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玦在短暫的失神之後,冷笑:“他倒真會把握時機。”
蘇淺在那一刻,心中歉疚,若不是因爲她,封玦不會離開帝都,也不至於發生今日之事。
“要不然,趕緊回帝都吧。”她輕聲說。
封玦卻搖了搖頭:“這必定只是第一步,先靜觀其變。”
只怕封璃,會希望他永不回帝都。
他的預料沒錯。
第二天,再次收到密信,說封璃已成爲攝政王,並即將與女王成親。
再過了兩天,聖旨下達,說邊關無得力之人,現在既然女王歸朝,政局已穩,便讓封玦乾脆留守封城,繼續任邊疆大將軍。
封璃果真是雷厲風行,幾天時間,便獨霸朝政,而將自己,堵在偏遠之地,再回不了帝都,日後只怕還會找藉口,將他降罪誅殺。封玦看着聖旨下方,那個鮮紅的璽印,凜然而笑。
而此刻的封璃,正是最春風得意之時,如今的朝堂上,已經只剩下兩個人的座位,他與鳳歌,幾乎並肩而坐。
但他,並不滿足。
國無二主。
最終,這玉階之上,只能剩下一個人。
他瞟了瞟身邊的鳳歌,淡淡一笑。
曾經,他願意只站在她身側,做幕後的那個人,可如今,他已只將她當做踏腳石,連做傀儡的時間,都不會給她太久。
他不相信背叛過自己的女人。
至於封玦,自己也已算是手下留情,至少未借鳳歌之口,給他安個謀逆的罪名,置他於死地。何況現在,寶珠還在封玦身邊,這未嘗不能稱作是場成全。
他對任何人,都不覺得歉疚,除了……寶珠。
這一次,他終究還是間接利用了她。
但以如今她的處境,留在封城,已是最安穩的選擇,帝都的險惡風雲,並不適合她。
只是他未曾想,今日的蘇淺,已不是昔日的寶珠……
連續幾個晚上,封玦再未來陪她用膳,她已經感覺出,他的焦慮。
她亦同樣着急,不僅僅是因爲,對封玦的愧疚,還因爲,她有種直覺,她的身世之謎,只有在帝都才能解開。
依那夜魍魎所說,夜騏當初,是充作幽冥衛,滅門奪物。
“充作”這個詞,細細體會,頗有深意。
幽冥衛是何等隱秘的組織,若不是跟最高一層的首領有密切關係,憑他異國皇子的身份,怎麼可能“充作”幽冥衛?
那個,和他關係密切的人,究竟是誰?
想來想去,無外乎封璃或者封玦,但其中,又以封璃的嫌疑更大。
她還記得當初曹子清被滅口時,封璃淡然的表情,他分明對幽冥衛的事,瞭如指掌。
而且她始終感覺,封璃和夜騏之間,似乎有某種特殊的聯繫。
若真是如她猜測的這般,那麼當初滅門一事,封璃必定最清楚,甚至或許,就是幫兇之一。
所以她也迫切想要回去,弄明白這其中的所有細節。
思慮良久,她終於在某個晚上,走出了折月院,前往封玦的書房。
那裡果然燈燭未滅,她輕叩門,裡面傳來封玦的聲音:“進來。”
她深吸口氣,推門而入。
當封玦擡起頭,看清是她,一愣:“你怎麼來了?”
“還在爲帝都的事煩惱麼?”她輕聲問。
封玦苦笑:“如今煩惱也沒用。”
何況私心裡,他覺得,若是就這樣和她一起留在封城,也好。
蘇淺微低下頭,略微沉吟,纔開口:“其實,倒也並不是全無辦法。”
“哦?”封玦怔了怔,疑惑地看着她。
蘇淺緩緩擡起頭來,淡淡一笑:“你將我帶回去,告訴所有人,我纔是真正的女王,朝堂上的那個,是假的。”
封玦頓時愕住,看着她說不出話來。
燭光照進她的眼底,在漆黑的瞳仁中閃耀,有種說不出的幽深意味。
“寶珠,其實……”封玦艱難地想要勸阻她。
她卻打斷了他:“我不是寶珠,是蘇淺。”
這句話,在曾經的大驪天牢中,她也這樣對他說過。
那時候,她爲給家人申冤報仇,不惜一切。
封玦的心裡,突然打了個寒噤。
她現在,是又要不顧一切地去查那個秘密麼?
