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封玦對自己已有疑心,封璃不便立刻去找鳳歌,而是先回了掩翠居,假裝歇息。一直呆到後半夜,萬籟俱寂,他才悄悄出門。
卻未想到,自己仍是未能擺脫跟蹤。
封玦今日試探之後,更覺得可疑。因爲他太瞭解封璃,若是手上無必勝的王牌,必定不會將囂張得意,輕易露在臉上。
而那次鳳佩的出現,預示着封璃最有可能的王牌,就是鳳歌。
但封璃是極爲小心之人,必不會輕易露出行蹤。
於是今日的封玦,也十分耐心,從卓然館轉了一圈,自窗戶翻出,來到掩翠居守候,只等到封璃出門,纔在陰影中冷冷一笑,悄然跟上。
二人的輕功,本就不相伯仲。再加上一明一暗,一個心焦一個謹慎,封璃儘管在途中,也曾數次回頭察看,仍未發現封玦。
待封玦見封璃進了那個院子,並未急着翻牆而入,而是暗暗記下了位置,然後便折返回府。
第二天下了早朝,封玦故意拖延,在封璃離開之後才走,卻抄近路先趕往那個地方,等了多時之後,果然看見一個酷似封璃,卻明顯易過裝的身影,進了院中。
就這樣一直等到暮色降臨,封璃仍未從那道門出來,封玦也怕在附近待的時間過長會打草驚蛇,便打算先離去,卻就在剛出巷子口時,遇到了夜騏帶着掌櫃,來爲鳳歌再次診治。
夜騏自然第一眼便認出了封玦,而封玦,雖然並未能認出那個扮相極普通的人,是昔日勁敵,可出於直覺,仍覺得這二人,不太尋常,走了幾步,又不禁皺眉回頭張望。
夜騏察覺到背後的視線,向掌櫃使了個眼色,兩人並未在那處宅院前停留,而是一路走出了那條衚衕,彷彿只是經過的路人。
封玦鬆了口氣,先行離開。
夜騏也同樣鬆了口氣,卻立刻從另一條路,折返回院子,去通知封璃。
但他並未說,自己遇到了封玦,只是說在巷子口,發現有兩個人,看起來鬼鬼祟祟,頗爲可疑。
封璃頓時緊張起來,怕萬一有個閃失,立刻打算轉移,夜騏也留下來幫忙。
隨即,封璃進屋,告訴鳳歌,他們需要馬上搬家。
鳳歌一怔,想起那天晚上,屋頂神秘的眼睛。
但她仍然裝得很懵懂:“好端端的,爲什麼要搬?”
封璃本不願意回答,但看着她茫然無措的眼神,還是說出了口:“似乎有人發現這裡了。”
鳳歌心中大喜,臉上卻沒有絲毫流露,反而嬌嗔:“怎麼可能呢?你就是太多疑。”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們趕緊走。”封璃說着,已經開始動手收拾必須要帶走的東西。
鳳歌卻在此時,“哎呦”一聲,皺緊了眉頭作痛苦狀。
“怎麼了?”封璃跑過來。
鳳歌咬緊了脣,搖着頭按住肚子,虛弱地要往牀上倒。
封璃忙扶着她的腰,慢慢躺下去,一邊着急地喊:“大夫,快進來。”
夜騏和掌櫃對視一眼,無奈之色,溢於言表。
掌櫃只得進屋,爲鳳歌號脈。當他說她並無大礙,她卻刻意閉緊了眼睛,從眼角滲出淚來。
封璃不忍,讓掌櫃先出去,又安撫鳳歌。
鳳歌抽噎不止,卻又裝出隱忍可憐的模樣,含淚對他點頭:“不要管太多,我們趕緊搬吧,我現在,只想以後能安安全全地,把孩子生下來。”
她若是此刻極力反對搬走,封璃定會起疑心,然而她這樣乖順懂事,卻反而讓封璃愧疚。
猶豫了片刻,他出門去跟夜騏商量,會不會今天只是杯弓蛇影,要麼稍候一天,等鳳歌好些了再走。
夜騏只是笑了笑,說看他自己決定。
他看看夜騏,又回頭看看鳳歌的屋子,掙扎不已。
夜騏垂下眼瞼,掩住眸底的嘆息,隨後說自己其實本來還有事要辦,若是這邊不急着搬,想先告辭。
這也算是給封璃找了個不立刻搬的理由,他忙說讓夜騏先走,不要耽誤了大事。
夜騏他們隨即離開,出了那條巷子,他對掌櫃說:“此人,遲早會毀在自己的心軟上。”
只但願,封玦的出手,不要太迅猛,今夜,還給封璃,留下點喘息的餘地。
然而,封玦又怎肯錯過這個機會?
