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

“何大俠的問,某業已應對了。”

葛成一席話出口後,便從容坐在門檻上,不再言語。

但他喘口氣的功夫,自有人見縫插針。

“葛將軍不惜將殺官大罪宣之於口,來爲外人質疑做個迴應,何大俠,你難道就不敢直面清丈弊政下的哀鴻遍野麼?”

“何心隱,談不攏就儘快滾蛋,我等還能饒你一命!”

隨着葛成明晃晃擺出與官府爲敵的立場,場中的喝問立刻氣勢洶洶了起來。

幾名骨幹七嘴八舌,劈頭蓋臉朝何心隱招呼過去。

而葛成這一次,也沒有再替何心隱解圍,只是靜靜等着何心隱的反應。

何心隱這次自然再不能顧左右而言他。

他目光掃過,場中諸人,或翹首質問,或交頭接耳,或畏縮埋頭。

此時,所有目光都匯聚到他身上。

何心隱毫不避諱地對上這些視線。

恍惚間,與他這多年以前,首次開壇講道時如出一轍——不滿中帶着期待,期待中帶着質疑,質疑中暗藏着對自身處境的無限迷茫。

何心隱下意識地拍了數下院沿上有些年頭的雕欄。

“肅靜!”

師道威嚴向來是刻骨銘心,一聲肅靜,竟在赤民堆裡鎮住了場子。

“老夫來爲葛將軍,以及諸多鄉里鄉親,做個應對。”

應對自然是真應對。

在確定葛成有心和談之後,何心隱當即決意拋開陰謀詭計,不玩儒俠權術,真真切切爲百姓陳說一場清丈利弊。

這是尋道的好時機。

得君行道的路,在諫言皇帝后,反而被皇帝駁斥得體無完膚——皇帝自戀無比地宣稱,他固然能做個好皇帝,卻不是誰都可以,得君行道?等閒可沒有救世主。

道途自然不能憑空臆想,只能隨着先賢所行的痕跡繼續前行。

“得君行道”走不通,便要“覺民行道”,這是泰州學派的宗旨,派人各人的方向有所不同。

眼下就是一個實踐的恰當時機。

他想看看,赤民到底能不能辨明是非,權衡利害。

他想試試,自己在高談闊論之外,切中利害之時,還會不會被奉爲經典。

覺民。

行道。

與其說是談判,不如說,這是一場另類的行道。

何心隱心中思緒萬千,目中無人地眺望遠空,緩緩開口:“諸位想必都在心底質問老夫,大戶棄耕,豪商罷市,機工販夫走投無路,奴婢隱戶逐出門牆,僱農小民佃租驟增,這一切是不是起於朝廷度田清戶……”

他掃過衆人,絲毫不做停頓:“當然是!”

話音乍落,場間驟然一寂。

既驚愕於言語的直白無情,又迷茫於這位大俠的立場,最重要的是,如此坦然地承認,實在令人惶恐。

失望的搖頭。

無聲的嘲弄。

茫然的臉色。

“若是論是非,這並非朝廷的過錯。”

何心隱面無表情繼續說着。

“天下攏共也就幾百萬頃田畝,百姓、地主、朝廷,大家都在一口鍋裡吃飯。”

“你多我少,你少我多,難免起了紛爭。”

“朝廷和地主不見得多痛快,只不過是赤民身板最弱,那自然就是無數的走投無路、無數的爭田逃戶、無數的資不抵債。”

一番話平鋪直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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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在身在局中的人耳中,可就骨鯁在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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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怔怔看着自己十指上的痂痕、凍瘡,彷彿想到了自己不眠不休,徹夜趕工,最後被工坊“縮減開支”,狼狽驅離的場景。

有人眼前似乎浮現出地主趾高氣昂加收地租的模樣,恍惚間看到了家徒四壁,看到了被自己淹死的不足以成長爲勞動力的兒女。

這些切身之痛,在何心隱冷淡的口吻中,竟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像,馬車趕路時,不幸碾死的路邊螞蟻。

先前那名陰溝鼻陰惻惻冷笑開口:“好,那便先論一論對錯!”

“朝廷有安民之責,卻貪婪賦稅,急於斂財,強令清丈,以致百姓惶恐破財,生民惴惴流離,難道無錯!?”

這話就顯出陰溝鼻的語言習慣來,引得場中赤民竊竊私語。

“啥意思?”

“就說是朝廷想錢想瘋了,一道搶錢的政令下來,給俺們都害了。”

這話引得在場不少人認同,點頭如搗蒜。

何心隱見狀,不由得爲朝廷的信用默嘆了一口氣。

他回頭過,反問道:“貪婪賦稅,急於斂財?你的主家便是這般編排的?”

那陰溝鼻聽到主家二字,氣焰不由一滯。

回過神來的他連忙以惱怒之色掩蓋不安:“何心隱,不要東拉西扯!”

何心隱搖了搖頭,不再理會其人。

他目光轉向一干赤民,懇切開口:“老夫且爲朝廷說句公道話,貪婪賦稅,急於斂財一說,簡直是亂嚼舌根!”

“諸位鄉親,朝廷清丈的本心,同樣有安民之心!”

話音剛落,臺下羣皆錯愕,噓聲一片。

原以爲不加賦就是何心隱答覆的極限,沒想到竟能說出這種反常識的話。

衆人神情各異,但共同之處在於,幾乎沒人信這話。

安民之心?

