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夜騏所料,自次日起,朝堂上的氣氛便緊張起來。
那幫人再不似以前,總是站在同一個陣營之中,而是分成了幾個派別,彼此間火藥味越來越濃。
其中鬥得最厲害的,當屬傅廷和蔣崇。
幾乎只要其中一方進諫,另一方必定反對,針尖對麥芒。
夜騏不動聲色地看這暗潮涌動,從中更透徹地掌握了這些人之間微妙複雜的關係。
當權者,最忌諱的就是手下人鐵板一塊,只有力量分散,才容易個個擊破。
所以當他們爭得不可開交之時,夜騏還會私下,軟言勸慰落於劣勢的一方,由此更激發他想要反敗爲勝的鬥志。
最後勝出的那個人,是傅廷。
蔣崇不知爲何,在某天突然讓步,竟反過來推舉傅廷的侄女傅蓉。
於是,聲勢頓時一邊倒,衆人皆傾向傅蓉。
夜騏在其中,隱隱察覺到一絲陰謀的意味,但君無戲言,現在人既然已選定,立妃之事,便勢在必行。
儘管之前已有心理準備,但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對蘇淺很愧疚,心情萬分沉重。
等他回到寢宮時,蘇淺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見到他便福身一拜:“恭喜陛下,選得良妃。”
夜騏忙將她扶住,尷尬地想要解釋:“淺淺……”
她卻只是微笑着搖了搖頭:“自我那日上朝諫言,便是打定了主意,支持你選妃。”
哭也哭過,痛也痛過,但該面對的現實,還得面對。
她明白,這一天遲早會來。
那一日在夜騏懷中,發泄出自己的痛哭,她已重新恢復平靜。
有些事,或許是命中註定,既改變不了,只能逼着自己,儘量坦然地接受。
到了這一步,夜騏暫時,也的確無更好的辦法。
若是此刻再推翻前言,那麼朝中必定起軒然大波。
他將她拉入懷中,脣抵在她的額上,沉沉嘆息:“淺淺,我必不負你。”
蘇淺的掌心,貼在他胸口,再次感受他的心跳。
只要這裡,只有她,就足夠。
其餘,她要自己,不再奢求。
朝中的那些人,迫得極緊,三日後,便是冊封大典。
按禮法,帝王冊封妃嬪,皇后須前往觀禮,並親自將象徵妃子身份的髮簪,捧於手中站在一旁,等帝王取之成禮,以示寬容不嫉。
夜騏怎麼忍心,讓蘇淺如此委屈,前一日,便在朝中,爲她託病請休。
下方朝臣自然知他心思,相互對視間,皆有得意和不屑。
然而次日,夜騏還未到祭臺,就遠遠望見蘇淺的身影,正立於那雲梯頂端,在凜冽的寒風中,看起來那樣淒涼。
心中劇痛,他先一步踏上那祭臺,走到蘇淺身邊,低聲誘哄:“你先回去,免得吹風久了,染上寒氣。”
蘇淺輕輕搖頭:“禮法不可廢。”
“淺淺……”夜騏無奈地幾乎想要擁住她。
可就在此時,新昭儀卻已盈盈嫋嫋地上了雲梯。
蘇淺站在祭臺上,靜靜地望着新人的到來。
“傅蓉見到皇上,皇后娘娘。”她傾身一拜,聲音脆若珠玉落盤,身段軟似弱柳扶風。
待她擡起眼來,更是好一張富貴妍麗的羞花玉容。
蘇淺的心中,微微發悶,但還是含笑致意。
禮炮聲響起,典禮正式開始。
蘇淺將手中金簪,捧至齊眉。
夜騏定定地望着她許久,直到最後一聲禮炮鳴響,才緩緩擡手,取了那金簪,插進傅蓉發間。
