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儀和橘子來到王者輔的屋子前,只見黃竹簾半捲起,屋內卓媽媽正爲董老太太盤髮髻,王者輔則佝僂着身形收拾書櫥。
屋子裡點着一盞油燈,窗外薄薄的天光透進來,一切都很安靜,也讓貞儀和橘子瞬間安心。
“喲,我當誰這樣勤快,原是德卿啊。”王者輔手中拿着兩冊書,笑着看向孫女,神態一如既往的慈祥逗趣。
董老太太也溫聲與孫女道:“回屋梳洗去罷,桃兒已在烹早食了。”
一切又恢復了原樣,好似昨日的混亂和爭執並不曾發生過。
看着這一幕,一夜未睡的貞儀兩分恍惚,更多的是慶幸。
貞儀自回屋洗漱,橘子則走到王者輔身邊,仰頭看他歸整那些藏書,待書櫥裡收拾出了一個空格來,橘子立即蹦了進去,見橘子輕易便將書格塞滿,大小倒是剛剛好,王者輔笑起來:“好好,此格便留給橘子書櫥作客之用……”
貞儀洗漱穿衣後,聽得院門被叩響。
來的是昨日隨同董老太太回來的那名陳家僕從。
陳家打聽到縣上有一名擅醫肺病的老先生,只是那老先生多年不出診,尋常不太請得動。昨日這陳家僕從本是要帶着董老太太上門求醫去的,只是出了那等亂況,董老太太便請人先回陳家,約定今日一早再一同動身過去。
任憑董老太太再如何怪責丈夫,但她也從未想過要放棄爲丈夫請醫治病,哪怕僅有一絲可能。
貞儀目送祖母登車而去,晨光中,祖母的背影蒼老,動作有些遲緩,但脊背一點也不曾彎曲。
今晨王者輔少見地用了大半碗粥,貞儀很高興。
想到昨日之事,大母又出了門去,貞儀原想告假一日在家中守着大父,堂中,卻聽大父溫聲問她:“見了昨日事,德卿往後還想讀書不想?”
貞儀沒有猶豫地點頭:“要讀。”
不單是想讀,而是要讀。
“好。”王者輔無比欣慰地看着孫女,啞聲道:“我們德卿是個聰明又英勇的孩子……”
此時的貞儀還無法全然懂得“讀書”一事怎會被稱之爲英勇,也未能看懂大父欣慰希冀的眼睛裡藏下的一絲擔憂與愧疚。
老人爲貞儀取過書篋,動作稍顯遲慢地爲她背上,邊笑着說:“德卿長大咯,書篋小咯……待大父再給德卿做個新的。”
“嗯!”貞儀開心地點頭,她很喜歡這種與日後有關的約定,彷彿做下約定,便可以留住要離開的人。
王者輔親自送孫女出了小院。
貞儀覺得大父要好起來了,待再請了良醫來,定能很快痊癒。
出了家門,行了十來步,貞儀回過頭,只見大父仍拄着拐站在院門前目送。
貞儀倏忽間有些怔然,她竟才發現大父不知何時竟瘦小成了這樣一團,像是縮皺的舊棉布。
貞儀心窩處彷彿也被揉攥成了一團舊布,眼眶突然就酸了,她揮揮手,儘量讓聲音聽起來足夠如常:“大父,快進去吧!”
