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入春之後總是很忙。
春風在庭院之間穿梭,織就這萬紫千紅。
此時塗傑也如同春風一般,腳不沾地,忙得飄起來了。
天子重春耕,農桑之事耽誤不得。仙客來複業了,千頭萬緒一團亂麻。
江水漲了,茶葉可以順着江水運出去了。慈幼局重修的銀子下來了,但是房子選址還沒有着落。
通駟橋的橋廊需要修理了,銀子又得向上申請,還有姜席堰要修,小西湖要清淤……林林總總,把塗傑這個大吳朝第一位狀元公給忙壞了。
然而沒有塗傑這春風,又怎麼會有龍丘繁花似錦呢?
好不容易到了三月初三,春社來了,塗傑總算偷得浮生半日閒,打算好好洗個頭,他已經錯過了好幾個休沐日了。
當他把頭髮剛剛浸入水中,伍子安風風火火地來了。
塗傑只好把頭髮溼淋淋地撈上來,拿手握着,問伍子安道:“不知伍兄拜訪,有何貴幹?”
伍子安見塗傑低頭散發,手裡握着溼淋淋的發端,有些狼狽的樣子,笑道:“塗縣尊可真是握髮吐哺啊。”
“伍兄實在擡舉,我哪能和周公相比,我頂多也只是夢夢周公。”
“看得出來,塗縣尊你可真忙。”伍子安道,“有什麼可以幫縣尊分憂的地方,儘管說出來,只要有我能做到的,比如說探案子什麼的,我一定盡力而爲。”
塗傑奇道:“我記得伍兄最不願爲俗事所擾,怎麼突然轉性了。”
“縣尊大人,有沒有岑山,梨園一帶的案子。”姜九兒上前道,“我們只接那一帶的案子,若是有,可以分與我們。”
塗傑頓時明白了,他對這個侯門千金亦是頗爲了解,知道她是個吃貨,塗傑掌管龍丘一縣,哪會對龍丘的風土人情不熟悉,一說到梨園,最有名的有兩種吃的,一種是箬包梨,一種是梨花醉魚。
而現在這個時節,正好是吃梨花醉魚的時候。
塗傑自己也是個吃貨,大吳朝十分富足,因此文人們以吃得講究爲榮,塗傑的老師施相爺便是一個大吃貨,不但是他,就連皇帝張士誠也是個更大的吃貨。
可是到了龍丘之後,塗傑卻很少能吃到美食。他從小生長在江邊,愛吃魚,愛吃螃蟹,最愛吃醉泥螺,可是自從他上任以後,這三樣東西卻是碰都不碰。他沒時間去碰啊,吃魚吐刺的時間他都不想浪費。
塗傑念頭轉了幾轉,說道:“案子倒是沒有,只不過有件事情需要你們去調查一下。”
“好好,只要是去那邊辦案,什麼事情都好說。”姜九兒道。
“那你們去找宋師爺那兒拿案宗吧,跟他說要那樁木盆案,他便會將案宗給你們了。”
***
木盆案的案卷緩緩打開,伍子安看沒有句讀的繁體字費勁,只好請姜九兒代爲轉述,姜九兒看完一遍之後,開始給伍子安講起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三天前。
一場桃花水之後,靈江的水便滿了,洗衣婦阿姣原本的洗衣的埠頭被水淹了,沒辦法只好換了一個地方去洗衣。
龍丘人從來都在靈江裡洗衣,就算是發水了,也還是會拿衣服在發黃的江水中浣洗。因此不管什麼時候,你總能看見洗衣婦們佔着自己專屬的埠頭,拿着一根搗衣棒在那敲打。
李白寫“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在龍丘卻是不管有沒有月,總能聽見搗衣聲。甚至於聽不到搗衣聲,龍丘便少了一些韻味。
洗衣婦阿姣選擇的新埠頭是在一個江灣邊上,靈江到此拐了一拐,因而水勢到這裡也緩了許多,這天,天陰陰的,三月的江南,下雨的天氣居多,詩人筆下的雨巷,那解不開的丁香結,那沾衣欲溼的溼潤空氣裡,油菜花的芳香若隱若現。
