也是年紀太小,沉不住氣。官場上,這等密會都是私下裡進行的,怎麼當着我們這麼多人的面就急切交談,一點矜持都沒有。還是進士吶,怕是當初的主考、蘇老坡給他走得後門吧。
不過,陳再轉念一想,又自動地維護起小皇帝來:朝堂風雲變幻,事情緊急。所以小皇帝做出的迫不得已行爲……
果然。童貫跟趙興一番竊竊私語後,童貫轉身向範純粹要求:“曹大人。趙大人船上還有一些貢品,請你招呼人手卸載,另外,範大人手中不是有五百朱雀軍嗎,我打算從範大人手裡調四百人,趙大人也答應另外再給我五百人,我要押運這些貢品先期回京。”
範純粹豎起了眉毛,不客氣地駁斥:“不妥,趙大人手頭這四千朱雀軍,有三千是老夫地。此地之事已了,老夫要帶着他們立刻趕往環慶,以便在明年開春地時候迎戰西夏人。童大閣要調兵,自可以從附近調起來,我聽說附近的真定府有捧日軍、拱聖軍各兩個指揮,你可以把他們調來。”
範純粹以爲童貫是想抽調這些士兵回京城應付章的,別人不知道趙興手中訓練的軍隊有什麼特殊,他跟章卻知道。
趙興素來強調“規範”,他訓練出來的士兵,論拼殺技能似乎並不怎麼出色,而一旦這些士兵結成陣勢,開始“規範”地戰術動作,即使面對西夏人馬大隊強攻,也毫不怯場,可謂攻的兇猛,守得穩固。
最重要地是,趙興所強調的“規範”是可以複製的,這些士兵是環慶強軍的種子,只要拿他們當教官,一年下來,環慶所有的軍隊都如同一個模板。如此一來,別說面對西夏人,就是面對遼人,範純粹也有信心打好守土之戰,甚至反擊深入。
範純粹跟章是多年老搭檔,知道章是個非常有眼光的人,要不然他不會劃時代的提出“深壘加淺攻”的經典防禦理論。只看章回到環慶後,別的不要,一直哭着喊着要求趙興幫着訓練三千火槍手。範純粹就知道:這羣火槍兵一定比軍器監那羣貪污犯訓練的“突火槍隊”厲害。而他知道,軍器監訓練地“突火槍隊”哪裡是戰士,分明是一羣酷愛表演地“武裝戲子”,弄出的“突火槍陣”光有聲光效果,活像是在進行煙花表演,論殺傷力,比弓箭還不如。否則,大宋邊境各州也不會對火器部隊地存在視而不見。
光猜測是沒用的,剛纔趙興船隊的開火,讓範純粹約略看到了這支火槍隊的威力,儘管他事先對這支火器部隊做了最大膽的估計,但他親眼看到的內容還是顛覆了他對火器的認識。且不說艦上的火炮在江面上掀起的滔天巨浪,僅僅看船上每船下來三十多名士兵,就敢踏上遼人的土地,面對遼人騎兵列隊迎戰,範純粹就知道,這夥人是他今後站穩環慶的根本。
此時此刻,他心中一直在感謝章的遺澤。
讓把這隊士兵交給童貫,則意味着他們和可能編入禁軍當中,成爲下一批“武裝戲子”、他們是皇帝所收藏的古玩,純粹用來表演與炫耀,偶爾用來做殺戮政敵的武器——對此,範純粹是堅決不肯的,故此,他拒絕的態度要多堅定有多堅定。
範純粹可是一個連西夏國使都敢扣留的倔老頭,童貫不敢再勉強他,便把目光轉向了趙興。趙興也不願意交人,他將目光順勢轉向了範純粹,帶着請求的語氣說:“範大人,這次你來順保寨,是不是也有着督導任務,我這兩艘船陷在泥水裡,眼看黃河就要封凍,請你幫我就近拖曳……”
趙興這是欺負範純粹不懂航海,範純粹若懂得航海,馬上就可以回嘴說:“你把船隻裡的貨物卸下,吃水變淺後,大船就可以移動……”
其實,趙興的船隻遠沒有到泥足深陷的境地,如果他的船隻真正擱淺,剛纔一輪炮擊,火炮的後坐力便可以使擱淺的船傾覆。然而,船隻擱淺是趙興留在順保寨的藉口,在得到朝廷答覆前,他不想輕易移動自己的戰船。
現在朝廷給出了答覆,但朝廷支付的報酬還沒有慷慨到抵償兩艘戰船的地步,趙興便決定不再演戲,着手收拾殘局。
範純粹將目光轉向曹煜,嘴中說:“曹大人恰好要送信去大名府,可順便調捧日軍,拱聖軍上來,護送船上的貢品入京。嗯,我記得大名府戰船頗多,徵調個上千艘不成問題,趙大人的事,且讓大名府出力吧。”
範純粹這是推脫了,他語氣一轉,緊着催促趙興交出剩下的兩千五百名士兵,打算立刻動身前往環慶赴任。這做得如此明顯,是因爲順保寨的事情太敏感,也太詭異,範純粹不打算過多參與,他準備閃人了。
範純粹這一閃,把童貫晾到了一邊。童貫原本想從兩位大人手上接收至少五百人的隊伍,但擱淺的戰船上能有多少留守人員,其餘的士兵只能從趙興藏船的地方調遣,那就花時間了。童貫急得跳腳,但卻不敢打斷範純粹與趙興的閒扯。
童貫插不上話,其餘人都不願過深的參與這件事,大家都裝糊塗,曹煜趕緊順着趙興的話題越跑越遠:“行行行,下官這就傳令解散大名府集結的軍隊,調附近的捧日、拱聖兩軍來押解貢物入京……陳大人是來宣慰你船上的幾位番王的,那些番邦使節就交給陳大人,我只管派人護送貢物,陳大人是打算這就走,還是……”
曹煜將話題扯到陳身上,幾個人正在雲山霧海的、不着邊際的談論着工作安排,唯獨不涉及軍隊交接的問題,正閒聊着,江面上出現一支龐大的船隊,江面的盡頭,幾艘大船逡巡不前,似乎也怕擱淺,但那幾艘戰船即使在遠處,也能讓人感覺到它們的龐大。
那幾艘巨舟身後,逐漸的冒出無數的中型帆船,他們互相以軍號聯絡着,不一會兒,所有的戰船上都放下了小舟,小舟奮力划向遼國岸邊……
衆人都被蜂擁而來的戰船所吸引,範純粹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他跺着腳,連聲呼喊:“我的士兵、我的士兵,趙離人,把我的士兵還回來。你派他們去北岸幹什麼?”
小舟上坐滿了士兵,數目遠遠不止一千,而朱雀軍全軍四千人,趙興只擁有其中的一千兵員,這也意味着趙興把隸屬於範純粹的兵派到了遼國岸上。
奇怪的是,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看好遼國人的命運,他們對趙離人派兵登陸,私開邊釁,似乎並不憂心,他們只擔心這事別鬧太大。
陳悠然自得的說:“在京城汴梁的遼國使節不久前去世。現在我們即使有責難,也無法向遼使提出來了,只是趙大人派這幾千人過去,萬一遼國大軍雲集,怕不能全身而退。”
範純粹跺着腳,喝道:“趙離人,你什麼意思,這些百戰精英你要葬送在遼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