朝廷自是要收他的稅,千百年便是如此,只不過,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收稅是爲赤民好。

身後骨幹的嗤笑聲,更是絲毫不給面子地應聲響起:“樑汝元,你如今真就甘願做朝廷的鷹犬了,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何心隱早有所料,也不甚在意。

他的神情宛如課堂上一般肅然,自顧自繼續問道:“諸位聽過丘濬麼?”

眼前何心隱似乎真要長篇大論,替朝廷辯一辯對錯,一干赤民面面相覷。

就是問題有些莫名奇妙,只得到一羣茫然的表情。

反倒是葛成身側的一名骨幹,似乎按捺不住賣弄的心思,上前一步,矜持道:“某知道,歷任景泰、天順、成化、弘治四朝老臣,戶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任上去世,追贈太傅。”

“御賜理學名臣,士林立祠堂稱其爲一代文臣之宗,哪怕在民間,名聲也是頂好。”

賣弄固然不好,但回答中帶着講解,往往是課堂上最好學生的技能。

何心隱難得滿意頷首:“正是此人,他在世時,曾著有一部《大學衍義補》。”

“老夫日後會捐上幾冊在義學中,給諸位謄抄借閱。”

“《大學衍義補》是丘濬對儒學經典的註釋,他在此書中論述了清丈的本源。”

娓娓道來的氛圍,反而有學堂的感覺了。

葛成情不自禁席地聽講。

臺下有赤民忍不住跟讀書多些的鄉親請教:“說的什麼玩意兒?提書作甚?”

被問的人顯然也不清楚,只裝模作樣擺了擺手:“擡個名聲罷了,顯得這是朝廷老早的想法,不是他何心隱自己胡謅的而已,老爺們慣用糊弄人的老手法,其實沒甚重要的。”

敷衍鄉親,還不忘伸着脖子嘲諷喊道:“清丈的本源?不就是朝廷斂財?”

人羣中這等聲音自然是不絕於耳。

何心隱拍了拍身前的雕欄,更正道:“斂財只是本源的一種外在,就像果子的皮一樣,清丈的核,乃是均田!”

此言一出,羣皆愕然。

均田兩個字的含義,幾乎沒人不知道——也不止得益於大明朝的識字率尚可,更多的是這兩個字本身的分量。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但凡謀逆時喊出這等口號,等閒聚個萬人可謂輕而易舉。

不過,分量重歸重,卻與清丈有甚關係?

“何老爺說胡話耶?這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清丈清丈,從來都是爲了收稅,可沒聽說過就將田畝分給貧農的。

“不是本身的均田。”

何心隱沉吟稍許,似乎在組織言語。

“天下人盡皆知,無論三皇也好,唐宋也罷,所有田制,歷朝歷代,無非四字而已——均田安民。”

頓了頓,何心隱繼續解釋道:“這裡的均,不是平分的意思,按照丘濬釋義,均者,各得其分。”

“按照不同身份,有不同的分配,他做皇帝,你們掏糞,各自分的財貨,自然不一樣。”

“同時,不同身份的‘分’,也應該有一個限度,赤民不該被餓死,皇帝也不能大修宮殿,首輔家錦衣玉食,百姓可以接受,但擁田二十萬畝,便是人憎鬼嫌的大貪。”

“這便是各得其分!”

“而田畝作爲財貨之首,是當先要均的東西,安民,首要均田。”

“從千年前開始,朝廷就開始均田了……”

何心隱略去了太過深奧的細枝末節。

具體的田制一概不談,赤民們本身沒這些瞭解,若是長篇累牘地講解什麼是井田制,什麼是均田制,又顯本末倒置。

至於朝廷安民,更是視爲前提,要討論動機就涉及到道學成果,以及朝廷的本質——天下在“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爲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前提下,爲了求得彼此生存,緩和衝突,將這種衝突保持在秩序的範圍以內——這些話實在過於深奧。

於是,何心隱乾脆全部略去。

別問什麼田制,只需要知道朝廷想均田。

也別問爲什麼,朝廷就是好的,就是天生愛民的。

其土地政策的指導思想,千年以來,就是“均田”!

隨着何心隱的娓娓道來,赤民聽得專心致志,時而交頭接耳,互相詢問不理解之處。

“說到底清丈與均田有甚關係,朝廷度田完了還能分我幾畝不成!?”

有答有問,這場民亂的談判,愈發像是何心隱開壇講道的現場。

熟悉的場景,使何心隱如魚得水。

何心隱搖了搖頭,耐心解釋道:“那是過時的做法了,哪怕分給你們,早晚也要被兼了回去,朝廷只會抑制兼併,卻絕不會均分田畝。”

發問那人聞言不由泄氣。

“不過……”

何心隱話鋒一轉:“前宋至本朝,雖放棄了土地瓜分,卻並非是撒手不管,而是找到了更爲本源的關鍵。”

他的語速很慢,幾乎一字一頓。

多年講道,何心隱爲人答疑解惑,由淺入深,循循善誘本事早已深入骨髓,關鍵處還會停頓一二,給人時間思索。

在場衆人哪怕毫無學識,卻也能聽懂個五五六六,意會個四四五五。

“關鍵?是什麼?”

有人發問。

何心隱輕輕頷首:“那便是,平均賦役負擔,令天下人各安其分!”