卻沒有如上次皇帝對韻兒那般,對臺下臣民宣佈,這是他的昭儀。
他承認的妻子,永遠只有蘇淺一人。
傅蓉有些尷尬地垂首默立,廣袖中的指尖,絞緊了絲帕。
蘇淺也覺得不安,而禮畢之後,她該離開,於是轉過身,打算踏上那雲梯。
可就在此時,袖子卻被夜騏握住。
她輕扯,向夜騏暗中遞眼色,他也不理,反而一翻掌,借衣袖的遮蔽,握緊了她的手。
傅蓉看見了這一細節,不由得咬緊了嘴脣……
冊封儀式之後,便是設宴慶祝。
夜騏和蘇淺並肩而坐,在他的右手邊下側,卻多設了一個座位。
那是傅蓉的,雖然她現在只是昭儀,卻是後宮之中,除皇后之外的唯一小主,自也是地位特別。
傅廷今日,自然是羣臣中的主角,志得意滿,頻頻舉杯。
而蔣崇,雖然臉上掛着笑容,眼中卻有陰翳。
其餘衆人也是,虛僞地奉承,真心地嫉恨。
蘇淺其實並無多少食慾,但顧及場面,仍然是堅持吃了幾口。在傅蓉敬酒時,也強打起精神,欣然相應。
夜騏卻是臉色淡漠,對傅蓉也不過是敷衍地笑笑。
見蘇淺要喝酒,他竟伸手奪了那金樽:“你身子弱,不能沾酒。”
頓時傅蓉和蘇淺都尷尬地怔住。
他卻自顧自地看歌舞,彷彿什麼也沒做過。
蘇淺只好抱歉地對傅蓉微笑:“妹妹見諒,近日我染了風寒,喝不得酒。”
“姐姐不必在意。”傅蓉也賠笑,退回自己的座位,悶悶地吃菜。
蘇淺悄悄地在桌下,搖了搖夜騏的手,示意他不要做得太過。
他卻彷彿渾然不覺,甚至賭氣不看她。
這個人有時候,真的就像個孩子,不開心,就偏要任性。蘇淺嘆氣,只得隨他,卻仍不時向傅蓉投去微笑,或是說兩句話,以免冷場。
宴會就這樣不尷不尬地進行着,席間傅廷喝得微醺,還特意舉着金樽,過來給夜騏敬酒。
以爲自己已算半個國丈了吧。夜騏在心中冷哼,但臉上依舊帶着笑容,和他虛與委蛇。
而傅廷給夜騏敬完酒,又轉向蘇淺,醉眼迷濛,臉泛油光,看起來說不出的猥瑣:“皇后娘娘,臣佩服你,寬宏……大量……是天下女子的典範。”
蘇淺只是笑笑,夜騏隱忍着怒氣,淡淡地一揮手:“丞相醉了,還是早些回座休息吧。”
傅廷呵呵笑着,誇張地行了個禮,搖搖晃晃地回去,路過傅蓉身邊的時候,還笑着對她豎了豎大拇指。
夜騏半垂的眸中,已起殺機。
假以時日,等他收攏兵權,必定找機會,殺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張狂之人。
宴席結束,快到了洞房之時。
傅蓉平放在膝上的纖指,微微地顫。
蘇淺的心,也似有極細的針,時不時地紮上一下,只得將目光移向別處,強裝不在意。
夜騏直到這一刻,仍然握着蘇淺的手。
她生怕,他會在衝動之下,跟她回寢宮,亂了大局。
假裝拂臉邊的散發,將手抽了出來,卻在下一刻站起身,忍着心痛微笑:“陛下,臣妾這便先行回宮了。”
夜騏眼神一凝,正要開口,那邊的傅廷,卻已醉醺醺地叫了起來:“恭送……娘娘。”隨即又放肆地調笑:“到了陛下和新昭儀的……吉……吉時了……我等……也該回避……”
夜騏幾乎快忍不住發脾氣,牙關緊咬。
李玉卻在此刻,也站了起來,對他拱手:“恭賀陛下迎娶新妃,此乃天下太平的吉兆。”
夜騏明白他的提醒,又將那怒火,強行壓回去,淡漠地一擺手:“那便就此散了吧。”
蘇淺則借這機會,悄悄離開。
她沒有勇氣看,他帶着別的女人,走進洞房。
