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以一持萬,樹碑立傳

曲阜縣城郊外。

佛堂正殿,衆目。

佛堂外的一衆亂民人頭贊動,伸着脖子往裡看;佛堂內的幾名骨幹神情各異,相互用眼神交流。

目光匯聚處,是靜靜對峙的何心隱與葛成。

自葛成越衆而出,向何心隱質問後,兩人已然多時沒了動靜。

何心隱默然無語,只因他猛然驚覺,自己此前對眼前這位賊首,似乎有所誤判。

眼前這位賊首,方纔一席話語,可渾然不像什麼士紳走狗,大戶鷹犬,竟生出一副梁山好漢的模樣!

先前那幾名骨幹,張口閉口就是朝廷要追奪隱戶丁稅,動輒謠傳官府清丈是爲加派小民田賦。

儼然是對實情心知肚明,只不過是爲了將水攪渾,才一派胡言罷了。

反觀眼前這位賊首葛成,一席話語出口,直截戳中了真切的痛處。

賦稅何所出?朝廷口口聲聲對士紳大戶度田清戶,但,小民真的可以置身事外麼?

當然不可能。

清查稅源哪有不干涉民生的道理!

無論是大戶,還是小民,無不是依賴田畝而生,一如雜草與糧食,都是長在地裡的。

數百方頃的田畝齊齊翻土,兩京十三省良菱不齊的官吏先後搶鋤,工程浩大,如何能精細到除雜草而不損糧食?

殺之不盡的貪官污吏,往往藉着這個絕佳的機會,肆無忌憚地搜刮民脂民膏一層一層的好官能吏,亦免不得溢額求功,對大戶草民一視同仁,傾盡全力地錄田拓土,將功績做得漂亮。

再加上被朝廷奪了稅源的土紳大戶們,自然捨不得脫下逾制的華貴莽服。

爲了維持府上進項,更是隻能撕下在百姓面前僅存的一絲溫情,對佃戶赤民們露出血腥的猿牙,日甚一日地敲骨吸髓。

赤民想置身事外?屆時破家滅門,賣兒女,不知凡幾!

若非是真與百姓息息相關,山東這場民亂也不會這般輕易地被煽動起來。

這些何心隱當然知道這些換作以往混跡民間講學時,他早就口若懸河,將清丈中各種害生民的弊病梳理得清清楚楚了。

但此時的何心隱,並不是那個諷諫時政的民間袖領。

相反,這一次,他站在朝廷這一方一一身份上,他是巡由衙門的稅兵;公理上,他想親眼見證皇帝的革新救國;道途上,他要親自參與朝廷的實踐。

被皇帝擡高視野的何心隱,無可避免地站在天下大局的立場上看事情。

哪怕對這些弊政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也沒理由不支持清丈!

難道非要等到有朝一日將天下打個稀爛,再等着新朝開國,於生民疲、世家未形之際從容清戶度田?

那他們這些儒生俠土還談什麼救國救民?

一心等着做前朝遺老就是了。

奈何,這些想法聽起來大義凜然,說到底與眼前這些赤民的立場,總歸是截然相反。

心憐赤民之苦,又深知天下局勢不得不爲,大義撞上大義,倉促下竟被葛成問得進退兩難。

何心隱能如何迴應葛成?

是輕飄飄一句犧牲小我,大局爲重?還是恬不知恥勸一聲若有不幸,從頭再來?總不至於毫不腰疼地來一句,佃戶要替朝廷想,我不陪綁誰陪綁?