又停頓了好半晌。

等衆人露出抓耳撓腮的迷茫神色時,何心隱纔再度開口,緩緩解釋道:“用《大學衍義補》的話來說就是……”

“當時懂得治國根本的人,都感嘆田畝均分的好處,但終究沒有恢復的可能……於是出現了採取土地清丈或清查漏稅的方式,以平均土地租稅的負擔。”

“平均租稅的負擔,雖然不如均分田畝一樣直接,卻也使得多田者多稅,寡田者少稅,最後將稅賦用於邊關軍餉,賑濟災民,修建水利,使得天下人共同受益,難道不也是一種‘均’麼?”

“這並不是三代之時均田的本意,此乃均田的失敗下,直指核心,卻也是不得已而爲之,實爲均稅的均田。”

“也就是戶部如今宣稱的,天下資財首以賦稅分而配之!”

同樣地,何心隱再一次省去了歷史脈絡,只拋出了簡單的結論。

其實箇中演變,是數千年的探索。

自三皇時小國寡民的井田制瓜分田畝開始。

及東周以降,各級貴族分室、奪田鬥爭日漸增多,井田制度在春秋時期開始重大的演變,以至最終土崩瓦解,土地不再由國家分配,而是個人財產。

到了漢時的名田制,作爲私產的田畝,兼併愈發激烈,師丹提議限民名田,從而抑制土地兼併,可惜效果甚微,於是又出現了王莽的人提出了‘王田制’,企圖恢復土地公有的井田制。

一切都是爲了“均田”。

隨後,王莽旋起旋滅,到了後漢再度恢復了名田制,一直演化到魏晉,一道佔田法令,朝廷公然承認了地主合法佔有土地,士人子孫按品位的高低貴賤佔田,乃至王者不得制人之私,就是皇帝也不能動世家的田畝。

土地兼併的局勢,來到有史以來最高峰。

物極必反,隋唐之間三百年,均田法令再度死灰復燃,田畝一律公有,不得買賣。

直到唐中,均田法令又一次敗壞,楊炎順勢提出兩稅法,田制的爭奪,終於開始逐步轉向于田賦。

朝廷與地主、理想與現世,雙方拉扯不斷。

一直到本朝,還偶有均田之說死灰復燃,但無論初衷如何,到最後都會從均田的理想,轉向均賦的現實。

正是這千年之演變,纔有戶部今年能堂而皇之喊出那一句“稅賦調節分配”。

當然,這些過於晦澀的歷史進程,便沒必要畫蛇添足給赤民解釋了。

“諸位鄉親,若是論是非,朝廷如此初衷,果真有錯?”

慷慨陳詞,釐清利弊,分辨敵我,何心隱算得個好老師。

尤其某些固定的詞彙,在民間的影響力是無與倫比的。

均田,簡簡單單兩個字,對人的震動仍舊極其強烈。

饒是自詡打抱不平的葛成,底氣也沒那麼足了。

均田?均稅?調節天下資財?

乍一聽實在是好正的道理,度田更是充滿凜然的大義,反倒是他們這些受苦受難的赤民,纔是當車的螳螂,不值一哂。

果真如此麼?

道理是需要思索的,尤其是這一番話需要理解的地方實在不少。

不止葛成,聽得懂的赤民愁眉苦思,聽不懂的赤民左右相詢。

“俺怎麼聽得稀裡糊塗的,這意思是朝廷錢不夠花了,從大戶手裡掏銀子,順便還要分潤俺一點,一齊均一均?”

“當然不是,聽這話,是少搜刮俺們一點,就算是均了。”

“呵,那不得五體投地,感謝朝廷大發善心?”

“哦,還說收上去的錢,最後都是給俺們用了,也算是均了。”

“說得好像不貪污似的……”

“一碼歸一碼嘛。”

換做往常時候,早已是不絕於耳的拜服之聲了,然而,今日的聽衆,也與以往單純聽課的學生不同。

說德道理,似乎打動不了切身利益相關的赤民。

猜疑的聲音在人羣中不絕於耳。

甚至,更有人突然擠開人羣,行至近前高聲喊話。

“何老爺,恁讓工坊重新把俺召回去,俺就信朝廷好心!”

“罷的市重新開來俺就信!”

此言引得不少赤民共情,旋即有人應聲符合。

“何老爺,恁老非說朝廷清丈是爲了俺們,俺們也想信,但清丈一來,俺還是切切實實地過不下哩!”

這是邁不過去的坎。

就算信朝廷的初衷好的,是心懷天下的,問題是,那我呢?

大政的代價?時代的陣痛?

對此,何心隱當然懂。

他當年被催繳皇木,直接糾集家丁,砍殺差役的時候,同樣是這個心思。

何心隱心中感慨萬千,面上卻是擺出一副冷漠的模樣:“是啊,老夫也十分好奇。”

“棄耕的是士紳,加租的是地主,清退隱戶的是豪門,辭退小工的是大商……”

“這等亂象,巡撫衙門自有計較,諸位鄉親難道不計較計較?”

“如何清丈一來,彼輩就非要逼得你們活不下去呢?”

說話的功夫,何心隱轉過頭死死盯着葛成身側的幾名骨幹,就差貼臉質問了——到底誰在從中作梗,到底應該怪在誰的頭上。

後者被看得極爲不自在。

說話之人也有有些語塞,只縮了縮脖子:“老爺們說是朝廷加稅,他們爲了填窟窿也沒辦法……”

什麼原因或許能想到,但是並不重要。

掰扯太清楚,以後還怎麼跟朝夕相處的主家混飯吃?

何心隱點了點頭,似乎非常理解。

他感慨着嘆了一口氣:“所以你便有意受得鼓動,與朝廷討價還價。”

“這是看準了朝廷講道理,還是欺負朝廷法不責衆?”

