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淺回到宮中,立刻有宮女上來服侍,她方纔出門之前,吩咐不許任何人跟隨,但她知道,必定有人暗中跟蹤,她身邊,到處都是封璃的眼線。
牀褥鸞帳,自她替代鳳歌之後,都是重新換過的。而封璃,自然也沒有再進過這寢宮內室。
蘇淺攤開手,任宮女爲她更衣洗漱,坦然處之。
如今,她只想一步一步,走近那個秘密,對途中可能經歷的艱辛險惡,她無懼,亦無悔。
只是午夜夢迴,她總會想起某個人,眼中酸澀。
但天明之時,她又只能逼着自己忘卻,繼續清醒地面對新的一天。
正在怔神中,忽然聽見門外響起清脆的碎裂聲,隨即還有呵斥和啜泣。
“怎麼了?”她隨口問了句。
方纔出去的宮女進來,旁邊還跟着個眼淚汪汪的小丫頭。
“奴婢……奴婢本是御膳房給陛下夜宵的,可剛纔在門口……不小心絆倒……盤子摔了……”那丫頭怯生生的,一臉可憐。
“算了。”蘇淺擺了擺手。
“謝陛下,謝陛下。”那個丫頭連連磕頭,一臉驚喜,又是笑又是哭。
蘇淺瞟了她一眼:“下去吧。”
“是,陛下,映兒告退。”她忙爬起來。
蘇淺卻是微微一怔,映兒這個名字,又讓她想起了當初的韻兒,心中頓生感傷。
不由得多看了那小丫頭一眼,那雙亮晶晶的眸子,倒是討喜。
她突生一念,淡淡開口:“明兒起,你便調到這屋裡頭做隨侍吧。”
此言一出,面前的兩個人都愣住。
先前的那個宮女忙說:“陛下,映兒做事毛手毛腳地不周到,只怕……”
蘇淺擡起眼,朝她冷冷地一瞥,她立刻住嘴,再不敢說話。
映兒也極爲侷促地揉着衣角:“陛下,奴婢怕……服侍不好您,很多事,我都不會。”
蘇淺只笑了笑:“不會就學。”
隨即便站起來,往牀邊走去,那宮女只好識趣地拉着映兒告退。
蘇淺平躺到牀上,閉上眼睛。
既然周圍的人,誰都不可信,那麼她便隨機地換掉,看封璃,有無本事將整個宮裡的人,全變成他的。
而此刻,院子的暗角處,那個大宮女,正一耳光扇在映兒的臉上:“別以爲到陛下身邊當差就能得瑟了,以後凡事都給我放機靈點,若敢不聽我的話……”她的眼睛裡,放出凌厲的狠光,讓映兒身體直顫,不住地點頭:“我知道了,姐姐,知道了。”
那宮女冷冷瞪了她一眼,先行離開,映兒依舊捂着紅腫的臉,站在原處瑟瑟發抖,大半身影都隱匿在昏暗的光中,沒人看得清,淚光下的真實眼神……
次日清早,蘇淺剛睜開眼睛,便看見牀邊,那張討好的笑臉,愣了一下,她纔想起來,這是昨晚調過來的映兒。
“陛下,現在起身麼,我扶您。”映兒伸出手,去拉蘇淺的胳膊,手心冰冰涼。
“不用。”蘇淺自己坐起來,映兒又忙抱着一堆衣裳來給她穿,卻手忙腳亂,怎麼也不得要領。
蘇淺無語,自己默不作聲地穿好,走到旁邊去洗漱。
映兒訕訕地站在旁邊,不知所措。
當蘇淺坐在銅鏡前,映兒跟過去,拿起梳子爲她 梳頭。
沒想到她做其他事笨手笨腳,髮髻卻梳得極好,力道也拿捏得很得當。蘇淺的眼中,剛有了些淡淡的讚許,映兒就已經沾沾自喜:“奴婢在家裡時,總是給姐妹們梳頭,她們都說我梳得好。”
蘇淺失笑,她倒是不吝於自我誇獎。
收拾妥當,簡單用了些早膳,蘇淺便帶着映兒,前往鳳御宮。
檐下站着先前服侍她的那個叫如月的宮女,見到她時,躬身微笑。
她悠悠走過,彷彿能感覺到背後的目光,由謙恭,轉爲戒備。
封璃昨天晚上,得知自己換侍女的消息,必定不愉快吧。