王者輔向孫女輕輕擺手迴應,橘子蹲坐在老人身旁,貞儀拜託橘子留在家中替她照看大父。
貞儀走後不久,村子裡又嘈雜起來,橘子恐那些人上門鬧事驚擾老王頭,便出門去巡查。
那些人又朝着村口的方向涌去,那個道人又來“做法”了。
橘子看了一會兒,便往回走,在經過一戶人家門前時,忽然停了下來。
那戶人家門前丟着一隻破洞的麻袋,上面沾着血跡,橘子跑過去聞了聞,是很熟悉的氣息,還有黃色帶血的狗毛。
橘子又在四周搜尋了一遍,最終在這戶人家屋後漚糞的糞坑旁,發現了一堆被啃得乾乾淨淨的熟骨頭。
橘子站在那堆骨頭旁,想到黃狗在雪地裡慶祝食物的傻樣。
這狗真傻,竟然不跑,就這樣被主人裝在麻袋裡打死吃掉了。
這時,幾條同樣骨瘦如柴的狗聞了過來,盯着那堆骨頭。
橘子立即弓腰炸毛哈氣,試圖兇退那些狗。
那些狗卻是餓急了,橘子剛將一條趕走,其它兩條已經從後面繞了過去,橘子剛要撲過去時,卻見那兩條狗聞了聞那堆骨頭後,卻是退走了。
橘子高高炸起的尾巴慢慢垂落下去。
橘子試圖刨個坑,將那堆被蒼蠅叮着的骨頭給埋了,但土太硬了,怎麼也刨不動。
橘子越刨越氣憤,跑回到那戶人家門前,剛想衝進去,卻見一個乾瘦的婦人抱着一個生病的孩子坐在堂屋石階前。
那婦人赤着腳,髮髻散亂,眼神麻木,整個人都灰撲撲的。
片刻,橘子退回了一隻前爪。
它早就說了,它真的很討厭這裡。
橘子最終咬着拖走了那隻破麻袋,蓋在了那堆骨頭上,慢慢走回了家中。
院子裡,老王頭坐在藤椅裡正拿竹條編書篋,這一幕讓橘子稍感慰藉,它默默走到老王頭腳邊,縮着手躺下。
不多時,橘子突然動了動鼻子,聞着風中漂浮着的潮溼氣息。
橘子一個激靈,站起來,擡爪去扒拉老王頭的衣袍——好像要下雨了!
王者輔的嗅覺知覺似乎不那麼靈敏了,他伸出一隻枯老的手,輕輕摸了摸橘子毛茸茸的腦袋,稱讚着說:“橘子是隻好狸奴……記得要多陪一陪德卿。”
小院裡起了風,是不屬於夏至時節的涼風。
王者輔終於慢慢仰起頭,看向逐漸陰沉的天幕。
“老太爺,起風了,咱進屋罷!”卓媽媽走上前。
“不必,不必……”王者輔向卓媽媽擺手,蒼老的眼睛裡滿是祈盼。
卓媽媽知道他牽掛雨水,便也不多勸,回屋取了件外披,給老人家披上。
風越來越大。
村口處的喧譁聲也越來越大。
那道人轉着圈,念着咒,手中桃木劍指天,又起了一陣疾風,村民們激動振奮:“要下雨了!靈驗了……真的要靈驗了!”
道人的動作愈發賣力。
一陣悶雷從天邊滾來。
書堂裡,一向心無旁騖的貞儀轉頭看向被風吹得吱呀作響的窗櫺。
書堂中的座位空了好些,很多小姑娘都不來上課了,她們大多出自官家或富紳之家,兩季絕收會要很多貧苦百姓的命,卻並不至於讓她們家中無糧可食。只因災荒讓很多百姓四處流竄,她們的家人擔心她們路上會出意外,於是不許她們再出門讀書。
此刻見外面狂風大作,一向安靜的課堂上也響起了女孩子們的興奮驚呼聲,她們竊竊私語:“瞧,是不是要下雨了?”
“——啪!”
戒尺敲在桌面上發出巨響,卜老夫人嚴肅的目光掃視衆人,大家立即心虛端正之際,卻見有一道身影突然站了起來。
大家下意識地看去,不由感到意外,竟是一向從不出錯的貞儀。
卜老夫人看向那站起來的女孩子。
“老師。”貞儀強忍着不安,輕聲道:“我想……回家。”
乍一聽,這是稱得上莫名任性的要求。
卜老夫人卻沒有怪責詢問,只微微點了頭:“回去吧。”
貞儀擡手深施一禮,抱起書篋便走。
貞儀從未在夏至時節見過這樣的大風,乾燥的塵沙,枯黃的草屑在風中旋飛着,天地間一片灰黃,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抱着書篋的貞儀卻越走越快,直到跑起來,向着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