這些話何心隱說不出口。

心中波濤洶涌,面上啞口無言,外人便只見得佛堂內久久的沉默。

這時,葛成突然笑一聲。

許是見何心隱無言,這位賊首面上似乎多了些皮笑:「何大俠是不是以爲,

只要您老神兵天降,亮明身份,我等便幡然醒悟,倒戈跪地,感恩戴德?」

何心隱聞言,欲言文止,卻仍舊沉默。

葛成只當何心隱此舉是默認,毫不客氣道:「所以某雖敬重何大俠,但心底一萬個看不上這種狗屁倒竈的「爲民請命」。」

「但凡文章裡寫到咱們這些窮酸,反反覆覆就是那些詞,什麼悽啊、慘啊、

苦啊、悲啊;來來回回那一張臉,欲哭無淚,麻木無情,怨天怨地,彷彿沒人笑得出來一般。」

「寫到也就罷了,遇見了更是不得了。」

「窮酸們抱怨兩句,那就是愚蒙無知,受人矇蔽;窮酸們喊喊冤,那就是被人蠱惑了幫着數錢。」

「老朱家開國的時候天下影從,棄元從漢,也不是咱窮酸們明事理,那是老朱家德行高,感化愚昧。等朝廷不施仁義,咱窮酸們不待見了,立刻就是咱受了蠱惑,不體諒朝廷的難處。」

「概而言之,在‘儒生風範’們的眼裡,只要滿足自己超然的道德情懷就夠了,至於咱窮酸們,是不配有自己想法的。」

話音剛落,佛堂外立刻響起一陣陣笑聲。

失笑的自嘲、苦笑地搖頭、尬笑着附和。

葛成口中說着,一邊邁過門檻,站到佛堂外的院沿上,目光掃過眼前黑壓壓的赤民。

他言語中盡是指責,意思也表露無疑,

與朝廷和談固然是衆望所期,但前提是,何心隱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得意識到窮酸們是人才行一一有自己訴求,有自己動機,有自己想法的活生生的人!

這些聚集而來的部衆,有的是對岸莊子的佃農,早年爲了躲避丁稅主動投身主家爲奴,這一遭度田清戶,主家怕隱匿丁口犯朝廷忌諱,乾脆將人直接摔了出來。

有的是磨坊的小工,最近各大莊子停耕,主家的磨坊也沒了生意,坊裡就只留了長工,小工全停了。

不在籍的客戶,因爲清丈,要被收歸田畝;墾種荒田,避逃稅賦,如今被迫要重新納賦;乃至於被差役們藉機勒索·

朝廷總以爲這些人是無知無覺的禽獸,一個勁張貼布告,派文書說些話。

可謂是隔靴搔癢。

對大政的不滿,纔是這場民亂的熊熊烈火!

何心隱一副只要說服了他葛成,便能一呼百應的模樣,同樣是將赤民當做無知無覺的禽獸。

說句不好聽的,他葛成算個屁!

哪怕他葛成扯旗造反,兵敗身死,這些窮酸們把兵甲一扔,照樣能回家繼續過日子。

只要何心隱今日不能直面這些赤民,無論場面話說得多好聽多正當,這場民亂就停不下來!

何心隱跟在葛成身後,緩步邁過門檻。

他順着葛成的目光,掃過眼前黑壓壓的赤民們。

被葛成指着鼻子罵,何心隱心中並沒有什麼惱怒的情緒。

反而有些恍惚。

與皇帝辯經,被皇帝無情奚落,沒有高屋建的超然視野,不配對着朝局指指點點。

眼下欲勸服赤民,又被葛成鄙夷,口稱爲民,不過是滿足自身虛無的道德體悟。

以武犯禁,以文亂法,真就成了人見人嫌的「儒生俠士」。

拘泥於經典學說數十年,驟然投身於實踐,竟是這般仿徨無措。

何心隱站在葛成身側,久久無言。

半響之後,何心隱心中胃然一嘆,將一應教訓照單全收。

眼不窺天,腳不沾地,道阻且長,行則將至。

稍作振奮後,何心隱才終於有了動作。

只見他湊近葛成,嘴脣微翁,聲如蚊訥:「不知葛將軍是哪條道上的朋友?