夜騏的眼神,一直看着前方,假裝沒發現她的離去,心中卻疼痛不已……
到了爲傅蓉所設的秋玉殿,夜騏幾乎不想踏進那道門檻。
“陛下。”傅蓉站在一側,怯生生地等他,甚至不敢擡頭看他的臉。
他終於還是進了內室,看着圓桌上的合歡酒,又想起了當初,和蘇淺的洞房花燭夜,不禁出神。
而傅蓉,在他身邊不遠不近的地方,拿眼角的餘光,偷偷看他。
這男子,即便不是帝王,也足以讓人動心。
一張近乎絕色的容顏,還有眉宇間帶着點邪佞的霸氣,叫人一看便錯不開眼神。
夜騏的目光,忽而冷厲一掃,傅蓉被逮了個正着,立刻羞得滿臉通紅,低下頭去,微咬着脣。
若是一般男子,看了這嬌羞的模樣,必定心蕩神馳。
可偏偏夜騏,心中只有一個蘇淺,見誰都索然無味。
傅蓉再不敢偷瞟他,低着頭站了許久,才期期艾艾地說:“陛下,時候不早了,是不是……該歇息了……”
她甚至不敢,要求和他喝交杯酒,儘管知道,這是該行之禮。
可她明白,他娶她,是極不情願的。
不僅是之前的推脫,單說今日,他幾乎自始自終,都握着皇后的手。
她當時真怕,他會就這樣將她扔下,讓她丟夠顏面。
所幸,有大伯庇佑,方纔使她免遭難堪。
夜騏依舊一言不發,也沒有絲毫就寢的意思。
傅蓉又尷尬地站了半晌,想起大伯之前的囑託,只得硬着頭皮,用顫抖的指尖,悉悉索索地脫了自己厚重的婚服。
只剩貼身的水紅軟緞小襖,更顯得她婀娜標緻,可惜夜騏依舊毫無反應。
咬了咬脣,她鼓足勇氣,上前想爲夜騏更衣。
夜騏卻推開了她,站起身:“不必了,朕今夜還有公務未處理完,要去御書房。”
傅蓉原本漲紅的臉,唰地一下變得雪白,淚即將涌出眼眶,楚楚可憐地低喚了聲:“皇上。”
但夜騏,並不是容易對人心生憐惜的人,看都沒看她一眼,便出了門。
她碎步追到門口,只看着他的身影引入黑暗,都再沒回頭,肩膀一垮,沮喪地嘆氣……
夜騏出了秋玉殿,幾乎想直奔他和蘇淺的寢宮。
但他知道,那個固執的傻瓜,一定又會勸他尊重禮法,不要怠慢新妃之類,只好先去了御書房,滿心懊惱。
而他在御書房坐了不久,李玉居然來了。
夜騏初時有些訝異,可轉念間又好笑:“你倒了解我。”
李玉也微笑:“你對皇后娘娘的心,天地可表。”
“那你當初還勸我封妃?”夜騏沒好氣地反問。跟李玉在一起,他倒還算放鬆,或許是因爲,都是聰明人的緣故,反正對方一點就透,也無需太拐彎抹角。
“但陛下這次封妃一舉,倒也真正離間了傅廷和蔣崇之間的關係。”李玉挑挑眉:“據說現在,蔣崇正在家裡喝悶酒。”
“我一直奇怪,爲何蔣崇當初,突然會放棄,轉而支持傅蓉入宮。”夜騏沉吟。
“因爲蔣崇被傅廷抓到了把柄。”李玉呵呵一笑:“當初夜垣密謀投奔西桀時,蔣崇也一度打算追隨,傅廷不知道從那裡,弄到了當初的密信。”
“哦?”夜騏摸着下巴,眼中閃着詭譎的光:“好,很好。”
“他那裡呢?”夜騏隨後又問。
“一切按計劃行事,我剛去過。”李玉抿脣,左邊頰上出現個小小的酒窩。
夜騏眨了眨眼,笑容中蠻是促狹:“難怪他們都誇你面如冠玉,的確生得美。”
李玉的神色中,有些無奈:“陛下又拿微臣開心,陛下的容貌,豈不比微臣美上百倍?”
“嘿,反被你嘲笑了。”夜騏伸手在他肩上一搭,湊到跟前,神秘地問:“李玉,你是真的有斷袖之癖麼?”