朝廷按照自由裁量行事的時候,可比大明律多太多了。

別看什麼遊行示威鬧得很大,但究竟是民變,還是民亂,不過主官一念之間。

從來的常態都是小民各回各家,主犯或死或囚,就像葛成自己說的,若是上面有人保着,坐個幾年牢就出來了。

以至於棄耕罷市,幾乎成了表達不滿的常規手段。

若不是國策的節骨眼,還遇到沈鯉這個一根筋,根本不會有什麼後果。

以至於這些赤民渾然不知事態嚴重,還在這裡討價還價。

誅心之語入得耳中,場中赤民臉色數變。

那人正要回話:“俺……”

何心隱卻不給插嘴的餘地,身子陡然前傾,瞠目怒視:“你既然敢在此反逆朝廷大政,如何又對主家加租逆來順受!?”

語近咆哮,羣然錯愕。

被呵斥之人更是嚇得渾身一抖,倒退數步!

何心隱一言既罷,隨即霍然轉頭,瞪向葛成:“葛將軍,你方纔不是要與老夫論個對錯?”

“此事你心知肚明,你且告訴老夫,緣何對着欲挽狂瀾的清丈大政義憤填膺,反倒對從中作梗的士紳熟視無睹!?”

一聲質問,驚得葛成一屁股從門檻上坐起。

面對氣勢洶洶的何心隱,葛成欲言又止。

猶豫良久。

葛成竟悵然一嘆,羞慚地別過頭去:“何大俠見笑了,某與諸位鄉親實在沒這個本事……”

今時今日,葛成第一次表露出無力。

一個敢言不憚於造反的人,卻對着士紳大戶的惡劣望洋興嘆。

爲什麼對着朝廷張牙舞爪,在士紳面上低眉順眼?

當然是欺軟怕硬。

聽起來固然可笑,但只有葛成自己知道,今日聚起數千部衆,是何等艱難的事情。

說句不好聽的話,也只有受國之垢的朝廷,才能成爲大多數人憎恨的目標,有心人引導之下,輕而易舉地聚集在一處。

若是換作大戶?

各莊有各莊的地主,各村有各村的鄉紳,對豪右不滿的赤民,聚不攏對大商仇恨的小工。

葛成要是有這個能耐聚着一幫人,四處向地主討公道,怎麼不乾脆去坐衙門主位?

退一萬步說,哪怕自己能以幫派聚衆。

可問題在於,清退隱戶也好,辭退小工也罷,乃至於佃戶加租,千百年來都是處置自家財產的手段,誰能說個不是?

是能逼得豪商招工?還是強行給地主定下田租?總不至於人家攆出去了奴僕,還要逼得重新買一遍吧?

這個責,也只有朝廷有本事擔。

葛成看不到士紳大戶在其中煽風點火麼?他不知道太倉張家有心利用自己引導局勢麼?

當然知道。

只不過,赤民活不下去就在眼前,能夠討價還價的,反而只剩這個奉維穩爲圭臬的朝廷。

有些話不仁還好,這話一出口,何心隱當即臉色漲紅。

他猛地一掌擊碎了面前的雕欄,振聲呵斥。

“狗屁!”

儼然是對這一番說辭惱怒到了極點。

木屑簌簌飄落,衆人愕然不止,幾名骨幹更是下意識後退半步。

何心隱看着下意識拍出去的手掌,連忙握拳收回了背後,在衆人驚疑的眼神中迅速收斂了怒意。

“本事?呵!”

何心隱壓着氣性,悶聲開口:“葛將軍小覷自己也就罷了,又豈能菲薄百姓?”

“老夫到兗州之後,奉命先後去了鄒縣、滕縣各地,清查隱戶,登記造冊,與不少鄉里鄉親拉了些家長裡短。”

“與孔家佃戶的攀談讓老夫印象最是深刻。”

“說是孔家人貪得無厭,仗着千年世家,公爵門庭,把持縣衙,將佃租定得極高,隔三差五便臨時攤派,大房來了二房來,無休無止。”

“但我等雖是黔首,卻不是無知的牲畜。”

“租子都加得活不下去了,難道就心甘情願受着麼?”

“泗水縣魏莊,是欽撥的官莊,有孔府二十餘頃土地,因爲年年抗阻,前些年,他們聚衆反抗,將孔府派去的管事姜書永狠狠的教訓了他一頓,姜書永因而‘氣死’。”

“孔府實在管束不了,只好上奏朝廷,說他們‘疲頑刁狡,積慣抗欠’,租子直接砍了一半。”

“還有滕縣的佃戶,在隆慶年間串聯暴動。因爲當年起了蝗災,他們彙集到一處‘共同一局,搶劫官場’,趁夜將收成從孔家手裡全部搶了回去,一顆一粒都未留。”

“這事做了也就罷了,隨後又讓宋興禮執筆,寫成了誓約,此後竟然形成了災荒時候的傳統。”

“……”

“這些事老夫數都數不過來!”

“葛將軍不是口口聲聲說老夫看不起赤民?將軍又何嘗不是!?”

“沒這個本事?這就是天大的本事!赤民天生的本事!”

“赤民也是有道義的,赤民也是講是非的,誰給的不公,就親手奪回來!誰堵了活路,就問誰去討!”

“葛將軍裹挾赤民來對抗良策善政,纔是踐踏生民良知!”

