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她望了眼魏姒清冷豔麗的側臉,又小聲道:“但是,如果孃親真的很孤單,想找個人瞭解京城這些年的變遷,那我勉強同意您和他通信。”
魏姒失笑,捏了捏少女嫩滑滑的臉蛋。
聞星落左右看了看,忽然歡喜道:“今日他不宿在孃親這裡,是不是?那我不回去了,我要和您一塊兒睡!”
她像是生怕被拒絕,連忙踢掉腳上的軟鞋,直接爬上了魏姒的牀榻。
她拉起錦被蓋在身上,偏過頭期待地望向魏姒。
魏姒拿她沒辦法,無奈又好笑地搖了搖頭。
另一邊。
龍帳。
謝折將一沓密信扔在了謝序遲面前。
謝序遲跪在地上,垂眸看那些信,“父皇,這是……”
謝折冷笑,“今日才從邊關送來的!你上奏朝廷,要求謝觀瀾率兵出征西南諸國,你想通過戰爭去消耗蜀郡的兵力和財力,你想將鎮北王府拖死在泥潭裡,可是朕纔得到消息,謝觀瀾只花了半年的時間,就剷平了西南諸國!”
“不可能……”謝序遲連忙翻看起那些信,“穆家的人說,鎮北王府的大半兵力都深陷西南戰場……”
“那是他在演戲!”謝折怒不可遏,抄起矮案上的茶盞就砸向謝序遲,“朕怎麼有你這麼個蠢貨兒子!”
茶盞砸到謝序遲的額頭,鮮紅血液瞬間蜿蜒而下。
他顧不得擦拭血液,捧着密信的手微微顫抖。
謝折冷冷看着他,“安排謝觀瀾出征西南諸國的主意,是你身邊那個狗頭軍師出的。他究竟有沒有背叛鎮北王府,你真的查清楚了嗎?”
謝序遲沉默地看着白紙黑字。
血液順着下巴滴落,在信紙上暈開一片深紅。
謝折緩和了語氣,“你是朕的太子,朕百年之後,會把權柄交到你的手上,可你現在的能力,實在無法讓朕心安。阿遲,證明你自己。”
謝序遲依舊盯着信紙。
他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眼瞳裡只剩暈開的濃稠血花。
年少時,父皇也是這麼說的。
父皇要他證明自己,於是他陷害手足勾結朝臣,他甚至深深傷害了阿厭,他弄丟了這輩子唯一的朋友。
皇位,朋友,父親,母親……
不知想到什麼,謝序遲望向謝折時,忽然有些想笑。
他的視線從謝折那身玄黑色龍袍上緩緩滑落。
半晌,他垂下頭,朝謝折深深叩首,“兒臣領命。”
謝序遲沒回自己的營帳,徑直去了謝瓚的帳篷。
謝瓚正在和魏螢對弈,兩人不知鬧了什麼矛盾,魏螢直接掀翻了棋盤。
大大小小的棋子砸在謝瓚臉上,他難耐地閉了閉眼,旋即擡起拳頭擋住被魏螢揮舞過來的棋盤。
棋盤碎裂。
謝瓚睜開眼,抄起旁邊的一簍橘子砸向魏螢。
謝序遲對這種情況早已司空見慣。
他緩步而入,夾在兩人中間,一把攥住謝瓚的衣襟,“你是謝觀瀾放在京城的內應,是不是?”
魏螢慵懶地倚靠在桌子旁,手裡掂着一顆橘子,幸災樂禍般吹了聲口哨。
謝瓚煩躁不堪地掙開謝序遲的手,“你瘋了?!”
“謝觀瀾已經侵吞西南諸國,蜀郡的疆土擴張了一倍有餘!”謝序遲厲聲,“而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我怎麼知道他能耐那麼大?!”謝瓚反脣相譏,“更何況當時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任由他發展茶馬互市,整個蜀郡的戰馬和財力都會大幅提升!那是殿下想看見的情況嗎?!”
謝序遲沉默。
謝瓚撩袍落座,扯了扯氅衣領口,“我自打入京以來,就當了你的幕僚。從十四歲到現在,你我共患難了多少次?你的太子之位是我們一同搶來的,兵器庫裡的火藥、弓弩,又有哪一樣不是我竭盡全力精心設計的?爲的,不過是你我的大計。謝序遲,你怎敢懷疑我?”
長風吹拂着氈簾。
帳外夜色沉沉,不見天光。
謝序遲有些恍惚。
當年謝瓚來到京城時,謝厭臣仍是質子。
謝厭臣的姨娘沒了,又被宦官折磨得瘋瘋癲癲,整日與鼠蟻蟲蛇爲伴,即便自己有意修復關係,可他一看見自己就逃得很遠很遠。
而那時正是他和四皇弟奪權的關鍵時期,他拼命想讓父皇看見他比四皇弟強百倍千倍,就在他壓力倍增的情況下,謝瓚來到了京城。
十四歲的少年桀驁不馴,比京中最荒唐的子弟還要紈絝。
他是來投誠的。
可謝序遲不信他。
於是第二天,謝瓚就爲他送來了四皇弟的腦袋。
謝瓚說,他厭恨鎮北王府、厭恨謝觀瀾,他要輔佐他登上帝位,他要從謝觀瀾的手上搶到鎮北王的爵位。
他依舊不信。
他特意設宴,又命宦官帶來阿厭,想瞧瞧謝瓚對阿厭的態度。
酒席上,謝瓚把阿厭狠狠揍了一頓。
他罵阿厭是個廢物,是替謝觀瀾擋災的替死鬼。
他靜靜看着兄弟相殘,心裡信了謝瓚幾分。
酒酣耳熱之際,謝瓚忽然指着不遠處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阿厭,恣意道:“把這個廢物扔出宮去,往後,我會成爲你最忠誠的臣子!”
那時,阿厭對他確實沒什麼用了。
他只會讓他在爭奪太子之位時分心。
於是他同意了謝瓚的提議。
這些年風風雨雨地走過來,他和阿瓚成爲了最好的搭檔,他們在儲君之爭中聯手扳倒了其他競爭者,他們有着連親兄弟也比不上的默契,他們是天底下最親密無間的君臣……
營帳裡,謝序遲飲盡杯中酒。
酒水入喉,腥辣刺激。
他同謝瓚連飲了幾杯,縱聲大笑的姿態彷彿忘了剛剛的齟齬。
笑罷,他忽然道:“阿瓚還記得,你入宮的第二年,孤曾救過你的命嗎?”
那年,謝瓚誤闖進了謝折的御書房。
暗處的二十四麟衛毫不客氣地逮住他,要將他處死。
那是個大雨滂沱的初冬,謝序遲跪在雨中一天一夜,才終於求得謝折放過謝瓚,卻也因此生了高燒,險些喪命。
謝瓚從天牢出來,守在謝序遲的病牀前,問他爲何要救他。
“我記得殿下當時說,”謝瓚晃了晃酒盞,眼底猩紅帶笑,“你沒能保護好謝厭臣,但在你心裡,我的份量早已與他無二。你說,只要你還活着,就不允許我死,你要與我做一輩子的君臣,做一輩子的兄弟。”
“是。”謝序遲也笑。
笑着笑着,他忽然盯向謝瓚,“明日狩獵,替我殺了謝觀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