“陛下對我有興趣?”李玉不動聲色,淡然反問。
夜騏盯着他片刻,隨即兩人一起大笑。
其實,有個智謀相當的人在身邊,也不錯,不管以後會怎樣,只要現在是夥伴就好。
二人又低聲耳語一陣,李玉先離開,夜騏則一直在書房中,批閱奏摺到深夜,才悄悄回到寢宮。
當外面守夜的人見了他,正要跪拜迎駕,他卻揮手製止,無聲無息地走到內室門口,往裡探看。
房中沒有電燈,他隱約地看見,輕紗牀幔之中的那個小小的身影,正抱膝坐着,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殘月。
她是不是,一直沒睡。夜騏心裡發疼,推門進去。
她被嚇了一跳,立即回頭,當看清是他,失聲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他也不說話,走過去往牀上一躺,故意聲音冷硬:“睡覺。”
她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快睡。”他翻個身背對着她。
半晌,她伸出手,小心地推他:“夜騏,你今晚……不應該……”
夜騏重重哼了一聲,再不理她。
蘇淺無法,只得慢慢滑進被子,卻還是試圖勸他:“傅蓉妹妹……”
“她不是你妹妹。”夜騏驟然轉身,一雙眼睛,在夜中仍然閃着怒火:“你不要爲了她,太委屈自己,懂不懂?”
我不是爲了她,是爲了你。蘇淺在心中嘆息,卻還是乖巧地應道:“哦。”
“等我……”夜騏說了兩個字,又停住,隨後壓過去,咬她的脣。
這一次,真的是在咬,似乎是要她痛得記住懲罰:“我已經太委屈你,不許你再委屈你自己。”
“我哪有委屈?”蘇淺的聲音,已經有細微的哽噎,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你對我這麼好,我一點都不委屈。”
“有時候,真想帶你走。”夜騏低嘆,可他,又不甘心,畢竟是夙願未成。
蘇淺理解,輕拍他的背:“去做你想做的事,我會陪着你。”
他擁緊她,把所有嘆息,壓回心底。
依然是那個心願,希望將來睥睨天下之時,身邊有她。
只是此刻的他,未曾想到,也許上天,真的不容許誰的人生,太過完滿。
每一次得,都必須有對等的舍。
或許半晌的貪心,換來的,便是半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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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夜騏去上早朝,蘇淺在宮中剛用過膳,便有宮人傳報,說傅蓉前來請安。
當傅蓉進來,蘇淺看見她紅腫的雙眼,有些慚愧。
無論她因何故進宮,昨晚也算是她的新婚之夜。
這對於每個女子,一生都只有一次。
可是夜騏卻因爲自己……
見傅蓉向自己拜倒,她忙去扶:“妹妹請起。”
傅蓉卻在那一刻,突然哭了出來:“姐姐,我真羨慕你,我……”
說着便泣不成聲,蘇淺尷尬不已,忙將她扶到一邊坐下,又命人趕緊上茶水點心。
安撫了好一陣,傅蓉才止住了哭,環顧四周,說:“姐姐真是喜歡素淨。”又低頭看看自己鮮豔的衣着,喃喃自語:“難怪皇上不喜歡我這等俗豔之人。”
“妹妹可別妄自菲薄。”蘇淺勸道,心中頗爲無奈。
她其實,並不擅長安慰人,更何況,是眼前這種微妙的情境。
“其實妹妹進宮,也不過是聽家人的話,並不是存心要與姐姐爭寵。”傅蓉的眼神,極爲乖巧可憐。
蘇淺只好笑了笑,順着她的話說:“我明白,自古女兒家的終身大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但是……但是……妹妹既已入宮……陛下也就是妹妹的夫君……所以終究……還是難免有奢望……”傅蓉低聲說,眼眶又開始發紅。
蘇淺也不好接話,假裝喝茶作爲掩飾。