蘇淺看着他變得虛弱的眼神,深深地嘆了口氣:“是的,我要去自己去查,因爲你們每個人,都不可能告訴我真相。”
“知道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封玦還是努力想勸她。
蘇淺苦澀地笑了笑:“你們都這樣對我說,可是當我糊里糊塗地過了那麼久,突然有一天,幸福的謊言被撕開時,那種痛,真的差點讓我崩潰,現在,我既然已被迫清醒過來,就要清醒到底。”
她擡起眼,和他對視,眸底的堅定決絕,讓他明白,她要做的事,無人能阻擋。
封玦最終在那種眸光中,頹然敗下陣來,聲音低啞:“若是……若是你真的要這麼做……我幫你。”
“我也是在幫你。”蘇淺笑了笑:“我會幫你,重新奪回你的位置。”
封玦一愣,隨即心中失落,今日的她,果真已不同。
或許將來,她的身邊,再無需誰庇護。
“那張畫還在麼?”她又問。
封玦微怔,點了點頭。
“帶上它。”她簡單地說了三個字,然後向他福了福身,讓他早些休息,便先行離開。
封玦看着那扇門在她身後合上,獨自悵然了許久……
次日,他先去城樓,再次視察了一次,又對王將軍囑託完畢,便回府接蘇淺上路。
蘇淺早已準備好,挽着自己的包裹,坐在馬車上等待。
他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上了馬車,下令前行。
一干奴僕,在門口翹首以望,卻獨獨不見了小秋……
而那天傍晚,遠在北越的夜騏,接到了飛鴿傳書。
看後久久望着遠處沉默,李玉站在一邊,低聲問:“陛下,發生何事?”
“她隨封玦回帝都了。”夜騏的笑容,頗爲苦澀。
李玉猶豫了一下,出言安慰:“娘娘的心中,只有陛下。”
夜騏搖了搖頭:“我不是擔心這,我是擔心那個傻丫頭,以身犯險。”
“娘娘她……”李玉遲疑地望着他。
但夜騏沒有再說話,只是眼中的憂色,越來越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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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封玦和蘇淺乘坐的馬車,已入沙漠。
夕陽和朝陽,極爲相似。
蘇淺趴在窗口,又想起了當初,她和夜騏離開大驪,在沙漠看日出時,有過怎樣的瘋狂。
難言的羞澀,和傷痛,在心中翻滾,她在那殘陽的映照下,幾乎快落下淚來。
“怎麼了,不舒服嗎?”封玦的聲音,喚回了她的神智,她立刻用指尖,悄悄抹去眼角的淚,轉過頭來對他勉強笑笑:“沒事。”
他心中一疼,明白了此刻,她在想誰。
“沒事就好。”他點點頭,將臉轉過去,看向另一邊的窗外。
那席天蓋地,慘烈的紅,也將他的眼眶刺痛。
曾經,他們在彼此心中,佔據着最柔軟的地方。
可如今,他心裡的那個地方,仍舊屬於她,可她的心,卻已被別人佔滿,再無屬於他的位置。
這便是宿命,他放棄了她,所以最終被她放棄。
而他,或許終生,都說不出其中的不得已。
到了深夜,蘇淺終於睡着,卻還是蜷在她那邊的角落裡,並未向封玦靠近。
他解下自己的披風,輕輕地裹住她,然後藉着淡白的月光,看着她恬淡的睡顏。
真想,就這樣一直看着她。他不自禁地擡起手,想要撫摸她的臉,卻又在快要觸到的那一刻,猛然縮回了手,咬牙慘笑。
他已經,不能再這樣做。
以後,無論她需不需要,他都會守護在她身邊,再不離開。
他再也不會拋下她,直到他死。