就在午夜時分,幾個身着夜行衣的人,悄然躍上了房頂,爲首之人,正是封玦。
聽覺驚人的啞奴,自然不會錯過這聲響,立刻飛身迎上,同時口中發出極怪異的叫聲,向內室的封璃示警。
封璃雖然今日沒帶鳳歌走,但因了夜騏之言,格外小心,根本就未成眠。
當察覺到屋外有異,立刻去推鳳歌。
而鳳歌,今晚一直在等待機會的到來,同樣淺眠,但她卻裝出迷迷糊糊的聲音,問怎麼了。
封璃來不及解釋,將她從牀上抱起,將牆邊的衣櫃移開,擠進後方的暗格,又將櫃子挪過來,擋住出口。
格內狹窄閉塞,兩人躲在其中,幾乎連身都轉不過來。爲避免鳳歌隆起的小腹被壓,封璃只能拼命將身體貼緊一邊的牆壁,但鳳歌仍舊呻吟了一聲,說擠着她了。
此刻,屋頂上的瞎奴,已經寡不敵衆,封玦則先脫身,跳進了院中。
當他走進鳳歌所住的廂房,封璃未免被發現,本打算點鳳歌的穴道,但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覺得鳳歌已經爲他,改變和付出這麼多,他應該試着相信她。
卻沒想到,正是這一念之差,害慘了他。
封玦在室內緩緩移動,看見那張牀上凌亂的被枕,眼神凝了凝,伸手去摸,發現尚餘溫熱,料定人還未走遠,便試探着叫:“鳳歌,你在哪裡?快出來,我是封玦,我來接你了。”
鳳歌聽見封玦的聲音,頓時眼眶一熱,不顧一切地咬上封璃的手,想要呼救。
封璃瞬間呆住,怒火排山倒海,從心中涌起,立刻翻手卡住了鳳歌的脖子。
鳳歌現在,已經被廢了武功,何況有孕在身,怎受得起如此力道,瞬間窒息,眼睛翻白,但她的指甲,卻使勁抓着那木櫃的背面,發出沙沙響聲。
封玦辨明瞭聲音的來源,立即一掌推開了那衣櫃,封璃和鳳歌暴露於眼前,避無可避。
“你若過來,我便殺了她。”封璃厲聲說。
恍惚間,又彷彿回到了花會祭典那天,自己踩在蘇淺身上,威脅夜騏的情景,心仿若沉入冰海,疼痛都已麻木。
原來,她還是在騙他,一直在騙他。
那些他以爲的甜蜜,不過是他一個人的臆想。
她仍舊挖空了心思,要從自己身邊逃開。
他的眼睛,看着那張已經逐漸泛紫的臉,悲哀地笑。
“封璃,有話慢慢說,不要衝動。”封玦怕他真傷了鳳歌,低聲勸解。
封璃冷哼,就這樣卡着鳳歌的脖子,將她的腳提離地面,一步步往外走。
封玦不敢貿然接近,只得慢慢往後退。
一路相逼着到了院中,此刻的啞奴和瞎奴,已經被封玦的人制住。
而他們看見此番情景,打算以那二人之命,來作爲交換條件。
可封玦卻知道,這種想法,太過天真。
果然,下一瞬,就見那兩個人,頭驟然歪向一邊。
他們自跟着封璃的那一天起,便知道,自己只能成爲主子的幫手,卻不能成爲累贅。
若有一天,再無法幫主子的忙,就只剩下死,是唯一的出路。
奴婢的命,輕如草芥,可鳳歌的命,卻不得不珍視。
在月光下,封玦已經看出,她身形有異,心中大驚。
鳳歌居然……懷了封璃的孩子嗎?