振臂高呼,唾沫橫飛。

葛成首當其衝,思緒愈發混沌。

他目光掃過院中的部衆,神情愈發茫然。

葛成張嘴想辯解什麼。

“某……”

一張嘴,又不知從何說起。

本以爲清丈是不顧生民,貪婪斂財,現在何心隱告訴自己,朝廷是在爲天下均賦。

本以爲與大戶合謀,向朝廷討價還價,可謂英雄,現在何心隱以質問點醒自己,自己此行無異於助紂爲虐。

本以爲自己打抱不平,爲赤民出頭,可謂英雄豪傑,現在何心隱卻告訴自己,赤民本就是豪傑,反而被自己引到了岔路上。

如此這般,自己到底在折騰什麼?

何心隱此刻卻無暇聽葛成分辯。

他此刻渾然忘我,幾乎扯着嗓子喊話:“……掙命啊!”

“臨行前,沈巡撫對老夫早有承諾,諸位鄉親如今的困苦,巡撫衙門不幾日便能收拾過來,罷市的開市,停耕的復耕,缺人的工坊開門僱工,隱戶重新安家落戶。”

“這不是衙門的施捨,是汝等自己掙出來的!”

“不止在朝廷跟前,哪怕離了老夫,哪怕無有葛將軍,哪怕主家當面,同樣要掙命啊!”

“不要總盼着外人給活路,不要總是趨利避害,受人裹挾!赤民亦有是非對錯!亦當行其道!”

“赤民的道,要靠自己走下去!”

覺民行道,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視國猶家”的濟世情懷,使何心隱將自身憂喜牽掛於國家。

“視人猶己”的愛民之心,使何心隱將生民困苦視爲自身疾痛。

善政不得推行,百姓不能教化,是最爲常見的事情,也是覺民行道的痛苦根源。

此時此刻的何心隱,慷慨激昂,朗聲高呼,情緒從胸膛噴薄而出。

他在期盼生民的抉擇,他在渴望生民的理解,他夢寐以求百姓可以明辨是非,一如王陽明所說,民可以“覺”。

清丈對不對?赤民的困苦是誰在作梗?沈鯉承諾的讓赤民安家樂業又能不能信?

何心隱該說的都說了。

至於信不信,就得由面前這些神情茫然的赤民自己抉擇了。

“諸位鄉親,覺民行道……”

何心隱喃喃自語。

就在他疲憊地開口要說完最後一句話時。

一隻蒲扇般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何心隱下意識回過頭。

只見葛成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何大俠,可以了,且讓我等關上門自行商議一番罷。”

何心隱恍惚看向葛成,張嘴欲言。

葛成捏了捏何心隱的肩膀,神情懇切,認真道:“何大俠,煩請體諒我等愚昧。”

這話傳入何心隱耳中,身子一震,陡然回過神來。

舉目眺望,映入眼簾的赤民,神情是這般茫然、懵懂。

何心隱這才後知後覺,自己似乎入戲太深,越說越多,越說越雜,以至於越往後,越沒有幾個人能聽明白。

一股無助的情緒,瞬間涌上腦海,他近乎求助一般,期盼地看向葛成。

幸好,葛成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某自是懂了。”

何心隱如釋重負,長長出了一口氣。

“某正要爲部衆用下流話解釋一二,纔好商議出個結果,勞煩何大俠寺外稍後。”

葛成再度重複了一遍。

這次何心隱沒有再猶豫,連忙抱拳一禮,答謝不止。

而後他才狼狽轉身。

何心隱轉向殿外,行之所至,院中的赤民自行分開一條道來。

葛成居高臨下,目送着何心隱的離寺。

待到後者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葛成才雙掌朝臉,五指連着屈了數下。

幫衆再度圍上前來,葛成目視着幫衆的疑惑的目光,沉吟片刻:“何大俠的意思是說,朝廷這次行的善政,咱們再惹就真急了,所以,他的意思是……”

“讓咱們去瓜分土豪半日,再自行卸甲歸田,做回良民!”

……

等待結果的時候,往往煎熬而乏味。

但結果出乎意料的時候,又更令人驚慌失措。

當何心隱負手站在泗水岸邊,滿懷期待等着葛成以禮來降,但隨即看到的卻是幾班人馬,自寺觀內蜂擁而出,呼嘯而過的時候,瞠目結舌完全不能概括何心隱此刻的心情。

“老師,葛成要帶人逃跑!?”

呂光午看着寺觀外捲起的幾路煙塵,驚呼着提醒自己老師。

何心隱難以置信看着眼前這一幕,怎麼會如此!

葛成方纔分明有所動搖,一副要倒戈卸甲的模樣,如何是這個結果!?

難道真是賊心不死,非要佔山爲王,等到沈鯉大軍將至才知悔改!

何心隱顧不得多想,就要起身上前。

呂光午連忙攔在身前:“老師,賊人心思難測,請允弟子護持身側。”

方纔爲展現誠意,老師孤身前往也就罷了,此時頗爲混亂,斷沒有坐垂堂的道理。

何心隱遲疑片刻,重重點了點頭。

呂光午當即應命,連忙護持着何心隱逆着人流往寺裡擠。

出乎意料的是。

當師徒一行抵至寺前時,並沒有想象中的翻臉不認人,反而有人迎接了出來。

“何大俠,俺大哥請您進去。”

何心隱聞言,眉頭緊皺,與弟子對視了一眼。

兩人越發弄不明白葛成是什麼目的,只得戒備地跟在引路之人身後。

一行人全程無言,默默拾階而上。

直到衆人踏入了寺院大門之時。

眼前的場景,駭煞衆人!