阿姣挎着一籃子衣服,繞了好遠的路,才走到這江灣邊上,這江灣邊上有成片的農田,田裡種着花草,龍丘人說花草,並不是花和草,而是一種叫紫雲英的綠肥,可以用來餵豬,也可以直接犁進泥裡,漚成肥料肥田。此時花草正在開花,翠綠的花草田裡,紫色的花朵星星點點,便如一張翡翠色的絨毯,上面點綴着紫色的星光。
空氣溼潤得能絞出水來,阿姣穿得單薄,因此能感覺到那水汽沁涼沁涼。倒不是她窮,而是她懶得再換衣服,江南的春天,任你如何勤換衣服,也跟不上天氣。
路上,阿姣遇上了丁阿嬤,丁阿嬤是個孤老,原本住在龍丘的慈幼局裡,結果就在正月十五的燈會的一場火,竟然將這慈幼局燒了個精光,燒死了好幾個老人,還有五六個孩子。丁阿嬤很幸運,沒在火場裡,但是卻也很不幸,那場大火之後,便一直在縣衙門給搭的簡易棚裡生活。
丁阿嬤每天都要去江邊看她兒子,她兒子的墳便在江邊的蘆葦地裡,一個簡單的小土包,有一棵作標記的樹,丁阿嬤每天都去陪兒子說話,似乎要說到她的死鬼兒子厭煩了,化作一陣清風攆她走,她才肯離開。
阿姣和丁阿嬤原來是街坊,丁阿嬤自從兒子死後,就變得很怪,總拿直直的眼光盯着人看,冷不丁遇見了,阿姣總要被嚇一跳。但是阿姣卻是恪守街坊守則的一個人,或者她和每個龍丘人一樣,永遠懷着熱情與禮貌對待每一個人,因此儘管她被丁阿嬤盯得發毛,卻還是和她打了個招呼。
丁阿嬤只是揮了揮手,卻並沒有回答,她拄着一根曲裡拐彎的棍子,搖搖晃晃地向江彎邊上的那片蘆葦地走去。到了蘆葦地邊,她突然罵罵咧咧起來,阿姣這個人一直都活得很小心,雖然她不知道丁阿嬤在罵誰,卻總覺得在罵自己似的。她低着頭,有些提心吊膽地聽丁阿嬤罵人,聽了一會,才聽出來,原來是誰挖蘆筍的時候,把丁阿嬤兒子墳頭上的蘆葦給挖了去。
阿姣嘆了一聲,心想着,人們似乎總是無法將過去完全丟下,總喜歡活在過去裡,時間一長,過去便成了一個殼,保護着人們,也限制着人們,防範着傷害,也囚禁了自己。
她把籃子往江邊一放,用手潑了些江水,把那塊沾了泥漬的埠頭洗乾淨了,這才一件一件地從籃子裡拿衣服,把它們都堆到埠頭上,往上灑了點皮皁粉,開始用力地搓起來。
這皮皁便是皁角,要說怎麼去污,卻談不上,只不過用它洗過的衣服,會有一股清香的味道,阿姣的顧客們都是有身份的人,喜歡這個味道,因此阿姣才託人從溪口山裡摘了好多,曬乾存着,要用的時候,自己將它搗成粉,拿來洗衣。
聞着好聞的皁角粉的味道,阿姣用力地搓着衣服,一邊搓腦子裡迴響着前些天看的社戲排演時臺上的小生唱的曲子,那小生扮相怎麼那麼俊俏,唱功怎麼那麼好聽。
就在這時候,突然從江面上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聲。這嬰兒啼哭之聲雖然不響亮,但卻十分清脆,阿姣一聽到這哭聲,腦子裡的戲文頓時全都不見了,轉而是一陣心悸。
不好,這是遇上江鬼了。這靈江之上,專有一種江鬼,最喜歡作嬰兒啼哭,引人去看,人們一旦去看,卻被這江鬼一把抓住,拽下江中作了替身。丁阿嬤的兒子便是這麼死的,該不會是他吧,難道是他來找替身了?阿姣這麼想着,想站起來逃走,可是她蹲得太久,一站起來,腿麻得跑不動,她哆哆嗦嗦,任憑這恐懼將自己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