封玦的驚訝,被封璃看穿,他冷笑:“看到了嗎?她已經是我的女人,你搶她,還有什麼意義?”
已經快要陷入昏厥的鳳歌,聞言立刻踢腿,將眼神轉向封玦,表示這一切,並非自己所願。
封璃心中怒意更熾,手上又加了半分力道:“鳳歌,你演得真妙,居然連我都能騙過。”
鳳歌回望於他,眼中充滿不屑和憤恨。
她還是恨他,呵。無論他怎麼對她好,也永遠捂不暖那顆鐵打的心。
那就讓她恨到底!
封璃將她一提,往屋頂飛去,還狠絕地丟下一句話:“若是有人跟來,就等着爲她收屍。”
到了這一刻,封玦也不敢再堅信,他對鳳歌下不了手。
而鳳歌,也直到現在,纔開始後怕。
她本以爲,自己可借封玦,逃離魔掌,可現在卻發現,此舉真的將自己,逼進了絕境。
但她心中,仍有仗恃,那便是腹中的孩子。
她料想封璃,即便對自己狠得下心,也必定要顧忌孩子,那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
可她忘了,絕望有時候,會將人心底的最後一絲溫情,也徹底泯滅。
封璃對她,已經徹底絕望。
起落飛掠之間,根本不顧及她的身體狀況,在一處屋檐,她的肚子,撞上伸出的尖角,頓時悶疼得昏了過去。
但封璃此時此刻,腦子裡翻滾着一幕幕悲歡離合的場景,根本沒發現她的異狀,一路疾逃。
直至停下來,才發現自己已到了幽寧山的懸崖邊。
這一刻,他忽然想將手中的人,就這樣扔下深淵,摔個粉身碎骨。
但是理智阻止了他這麼做,他最終仍是帶着她,躍入了那個山洞。
當他將她,扔上那張石牀,藉着鬆燈的光,才發現她月白的褲子上,已經滿是鮮血,頓時愣住。
半晌,他才慢慢伸出手,去搖晃她:“你醒醒。”
鳳歌卻再也睜不開眼睛,身下的血,越淌越多,自牀的邊緣,一滴滴滑落,打在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封璃彷彿是死了一般,就那麼定定地站着,眼神空洞木然。
最後,他忽然笑了,一開始不過是僵硬地牽動脣角,到後來,笑聲越來越大。
幽深的洞中,迴盪着瘋狂的笑聲,也不知是悲痛,還是解脫……
而那天夜騏回去之後,總覺得不安。
儘管不想被牽扯入此事之中,但封璃與自己,總歸有結盟之誼,何況以後有些事,還得借他之力。
思慮良久,他終於還是出發,去夜探那處宅院。
然而還未到近前,他便大吃一驚:大門敞開,隱約有人在四處走動,而那站在院子中央的人,分明是封玦。
鳳歌的行蹤,一定已被發現。他暗呼糟糕,卻不知封璃此刻的處境如何。
慢慢潛到跟前,他匍匐在屋頂上,凝神竊聽下方的人的對話。
過了些時,有人從外面返回,給封玦回報,說封璃和鳳歌,上了幽寧山,然後雙雙跳崖。
“跳崖?”封玦蹙眉反問。
“是。”那人很肯定,他們怕封璃傷害鳳歌,一直只敢遠遠地跟着,最後他們在山頂,親眼看見封璃抱着鳳歌,跳下了那深淵。
封玦半眯起眼睛,忽然想起蘇淺逃亡那次,也是消失在幽寧山,可最後,封璃卻又從某個角落,忽然冒了出來。
那山中,莫非有什麼神秘的藏身之所?