濺灑的血液噴滿了寺院的院牆,粘稠的黑血順着階梯從佛堂大殿內流淌而下,地上踩出一個又一個鮮血腳印。

屍體、殘肢,凌亂得到處都是。

只有幾顆怒目圓睜的頭顱,工工整整地擺在佛堂正殿之中。

而那位名喚葛成的賊首,則是衣衫不整地跨坐在正殿門檻上。

何心隱面色難看,幾分猶疑,幾分質問:“葛將軍,這是……”

葛成擡起頭來。

見得何心隱是去而復返,神情是頗爲欣喜:“何大俠啊!”

他露出一口森然白牙,由衷笑道:“沒辦法,每次想商議個結果,都有不服氣的,只好用決出個勝負。”

簡單一句話,殺氣鋪面。

本來興師問罪的何心隱被薰得氣焰一滯。

他皺眉掃過殿內數十個頭顱的面孔。

雖然血跡沾染,但他分明看出,方纔的一干骨幹,竟然悉數在其中!

葛成見他驚訝模樣,卻是笑意不減:“沈巡撫不是還要抽殺示威?何大俠正好拿去交差。”

何心隱不由失語。

反倒是他身後的弟子呂光午脫口而出:“你怎知道!?”

葛成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某也不知道他們哪來的消息,方纔還用來威嚇某,某便正好將他們用上了。”

說罷他才擡頭看了一眼,盯着臉龐看了良久,才驚喜道:“莫不是呂無敵當面?”

呂光午被他看得不自然,後退半步,敷衍地拱了拱手。

葛成卻是連忙起身,正正經經一禮。

呂光午是何心隱四門會的真傳,每年“以金數千,行走四方,陰求天下奇士”。

常年混跡江湖,在道上的名聲雖不如何心隱大,但卻更具傳奇色彩。

尤其個人勇武,更是廣爲流傳,嘉靖年間,呂光午曾踢館招慶寺,逐一比武,數日之間擊傷武僧七十三人。

甚至當初朝廷放榜招武,這位呂無敵也是脫穎而出的天下第二。

但何心隱卻不給葛成好臉色,居中將二人隔開,沉聲質問道:“聽將軍的意思,不是應當遣散部衆麼?緣何方纔老夫眼前你的數個大隊,手持芭蕉,呼嘯而去?”

“莫不是想以眼前頭顱做敲門磚,利用老夫麻痹朝廷,好爲將軍爭取時間,鑽進山中落草爲寇!?”

此刻的何心隱已然對葛成失去了信任。

這可不僅壞了朝廷的事,更是壞了自己的道行!

若是他何心隱都苦口婆心說了如此多,百姓都還是輕易爲人裹挾,那他還如何不對“覺民行道”生出疑慮!?

“呵,何大俠莫急。”

相較於何心隱的急迫,葛成的心態卻是無比的輕鬆。

他伸手示意何心隱找地方坐,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殿內的血泊之中。

“何大俠的教化,某可是切切實實聽進去了。”

“朝廷清丈的大政既然是爲均稅救國,某必然再不會與之針鋒相對。”

何心隱張嘴欲言。

葛成揮手打斷:“何大俠說赤民的活路,是自己掙來的,某同樣大受啓發。”

“朝廷收拾局面,未必能盡如人意,一層一層官吏太多了,某實難個個都信。”

朝廷的空口白話,信不得。

不正規的朝廷裡,舉國貪污,信口雌黃,炮製冤案,再正常不過。

哪怕正規朝廷裡,同樣充斥着言而不信,兩面三刀,不認前債。

即便上面的本意是好的,下面一樣能執行歪來。

何心隱聽到這句話,心中隱隱預料到了葛成的想法。

果不其然。

“與其等着朝廷收拾局面,不妨趁着現在能聚起人再做點事。”

葛成看向何心隱,咧嘴一笑:“所以,某讓他們去大戶的地窖裡先掙個半日,再做回良民。”

燃眉之急,自然有燃眉之法。

何心隱突然沒了言語。

概因他竟不知如何評判這等行爲。

好耶?壞耶?

何心隱一時分不清,乾脆先拋諸腦後:“既然如此,葛將軍自去與沈巡撫分辯罷。”

說罷,便走到葛成跟前,就要帶人回縣衙。

然而,葛成卻搖了搖頭。

何心隱疑惑皺眉。

“若是跟着何大俠回縣衙,某恐怕就難死了。”葛成仰起頭,笑意不減,“兗州諸縣,難道不需某這顆頭顱威嚇一番,儘快平定麼?”

話音落下,殿內陡然一寂。

沉默半晌後,何心隱才緩緩開口:“沈巡撫自有定奪。”

葛成搖了搖頭。

“今日見何大俠才知,想要在道上混出名堂,必須得讀書才行。”

“何大俠上是名門大儒,可辯經皇帝;下是江湖大俠,可傳道赤民。而某隻識得三五個大字,整日做些以武犯禁的勾當,自詡明辨是非,到頭來照樣得被讀書人當槍使。”

“赤民固然對我這等小俠拍手叫好,但說及爲民請命,到底不如何大俠一根捲毛。”

“如今親眼得見差距,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不過,某死前尚有一處疑惑。”

語氣平淡,反而透露出不容更改的堅定。

何心隱定定看着葛成這幅去意已決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

葛成該不該死?

按律當然是百死莫贖。

但話又說回來,江湖中人,殺幾個稅官,聚幾場民亂,算個什麼事?