“妹妹在宮外,也曾聽說了姐姐……身體有恙的事……”傅蓉說得極爲含蓄,但蘇淺還是一怔,隨即擡起眼來看她,等着她接下來的話。
傅蓉似乎被嚇着了,立刻又語無倫次地解釋:“我不是嘲笑姐姐,我只是……只是想爲姐姐分憂……”
蘇淺沉默片刻,淡淡一笑;“謝謝妹妹的好意,我也但願,陛下早有子嗣,香火得繼。”
傅蓉張了張嘴,終究再沒說出話來。
冷場半晌,她起身,說自己昨晚沒睡好,要回去補眠。
蘇淺客氣地將她送到外廳,轉身回來,半靠在椅子上,垂目養神。
這傅蓉,究竟是真的單純,還是在演戲,她並不想深究,也沒興趣與之明爭暗鬥。
她只想守住這一方斗室中的溫暖,日後,只怕這後宮中,還會進來更多的女子,與她分享夜騏,大概也只有這裡,是隻屬於她和夜騏的,小小的家。
忽然覺得,這樣的命運,有些悲哀,她拒絕再往下想,拿起案上的書卷,分散心神……
接下來的幾天,夜騏照例是每天在御書房忙到後半夜,再回到寢宮睡。
蘇淺即便勸了,他也充耳不聞,或者乾脆耍賴纏着她親熱,用吻堵她的嘴,反正就是怎麼也不肯去秋玉殿。
而傅蓉,卻似乎突然不急了,反而每日在夜騏上朝之後,特意來到蘇淺宮裡,又是討教刺繡,又是送來各色點心,親熱溫順。
伸手不打笑臉人,對方如此乖巧,蘇淺也不好冷下臉來趕人。
某次夜騏得空回來用膳,還會碰見傅蓉。
她見了夜騏,也是規規矩矩地垂着頭,並不多說話,顯得極爲小心可憐。
夜騏也沒說什麼,只淡漠地點了點頭,用膳時給她隨手指了個座,她驚喜地道謝,卻默默地挪了椅子,坐到離他們較遠的地方,低頭只吃白飯。
蘇淺尷尬,夾了些菜到她碗裡,她擡起頭,甜笑着說“謝謝姐姐”,卻不敢多瞟夜騏一眼。
夜騏彷彿根本沒看見這些,自顧自地吃了半碗飯,便藉口有事先走了。
他離開之後,傅蓉停下了筷子,垂着眸,聲音低低地:“姐姐,我今天不該來的,讓皇上看見我,又不高興了,飯也沒怎麼吃。”
“他不是不高興,只是太忙。”蘇淺無奈地勸。
“姐姐,我真的好羨慕你……”傅蓉舊話重提,卻又像突然醒悟過來一樣,猛地停住,隨後便一迭聲地道歉:“對不起,我……我不是……姐姐你不要生我的氣。”
“妹妹多慮了。”蘇淺嘆息,不知道該說什麼。
傅蓉的眼角,又有了淚水,低聲哽噎:“不瞞姐姐說,昨日大伯還暗中差人問我,在宮中得不得皇上寵愛,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回話纔好。”
她居然連如此隱秘的事都告訴自己,蘇淺怔住。
傅蓉卻繼續抽泣:“我想姐姐也知道,大伯將我送進宮,必定是希望我能得些寵愛,讓他也多些助力,可我偏偏沒用,陛下連多看我一眼都不曾。”
若是她極力掩飾,反而讓人生疑,可她如此將話敞開來說,若不是真的坦率,便是太有心計。蘇淺一時之間,摸不清她的底細,只能邊勸慰,邊觀察她的細微表情。
而她倒像是當真極爲傷心愧疚,不久竟伏在蘇淺膝上,哭出聲來,說自己自幼便失父,是大伯撫養長大,本想着入宮能爲大伯幫上些忙,卻得不到皇上半點恩寵,深感對不起大伯云云。
如此折騰了半個下午,她纔回了秋玉殿,走之前還在抹眼淚,那一方繡帕,都已溼得快能擰出水來。
到了晚上,夜騏回來,蘇淺遲疑了很久,終於還是將白天的事,說與他聽。
“裝的。”他只冷哼出兩個字,便摟着蘇淺躺下,再不許她出聲。
蘇淺睜着眼睛,在黑暗中躺了半晌,也逼着自己入睡。
接下來的兩天,傅蓉忽然不來了,蘇淺覺得有些奇怪,但也沒唐突地使人去問。
可這一日,卻有秋玉殿的人來報,說她病倒,想請太醫。
蘇淺愣了愣,一邊着人去御醫院,一邊隨來的宮女,去秋玉殿探望傅蓉。
進了內殿,只見傅蓉一身素衣,披散着長髮躺在牀上,看起來極爲淒涼。
見蘇淺前來,她立刻撐起身體要下牀行禮,蘇淺忙上前按住她:“妹妹不必如此,好好躺着休養。”
“姐姐。”傅蓉握住她的手,眼中蘊滿淚光:“在這深宮之中,也唯有你,對我好。”
如此親厚的話,讓蘇淺有些不自在,只笑了笑:“爲何會病成這樣?”