可她不是鳳歌,也不打算忍受,僞裝自由的禁錮。
當她到了鳳御宮,在正中央的寶座上坐下,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旁邊那把椅子。
如今,這把椅子,已經空了,封璃又和封玦一樣,站在了玉階之下。
既然先前的女王,不是女王,那麼他自然也再不好意思,繼續做攝政王。
高臺之上,又只剩下唯一的主人,而這把椅子,遲早會被不動聲色地撤去。
當文武百官魚貫而入,蘇淺目光清明地俯瞰衆生。
既然她現在,做了女王,那麼便必須有女王的姿態,女王的光芒。
若是甘心做傀儡或者影子,便只能等着被摒棄,被踢出局。
首先開口的,自然還是封璃,先是稟報雪災,後來話鋒一轉,說現在災民流離失所,衣食無着,繼續救助,卻國庫吃緊,問能否從預計的軍費中,劃出一筆賑災款。
這分明是針對封玦。蘇淺明白。
她笑了笑:“此次賑災,大約需要多少銀兩?”
“大約二十萬。”封璃回答。
她將眼神轉向掌管財政的大臣秦青:“現在我國的國庫,連二十萬兩銀子,都湊不出來了麼?”
秦青支支吾吾地不敢答應。
蘇茜微微一笑:“看來朕不在的這數月,國庫收支不平呵,不知道究竟是收的少了,還是支得太多?”
她的眸光,在封璃和封玦臉上,一一滑過,便再未言語。
封璃垂着眼瞼,心中有絲詫異,她居然,又將問題丟了回來。
他本是想隱射封玦軍費花得過多,可經她如此一說,卻又隱射稅收不利,將他自己也攪了進去。
而這時,封玦站了出來,說願意適度減免部分軍費,作爲賑災之用。
封璃眼神暗沉,只得也主動進言,說也可以從其他款項中,調撥出一些銀兩作爲賑災款。
蘇淺微笑着讚許了兩位王爺,此事便被雲淡風輕地一筆帶過。
但是封璃心裡的不悅,卻逐漸擴大。
蘇淺看起來,並不比鳳歌好掌控。她不僅將自己安排在她身邊的宮女替換掉,而且在朝堂之上,也並不聽話。
何況,她還有封玦的支持。
他真怕,再過不了多久,她身旁那把椅子的主人,就換成了封玦。
下了早朝,他心情陰鬱地出宮,突然想去看望鳳歌。
這幾天,他雖然未去探視,但心中,仍是掛念她的。而且他也想知道,昨天晚上蘇淺去找鳳歌,究竟是爲何緣由。
到了天牢,並無人敢攔阻他,只唯唯諾諾地爲他引路。
在那間牢房的鐵欄外,他長長嘆了口氣,讓獄監開門,走了進去。
鳳歌卻在看了他一眼之後,翻身將臉朝向牆壁,一動不動。
他在牀邊站了半晌,最後輕輕吐出兩個字:“抱歉。”
鳳歌沒有回頭,嘴角卻有極度嘲諷的笑:“真難得,我這個階下囚,居然能聽到權傾朝野的封璃王爺,對我說一聲抱歉。”
“那個時候,我沒別的辦法。”封璃嘆息一聲。
“是,不是我死,便是她亡,你捨棄的,自然是我。”鳳歌說這句話的時候,心中疼痛猛烈。
她也不明白,爲何這次的背棄,讓她如此不能接受。
她恨封璃,掠奪了自己的一切,卻又似乎覺得,無論誰捨棄自己,他都不能。
不知不覺間,有淚溢出,她死死咬住下脣,不許它落下。
封璃終於,在牀邊坐下,伸手去抱她。
“不許你碰我。”她甩開他的手。
封璃縮回了手,在膝上,緊握成拳,最後低聲說:“我總會……救你出去的。”
“假慈悲,我不稀罕。”鳳歌恨聲罵道。
她在當時,甚至卑微到說出“你不能幫她,我纔是你的女人”這句話,可他,仍舊是將她推了出去。
多麼絕情。
“你又何嘗沒有背叛過我?”封璃的聲音裡,也有了一絲懊惱:“甚至就在那天,你聽說封玦回來,還在高興,不是麼?”