而這時,搜查屋子的人也過來稟報,說搜出了女皇的一對耳環。
封玦將那對晶瑩的珍珠耳墜接過來,收入囊中,作爲日後的物證。
然後便跟着跟蹤的人,去幽寧山察看。夜騏腦中一轉,立刻從另外一條近路,直奔城外。
他熟門熟路,自然比封玦他們,先到達了那個山洞。
當他進入石廳,見到的情景,讓他愣在當場。
“她是不是……流產了?”過了半晌,他才低聲問道。
封璃仍如雕塑般站在那裡,他方纔,就一直這樣,身體彷彿再也動不了,只能看着血流滿地。
他這般模樣,讓夜騏長嘆了一聲,按了按他的肩膀,輕聲勸慰:“不管怎樣,先救她吧。”
“她恨我。”封璃嘶啞地吐出這三個字。
他剛纔,忽然真的想就這麼看着她死去。
從此恩怨愛恨,一了百了。
“不要衝動,以後你會後悔。”夜騏勸他。
不僅僅是因爲鳳歌對封璃還有用處,而且,看着曾經至愛的人,在自己面前,生命一點點流逝殆盡,會是一生都擺脫不了的夢魘。
“她活着,也不會愛我。”此刻的封璃,就像個被傷害了的孩子,無助而憤怒。
夜騏的眼中,有深刻的憐憫,此時的他,與過於某個時刻的自己,多麼相像。
沒有再猶豫,他上前將一顆保命的靈丹,塞進鳳歌嘴裡。
隨後脫下外衫,將鳳歌包裹着抱起,招呼封璃:“走,我們去找人救她。”
封璃怔怔地看着他做這一切,忽然從他手中搶過她,踉踉蹌蹌地走在前頭。
夜騏在他的身後,嘆息着搖了搖頭。
當他們出了山洞,夜騏讓封璃先走,自己卻忽然一掌擊向旁邊的山壁,頓時,洞頂垮塌,巨石滾滾而下,封住了那個入口。
這裡,已經有太多人來過,再不安全。
隨後,他跟上了封璃,一起將鳳歌送下山求醫……
當封玦他們找到這處懸崖邊的時候,已經晚了。就算封玦使輕功下了絕壁,也沒有找到任何可供藏身的地方。
心中縱然擔心鳳歌的安危,他也無能爲力,只得先回府中等候消息。
夜騏輾轉將鳳歌在一處自己名下的空宅中安頓好,又將掌櫃找來,爲她把脈診斷。
但是結果很遺憾,雖然鳳歌的性命無虞,但那個孩子,終究是沒了。
封璃已經鎮定了許多,但始終沉默,一言不發。
夜騏只能陪他坐着,一起看漸亮的天光。
轉眼間,到了早朝時分。封璃忽然笑了笑:“好了,前功盡毀。”
夜騏微怔,隨即勸慰:“莫太悲觀,封玦未必敢聲張。”
“我居然,因爲一個女人,落到如此田地。”封璃自嘲地笑,眼神淒涼。
“世間誰人,又逃得過一個情字?”夜騏苦笑。
只因心中有愛,爲那個人做什麼事,都經不得太多思量,只想着,她能感動。
卻不曾想,有些人,是永遠也感動不了的。
“後面我該怎麼辦?”封璃從來沒有這樣茫然過,一臉迷惘地望着夜騏。
夜騏輕拍他的肩膀:“先靜待時機,不要太着急。”
隨後又催着他:“你先去睡會兒吧,也許一覺睡醒,事情就又有了解決的辦法。”
封璃點點頭,依言起身,卻刻意避開鳳歌所在的那件屋子,進了另一間廂房,疲憊地倒在牀上,很快便昏沉入睡。
他真的,太累了,累到對一切,都絕望。
夜騏依舊坐在院中,獨自看晦暗的天空,忽然那樣想念蘇淺。
自己何其幸運,愛的人,有一顆清澈的心。
沒有用背叛,去辜負自己的付出。
而是用溫暖,回報溫暖。
甚至,在他處在掙不脫的夢魘中時,勇敢地想要保護他,給他力量。
淺淺,我愛你。
但願我們未來的日子,永遠是晴空,再不要有陰霾。
然而他不知道,就在那一天,皇帝居然親自來了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