而她在夢中,大約是覺得冷,越縮越緊。
他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握住了她的手,藉由手心,給她輸入真氣禦寒。
就這樣一直到清晨,在她睫毛微顫,快要醒來之時,他又及時撤回了手,假裝靠在另一邊的壁上睡着。
蘇淺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身上,蓋着他的披風,心中一暖,悄悄地又將披風,蓋回他的身上。
他裝作此刻才被驚醒,迷濛地睜開眼,望着她笑了笑:“天亮了。”
“是啊。”她也微笑:“謝謝你。”
她現在,經常對他說謝謝,讓他心裡發疼,因爲這意味着生疏。
“不要再對我說謝謝,永遠不要,我爲你做任何事,都是應該的。”他終於還是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蘇淺怔住,不知道該如何應答,最終還是隻能低着頭,又說了一聲:“謝謝。”
他眼神裡,有痛色一閃而過,但再沒繼續堅持,轉開了話題:“今天晚上,就有客棧可以歇息了,會睡得好一些。”
她卻搖搖頭,輕聲說:“要是行的話,還是繼續趕路吧,我想早點回到帝都。”
封玦心情更加沉重,卻也只得應了一聲。
連續趕了三天三夜的路,他們終於到了帝都城外。
望着高聳的幽寧山,蘇淺不禁心中唏噓。
別人的人生,是往前走,而她的人生,彷彿是往回走。
她又順着當初離開的路線,回到了原點。
只是,心境已不同。
經歷過那麼多驚心慘痛的曲折,如今她只想去做自己該做的事,至於安危,生死,她都已置之度外。
反正,她已是死過幾次的人,再沒什麼好怕。
深吸一口氣,她轉頭對封玦微笑:“進城吧。”
而這城門,並不好進。
封璃自然也得到了封玦回來的消息,若不是怕傷了蘇淺,在路途中,他就已動手。
現在,他已至城門口,親自“迎接”。
當馬車被截住,封玦低聲讓蘇淺在車中不動,自己先行下車。
“大哥怎麼回來了?”封璃冷笑:“陛下不是命你守衛邊關麼?”
封玦扯了扯嘴角:“我回來,給你賀喜啊,你又是高升,又是娶妻,雙喜臨門,我這個做大哥的,怎能不親自道賀?”
“大哥對我,真是情深意重。”封璃皮笑肉不笑:“那便回府,小弟好好陪大哥喝一杯。”
封玦泰然應允:“好。”
他並不怕封璃在王府設埋伏,畢竟若是他在自己家裡出了事,那麼兇手的範圍,便鎖定太小,他封璃,怎麼都脫不了關係。
隨後,他便又回到馬車中,依舊拉緊簾子,而封璃也似根本沒覺察到車內還有其他人,在旁邊策馬同行。
馬車一直進了王府大院,最後停在卓然館門口。
封玦先下來,蘇淺隨後緩緩掀開簾子,望着馬上的封璃,淡定微笑:“好久不見。”
封璃的手,頓時勒緊了繮繩,半晌才輕輕回了句:“好久不見。”
蘇淺從從容容地下了馬車,便站立在一側,安靜地等待他們的安排。
“進去吧。”封玦沒再看封璃,對蘇淺說。
她也未反對,只對封璃微微頷首,便轉身,慢慢走進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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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璃的眼神苦澀疼痛,卻還是強忍着,沒有開口叫住她。
封玦在她的背影消失後,擡頭看向封璃:“晚宴準備好了,便差人來告訴我一聲。”
語畢也轉身離開,封璃終於出聲:“她回來幹什麼?”