他當時,並非沒看到她眼中,極力壓抑的驚喜。
鳳歌背影一滯,淚終於撲簌簌而下,翻身坐起,狠命地推搡他:“是,我背叛了你,所以你背叛我,是我活該,是我自作孽,行了嗎?你滾,滾。”
他沒動,最後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擁進了懷裡。
她痛哭失聲。
封璃的心,也越來越疼痛,聲音沙啞:“我會救你出去的,不會讓你,永遠被關在這裡。”
“有什麼區別?”鳳歌慘笑:“不被關在這裡,也會被你關在別處,那反倒是這裡好,至少不用受你折磨。”
封璃說不出,現在是什麼感覺,想道歉,卻又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不道歉,卻又覺得自己對她有虧欠。
糾結之下,他狠狠地吻她。
她毫不猶豫地反咬,可就是這樣滿是血腥味的吻,他也沒放棄,和她抵死糾纏。
到最後,她終於無力抵抗,只是不停流淚,他的攻勢,也逐漸放緩,用舌尖,輕輕舔舐她脣上殘留的血跡,低嘆:“其實我們,是同一種人,所以誰都不要怪誰,繼續……”
最後的半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鳳歌緊閉上眼睛,再不看他。
他就這樣抱着她許久,又想起了他來的另一個目的,輕聲問:“她昨晚來找你幹什麼?”
鳳歌的眼睛,驟然睜開,滑過一抹痛色:“原來你是爲此而來。”她方纔,居然還真的以爲,他是因爲……擔心她。
“我自然是爲了看你纔來的。”封璃苦笑,拍拍她的後背:“但是我也的確想知道……”
鳳歌冷冷地看了他半晌,最後開口:“她來就是純粹爲了嘲諷我,沒有其他事。”
這個男人,她信不過。
“真的?”封璃心中懷疑。
“不然你以爲呢,她來找我請教治國方略?”她想起昨晚的受挫,沒好氣地說。
封璃怔了怔,隨即眼中起了一絲陰鬱:“她倒的確是不需要,像你討教治國方略。”
“怎麼?”鳳歌眯起雙眸:“你在朝堂上,吃了她的虧?”
封璃想起今日的交鋒,眼神更加陰沉。
“難怪你會想起來找我。”鳳歌譏誚地挑了挑嘴角:“開始懷念起我的溫順聽話了?”
封璃臉色一冷,鬆開了她,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
鳳歌看着他越走越遠,強壓住心中的那絲悵然,翻身重新躺倒……
封璃回到王府,剛進大門,就遇上了正要出去的封玦。
“大哥這是去宮中和陛下幽會麼?”封璃語氣諷刺。
封玦卻如同沒看見他,徑自往前走。
在擦肩而過的那一刻,封璃又幽幽開口:“我提醒你大哥,如今的陛下,已不是以前的那個寶珠,說不定哪一天,將你我都踩在腳下。”
封玦微怔,轉過頭來,望着他一笑:“我心甘情願。”
封璃眼神一沉,咬牙:“大哥你還真是有骨氣。”
封玦卻再不理他,揚長而去。
封璃看着遠處連綿的幽寧山巒,只覺得今日的心情,糟糕透頂……
而封玦,的確是進宮去見蘇淺的,他近日,只是上朝時分能見到她,甚爲擔憂她在宮中的狀況。
當他進了寢宮的院子,還未找人通報,便遠遠地看見,她正慵懶地坐在廊欄上曬太陽。
明黃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他彷彿也感覺得到,她此刻感受着的溫暖。
止住找人通傳的念頭,他悄然進去,走到她的身邊。
當她驚覺他的到來,驀地一怔,隨即回神微笑:“你來了?”