甚至誠如葛成所說,真進了衙門,按律讓三法司判一判,想死都難。

偏偏葛成自己不想活了。

許是信念百姓,兗州府各縣,確係需要他這顆“始作俑者”的頭顱用以威逼。

許是一場火併,害了朋友性命,只能以死抵債。

也許是葛成受“朋友”之託,如今倒戈卸甲,無言面對。

可能得原因有很多。

何心隱唯一能確認的是,自己只能帶回葛成的頭顱了。

兩人一坐一站,背對着佛堂正殿的大門。

佛祖的雕刻居高臨下,靜靜注視着這一幕。

光影斑駁,隨行的弟子,左右的幫衆,工整擺佈的頭顱,都成了背景。

場面古怪又和諧。

半晌之後,何心隱背過身去:“將軍且問。”

葛成抹了抹鬢角,緩緩站起身來:“何大俠方纔說,覺民行道,某在泰州學派那邊看過好幾回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繞到何心隱面前,投去請教的目光。

何心隱無奈,只得迎上葛成的目光。

兩人灼灼對視。

片刻後,在葛成滿心期待的目光中,何心隱卻是喟然一嘆,悵然若失:“老夫以前求學的時候懂,幾十年過去,早就不懂了,只盼在有生之年摸索出一二。”

這個回答,讓葛成頗有些失落。

他砸吧砸吧嘴,搖頭晃腦,不再說什麼,徑直從走到佛像前,接連作了三個揖,從香火處拿起一柄長刀。

何心隱見狀,似乎不忍直視,默默邁步離開。

剛邁過門檻,身後又傳來葛成的聲音:“何大俠,某下不去手!搭把手!”

何心隱腳步一頓,無奈轉過頭,向身旁呂光午示意。

後者躬身應命,轉身走回殿內的同時,又貼心關上了大門。

何心隱撥開掛在雕欄上的斷肢,靠在雕欄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寺觀佛氣氤氳。

天邊雲捲雲舒。

泗水不捨晝夜。

咔嚓。

清脆的響聲,殿門上悄然多出一抹殷紅。

殿外幽幽一嘆,不知何所思。

……

寫至葛成身死。

何心隱赫然已經雙目朦朧,言語哽咽。

馮從吾同樣慨然動容,遲疑稍許,還是出言安慰道:“呂師兄刀法造極,削鐵如泥,必然不帶半點苦楚的。”

安慰得着實不像樣。

何心隱問得此言,再不能自持,只擺了擺手,掩面而去。

“勞煩仲好收尾了。”

一句話,一名學生,被孤零零地留在房中。

馮從吾嘆了一口氣,這老師不愧爲江湖兒女,性情中人,自己便沒多難受,只覺惋惜——政爭的水,又哪是一般人能涉足的呢?

他搖了搖頭,爲復師命,只得再度遍覽全文。

越看越是感慨滋生,對天下政事生出莫大畏懼。

他目光看向停筆之處。

呆坐良久後,馮從吾纔再度提筆。

贈詩曰:

公無渡河!

河水深無底,中有蛟龍與黿鼉。長齦利齒森若戈,津頭舔舕窺人過。

公胡爲乎欲渡河?

公不見恬風熙日流無波,青浦白蓼浴鳧鵝,漁舟蓮艇相婆娑。中流瞥忽雷雨至,狂瀾洶涌如山阿。

公無渡河!

古人觀井先擊木,莫將七尺輕蹉跎。廣陌豈不遠,青山高嵯峨。馳驅車馬饒辛苦,猶勝風波變幻多。鴟夷吳江、三閭汨羅千秋死,忠義耿耿名不磨。

公今欲渡將爲何?

被髮蒙面公爲魔。妻來牽衣,公胡爲怒呵。公死未足憐,獨傷箜篌歌。

吁嗟乎!