傅蓉垂下眼瞼,輕咬着下脣片刻,纔開口,聲音低沉悲傷:“那天從姐姐處回來,憂慮得整夜未睡,後來便感了風寒,而人越是在病中,想得就越多,如此反覆,便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她又擡起眸來,悽然一笑:“或許哪一天,我會就這麼死在這宮裡。”
“這是說的什麼傻話。”蘇淺忙喝止:“不過就是風寒,太醫瞧過,喝兩副湯藥就好了。”
“就怕……心死了……”傅蓉長嘆閉目,淚自眼角滑下。
那一刻,蘇淺心裡也微微刺痛。她能理解,入了宮的女子,一生仰仗的,無非是帝王的恩澤。
寵,則生。
厭,則死。
這時,御醫來了,蘇淺讓到一邊。
御醫診斷過後,給傅蓉開了方子,讓她一定不要憂心過度,以免成重疾。
傅蓉點頭,卻又是一串珠淚滑落,蘇淺別過眼去,心中不忍。
過後又陪了她一陣,蘇淺才離去,回到宮裡默坐一陣,終於還是差人去御書房找夜騏,告訴他傅蓉患病一事。
待那差使的宮人回來,蘇淺問她夜騏如何迴應,她卻說,今日陛下出宮巡視,根本沒見着人。
蘇淺見她神色有些閃躲,又追問一次,那宮人才吞吞吐吐地說,是夜騏讓她回答的。
他必是怕自己,勸他去探望。蘇淺無言。
傅蓉的病,就這樣一日重過一日,明明白天吃了藥有所好轉,可過完一夜,病情便又加重,竟已到了粒米不進的地步,喝下去的藥,也都盡數嘔出來。
如此嚴重,自然驚動了宮外的傅廷。
這日下朝,他竟追到了御書房。
“何事?”夜騏明知故問。
“聽聞蓉兒病重,微臣想找陛下,探問其病情。”傅廷言語恭敬,口氣卻極冷。
“據說只是感染了風寒,太醫正在醫治。”夜騏淡然回答。
“據說?”傅廷反問,咄咄逼人:“皇上莫非至今都未親自去探望過?”
夜騏將本已端起的茶碗,往桌上一頓:“丞相這是在責問朕?”
傅廷的語氣軟了些:“微臣不敢,只是太過擔心蓉兒。”
“朕可准許你前去探望。”夜騏也不願將氣氛弄得太僵,見對方放低了身段,便也讓了一步。
“臣謝陛下隆恩。”傅廷匆忙告退,直奔秋玉殿。
他到的時候,蘇淺正前往探視,傅廷見了她,先是一怔,隨即便斂了臉色,下跪行禮。
傅蓉則是一見傅廷,便失聲痛哭,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
蘇淺難堪,站起來說自己先離開,不打攪他們敘舊。
傅蓉卻拉住她,抽泣着對傅廷說,在這宮中,就只有她對自己最好。
“多謝皇后娘娘如此關照我家蓉兒。”傅廷再次行禮,眼底卻掩着憎恨之色。
蘇淺最終還是走了,當房中只剩下叔侄二人,傅蓉抽泣漸止。
“他是不是至今沒和你圓房?”傅廷問得極爲直白。
傅蓉點頭,臉上卻只有怯色,沒有羞色。
“那便繼續拖。”傅廷眼中劃過狠厲。
傅蓉微微瑟縮了一下,但還是點頭。
沒有人知道,每到夜間,她便故意只穿單衣,站到窗邊去吹寒風,所以病情纔會反覆惡化。
“再過兩日,你便讓她,重新爲你請個太醫……”後半截話,傅廷壓低了嗓音。
只見傅蓉的身體,輕輕一顫……
果然,又過了兩天,傅蓉在蘇淺再次來探望時,說自己現在吃藥毫無好轉的跡象,問能不能換一位大夫,還沒等蘇淺開口,又是悲慼地說自己真的太多事,給她添了麻煩。
蘇淺只得又好一陣安撫,當天便換了另一名御醫前來爲她診治開藥。
可就在那天夜裡,蘇淺和夜騏剛剛就寢,忽然有秋玉殿的宮女,驚慌失措地來報,說傅蓉在嘔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