“嗯,來看看你……還好不好。”他沒有叫“陛下”,卻也沒有叫“寶珠”。
她伸手將被風吹亂的一綹散發,掠到耳後,笑笑:“還好。”
“你身邊的那些人……”封玦自然也深知,當初安排在鳳歌身邊的,都是誰的人。
“我會換掉。”蘇淺擡了擡眸,眉宇間雲淡風輕。
其實就算不換,她也不怕,反正人生,處處都有危險,怕死,那就不要活着。
這時,遠處有聲音傳來:“陛下,陛下……”
封玦疑惑地望去,看見抱着披風,一路小跑過來的映兒。
當她看見封玦,猛地煞住腳,結結巴巴地囁嚅:“王……王爺……你也在啊?”
封玦上下打量她一遍,又移開了目光。
映兒吞了下口水,將手中的披風給蘇淺圍上,很認真地囑咐:“外面風很大呢,穿少了會着涼的。”
蘇淺望着她,溫和地笑着點了個頭。
映兒又望了望封玦,猶豫地問她:“要不要……給王爺沏茶?”
蘇淺無言,這走廊裡,看起來是喝茶的地方麼?
她站起來:“回大廳吧。”
封玦跟在她身後,進了裡屋,站在她身側。
“坐吧。”她指了指右手邊的椅子。
“謝陛下。”在外人面前,他依然保持禮節。
待映兒退下去沏茶,封玦望着她的背影問:“她可靠麼?”
蘇淺微微一哂:“或許吧。”
她並沒有忘了,當初的碧薇事件。
對身邊的人,用着舒心就行,至於信任,那不是一朝一夕間,就能建立的。
何況,還有魑魅魍魎的前車之鑑,她更不可能,輕言信任。
想起魑魅魍魎,便又不自覺地想起了夜騏,她咬了咬脣,強迫自己轉開思緒。
“我昨日,去看了鳳歌。”她細白的指尖,摩挲着袖口的刺繡。
封玦一愣,只輕輕地“哦”了一聲。
“其實……”蘇淺擡起睫毛,望定他:“我一直有個疑問。”
封玦心裡咯噔一下,立刻避開她的眼神。
“爲什麼我和她,會長得一模一樣呢?”蘇淺輕輕一笑:“你是不是也覺得,很奇怪?”
封玦的脣抿緊,低垂着的眼瞼,掩住眸底的慌亂,他勉強地笑:“世間之事,無奇不有,兩個人長得相像,也不是沒有可能。”
“是麼?”蘇淺的眼神,並未移開,洞察他的每一絲變化的情緒:“可若是三個人都長得相像,是不是就過於巧合了?”
“三個人?”封玦不禁驚疑反問,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而這時,腳步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映兒進來了。
她討好地笑着,爲封玦奉茶,卻似乎太過緊張,腳又在旁邊的桌腿上絆了一下,頓時半盞熱茶,盡數潑到封玦的衣裳下襬。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她嚇得面無人色,掄起袖子就要給封玦擦拭。
“算了。”封玦格開了她,順勢站起來,正好找到了藉口,避開蘇淺的追問:“陛下,臣現在一身狼狽,先回府去收拾。”
蘇淺在心底輕嘆了口氣,臉上卻還是保持微笑,點頭允他告退……
接下來的日子,她和封玦,再未私下見過面,而她和封璃的關係,卻日漸緊張。
蘇淺在朝堂上,並不咄咄逼人,相反,她更像是個耐心的聆聽者。
她總是安靜地聽完各方陳述,然後在足夠的思考之後纔開口,言語溫和中肯,卻往往能卻中要害。
甚至,就算是涉及到封玦和封璃兩派之間的利益紛爭,她也要麼四兩撥千斤,將問題淡化,要麼就乾脆公平公正,不偏不倚。
若是她存心打壓自己,那麼封璃可以找到藉口加以駁斥,使羣臣見識她的偏袒和淺薄。可她如此處理,卻不給人落下攻擊她的口實。
而且她還給予那些始終遊離在兩派之外,忠於王朝正統的臣子們,真正參政諫言的機會,認真聽取他們的建議,適時適度地加以採納。
如此一來,朝中的力量,又開始暗暗分化出新的一派——中立派,而且日益團結。
封璃的心情,越來越鬱結,他擔心,蘇淺真的會成爲,擋住他道路的絆腳石。
若到了那時,他不敢確定,自己會否痛下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