公無渡河。

172.第170章 宗羅百代,徹裡至外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79.第78章 燔黍捭豚,治病救人第33章 抱蔓摘瓜,靡花正發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122.第121章 囊漏貯中,善始善終170.第169章 高屋建瓴,函幽育明第52章 南來北往,詐以邀賞第30章 踐祚之初,羣然噪呼174.第172章 絲絲入扣,光前啓後第17章 軟刀割心,墮溷飄茵第55章 有條不紊,心服首肯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第149章 枕戈待旦,兵荒馬亂第17章 軟刀割心,墮溷飄茵133.第132章 天之驕子,流行坎止65.第65章 潛光隱耀,另起爐竈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63.第63章 以退爲進,任情恣性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第4章 崢嶸初現,太子升殿第4章 崢嶸初現,太子升殿第4章 崢嶸初現,太子升殿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64.第64章 調和陰陽,用舍行藏第145章 紛繁複雜,悃愊無華65.第65章 潛光隱耀,另起爐竈108.第107章 死生淘氣,屍橫遍地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69.第68章 聲東擊西,陶犬瓦雞第11章 蚍蜉戴盆,語出驚人72.第71章 方驂並路,納新吐故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117.第116章 承上啓下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177.第175章 黼黻皇猷,未雨綢繆158.第157章 隨物賦形,越辨越明112.第111章 濫觴所出,生棟覆屋61.第61章 居京不易,螳螂亮臂142.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96.第95章 陰風晦冥,惡貫禍盈64.第64章 調和陰陽,用舍行藏121.第120章 層接遞卸,虛實相參第215章 衆鳥高飛,孤雲獨去第206章 移根仙闕,西池魚躍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175.第173章 忙裡偷閒,日暖風恬191.第188章 星懸紫極,亂中求治第246章 廣客蛇影,殷師牛鬥第218章 敕始毖終,牽馬墜蹬第146章 鏗鏘有力,摧金斷玉104.第103章 宴無好宴,尋瘢索綻87.第86章 四季輪轉,任重致遠180.第178章 足躡華峰,目觀滄海第2章 母慈子孝,機心蕃茂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第22章 事核言直,他山之石民亂故事其二:絲絹案後續157.第156章 河清社鳴,羣龍見形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171.說個事情70.第69章 風饕雪虐,搖山振嶽60.第60章 稔惡盈貫,記錄在案第214章 正本清源,再和池南168.第167章 犀角燭怪,嚴陣以待200.第195章 見微知著,渾身解數第58章 應然歸聖,實然歸朕89.第88章 論功行賞,彈觔估兩第23章 哀哀君父,洶洶子民第27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第146章 鏗鏘有力,摧金斷玉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89.第88章 論功行賞,彈觔估兩第10章 貪腐枉法,日講太甲128.第127章 望風希指,狸貓換子140.第139章 懸石程書,事必有初第12章 天下大弊,攘爭名器173.第171章 先天純粹,一念之微第24章 如夢方醒,金盃共飲163.第162章 宮禁邃嚴,密邇天顏207.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牆81.第80章 及鋒而試,後人故智第205章 太祖故事,還復舊制117.第116章 承上啓下第26章 借題發揮,克愛克威100.第99章 比肩隨踵,溘然殂薨第4章 崢嶸初現,太子升殿164.第163章 珥貂葉貴,何妨虜支207.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牆第245章 此消彼長,起起伏伏195.第191章 遺而不收,行而不輟174.第172章 絲絲入扣,光前啓後第204章 取精用弘,置筆從戎96.第95章 陰風晦冥,惡貫禍盈61.第61章 居京不易,螳螂亮臂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
172.第170章 宗羅百代,徹裡至外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79.第78章 燔黍捭豚,治病救人第33章 抱蔓摘瓜,靡花正發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122.第121章 囊漏貯中,善始善終170.第169章 高屋建瓴,函幽育明第52章 南來北往,詐以邀賞第30章 踐祚之初,羣然噪呼174.第172章 絲絲入扣,光前啓後第17章 軟刀割心,墮溷飄茵第55章 有條不紊,心服首肯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第149章 枕戈待旦,兵荒馬亂第17章 軟刀割心,墮溷飄茵133.第132章 天之驕子,流行坎止65.第65章 潛光隱耀,另起爐竈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63.第63章 以退爲進,任情恣性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第4章 崢嶸初現,太子升殿第4章 崢嶸初現,太子升殿第4章 崢嶸初現,太子升殿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64.第64章 調和陰陽,用舍行藏第145章 紛繁複雜,悃愊無華65.第65章 潛光隱耀,另起爐竈108.第107章 死生淘氣,屍橫遍地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69.第68章 聲東擊西,陶犬瓦雞第11章 蚍蜉戴盆,語出驚人72.第71章 方驂並路,納新吐故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117.第116章 承上啓下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177.第175章 黼黻皇猷,未雨綢繆158.第157章 隨物賦形,越辨越明112.第111章 濫觴所出,生棟覆屋61.第61章 居京不易,螳螂亮臂142.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96.第95章 陰風晦冥,惡貫禍盈64.第64章 調和陰陽,用舍行藏121.第120章 層接遞卸,虛實相參第215章 衆鳥高飛,孤雲獨去第206章 移根仙闕,西池魚躍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175.第173章 忙裡偷閒,日暖風恬191.第188章 星懸紫極,亂中求治第246章 廣客蛇影,殷師牛鬥第218章 敕始毖終,牽馬墜蹬第146章 鏗鏘有力,摧金斷玉104.第103章 宴無好宴,尋瘢索綻87.第86章 四季輪轉,任重致遠180.第178章 足躡華峰,目觀滄海第2章 母慈子孝,機心蕃茂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第22章 事核言直,他山之石民亂故事其二:絲絹案後續157.第156章 河清社鳴,羣龍見形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171.說個事情70.第69章 風饕雪虐,搖山振嶽60.第60章 稔惡盈貫,記錄在案第214章 正本清源,再和池南168.第167章 犀角燭怪,嚴陣以待200.第195章 見微知著,渾身解數第58章 應然歸聖,實然歸朕89.第88章 論功行賞,彈觔估兩第23章 哀哀君父,洶洶子民第27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第146章 鏗鏘有力,摧金斷玉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89.第88章 論功行賞,彈觔估兩第10章 貪腐枉法,日講太甲128.第127章 望風希指,狸貓換子140.第139章 懸石程書,事必有初第12章 天下大弊,攘爭名器173.第171章 先天純粹,一念之微第24章 如夢方醒,金盃共飲163.第162章 宮禁邃嚴,密邇天顏207.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牆81.第80章 及鋒而試,後人故智第205章 太祖故事,還復舊制117.第116章 承上啓下第26章 借題發揮,克愛克威100.第99章 比肩隨踵,溘然殂薨第4章 崢嶸初現,太子升殿164.第163章 珥貂葉貴,何妨虜支207.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牆第245章 此消彼長,起起伏伏195.第191章 遺而不收,行而不輟174.第172章 絲絲入扣,光前啓後第204章 取精用弘,置筆從戎96.第95章 陰風晦冥,惡貫禍盈61.第61章 居京不易,螳螂亮臂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