“她現在,還能去哪兒?”封玦反問。
封璃再沒說話,只是抿緊了脣,一扯繮繩,往掩翠居奔去……
晚上,封璃居然還真的籌辦了宴席,而且邀請的,不止封玦一人。
他選擇的,是封濯每年祝壽的地方。
他是要告訴自己,如今他已是攝政王。封玦進入大廳時,嘲諷地笑。
其他大臣見了封玦,依舊恭敬,可和對封璃的恭敬程度相比,已有高低之別。
這便是世態炎涼,但封玦毫無所謂,他對某些東西,並不像封璃那般在乎。
封璃坐在正中央的高座上,儼然是當年封濯的架勢,談笑風生,盡享諂媚讚美,志得意滿,只是一雙眼睛,總是有意無意地滑過封玦,冷芒暗藏。
衆人在敬過封璃之後,當然也得敬酒給封玦,畢竟雖然相比之下,他如今暫時失勢,可他仍手握兵權,日後會否反戈一擊,也未可知。
封玦倒顯得極爲低調,對所有敬酒,都只是微微點頭致意,並不多說。
在別人眼中,這便是頹敗。
封璃已暗中着人散佈消息,說當初阻攔女王回宮之人,就是封玦,所以女王歸位,纔將他遠調邊疆。
他們都揣測,這次封玦回京,大約是爲了請罪或者辯解。
觥籌交錯,衆人都假裝糊塗,只是飲酒作樂,不理封家兄弟之間的恩怨糾紛。
反正說來說去,這天下,都是姓封。
這幾日在朝上,他們也已看穿,女王仍舊和當初一樣,不過是封家人手中,牽着線的木偶,一切主張,不過是別人暗中操縱,借她的口傳達而已。
夜深,人漸漸散去,封玦也起身,打算返回卓然館,卻被封璃攔住:“大哥,今日不如前往掩翠居,我們兄弟好好敘舊一回。”
封玦淡笑:“我們也不過幾日不見,有什麼舊好敘呢?”
“關於她。”封璃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封玦的眼神並不躲閃,鎮定地看着他:“她的事,我相信你一定知道的比我還清楚。”
封璃明白,他在暗指自己和夜騏的聯繫,也不避諱,乾脆直言:“不錯,我的確知道緣由,所以我更覺得奇怪,她爲何一定要回帝都,就和你安安穩穩地生活在封城,不好麼?”
封玦望着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平靜的眼神下,似掩藏着極大的痛楚:“如今,她的心裡,並沒有我。”
封璃一怔,心中感覺,難以言喻,過了片刻才說:“那她……回來又怎麼辦?”
封玦緩緩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只能一切都依着她,再沒別的辦法。”
封璃也沉默了,最後轉身離去。
封玦望了一眼他的背影,隨後也返回了卓然館。
蘇淺房中的燈,還亮着。
他的心中,頓生溫暖,她是在擔心他吧,所以直到現在仍然沒睡。
走過去,他輕叩了叩她的房門。
果然,門應聲而開,她在見到他的那一刻,臉上有放心的表情:“你總算回來了。”
她一直在擔心,今晚是場鴻門宴。
“沒事。”他將手負在背後,對她微笑,怕自己會忍不住,擡手揉她的頭髮。
她現在的樣子,太讓人想心疼寵溺。
“那就好,這幾天你也奔波累了,早點睡。”她點頭。
他“嗯”了一聲,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心中原本鬱結的痛,有些緩解。
其實,就以這樣的距離,這樣的方式守護,也很好。
至少,他能天天看到她,不必像以前一樣,只有在夢和回憶中,才能遇見她。
第二天早上,封玦並未按時上朝。
當封璃在朝堂之上等了許久,一直沒有等到封玦到來,說不清心中,究竟是該鬆懈,還是更戒備。
不知怎麼,他仍舊覺得,蘇淺這次回來,不太尋常。
而就在早朝快結束時,忽然看見他的親信,在側門口,焦急地對他做手勢。
他微怔之後,起身過去。
對方告訴他,封玦已經進宮,身邊帶着蘇淺。
頓時,他腦袋轟地一聲,彷彿瞬間炸開。
他終於大概明白了,蘇淺回來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