聲音在葛成耳畔模糊響起,引得他眉頭微皺。

葛成轉頭警了一眼何心隱,尋思這位何大俠到底聽沒聽懂自己的意思,如何突然攀起道上交情來了?

所謂道上,指的是綠林道,

道上多是江湖草莽,同時也是俠義之士的代名詞。

何心隱自然是江湖中有名號的人物。

其多年來「屢變姓名,詭跡江湖間,俠遊四海」,同時因爲脫履身世,芥視權幸,獨獨親暱赤民,常年爲道上的好漢所推崇。

用王世貞寫史的定論來說就是,何心隱與邵朽皆大俠也。

葛成思索片刻,回頭擺了擺手,示意幾名骨幹不要靠近。

無視身後不滿的目光,葛成側過身,面無表情對何心隱迴應道:「某家到面生的,陽面長的,如今小小是個水滾子,落在濟水跑野好幾個年頭了。」

「蒙鄉里鄉親看重,爲今日的事挑個肩。」

何心隱既然問起道上來歷,葛成便自然而然也回起了黑話。

「虎金架。」何心隱又朝葛成挪了半步,幾乎靠在了一起。

這是何心隱的本姓,梁姓的黑話,葛成作爲道上的人,自然再清楚不過。

這儼然是互報家門的意思。

葛成遲疑片刻,甕聲甕氣地開口道:「蔓子多了,就不報了。」

何心隱聞言有些驚訝地看了葛成一眼,這是假名太多的意思一一顯而易見,

葛成這個名字也是假名。

「趟過鏈子?」

江湖中人看重名氣,若非身上有案子,不會頻繁地改頭換面。

葛成面無表情:「失風過幾次,上次踩了個大的,朋友幫忙也沒洗乾淨。」

「接財神?」

「討公道。」

何心隱若有所思。

江湖中人,遍佈四海,又各行其道,難免遇到眼前這般與道上朋友對上的情況。

爲免自相殘殺壞了江湖義氣,早早便生出了一套江湖規矩。

雙方在發生衝突之前,先說一段暗語,行「識英雄者重英雄」之禮,從言語之中探明對方的山頭來路一一也就是南春北典,合二爲一,是爲脣典。

若是雙方接得上,那就互相給個面子,走江湖規矩;若是接不上,那自然沒了情面,鐵石心腸起來。

正所謂,天下根祖是親戚,天下八式是一家,只需說出朋友話,走盡天涯決沒差。

按江湖切口,保鏢爲響掛,稱「佔一線之地」;護院爲內掛,稱「佔一塔之地」;綠林是爲「朋友」。

二人方纔你來我往,一問一答,說的便是朋友話。

臂如問來歷時,到面就是東邊,陽面就是南邊,又臂如趟鏈子就是入獄,接財神是綁架尋財,討公道就是江湖恩怨。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兩人一問一答,及至此處,尚且一副說淵源、攀交情的模樣。

但緊接着,何心隱卻是募然擡頭,死死盯着葛成:「老夫可以爲清丈事做個誠心迴應,但葛將軍是誠心想聽否?」

葛成然轉過頭。

何心隱卻不給葛成思索的時間,伸手一把抓住葛成的手腕。

前者壓低聲音,牙關咬的極緊:「葛將軍,江湖規矩,給個準信!」

無怪乎何心隱搬出江湖規矩倚老賣老。

他摸不清葛成的路數,面對其人暖昧的態度,乾脆單刀直入。

什麼叫是否真心想聽?

到底是路見不平,爲百姓出頭,還是受人之託,有意與清丈爲難。

到底是真如他所說,心念赤民,爲了謀一條出路,誠心和談雖死不惜;還是渾水摸魚,利用這場和談做高威望,擺脫身側這幾名骨幹的鉗制。

這直接決定了何心隱的應對一一到底是隨着葛成的節奏,誠心爲百姓剖析大政利弊,還是乾脆奪回主動權,玩起威逼利誘儒俠的權術來。

當然,江湖規矩未必好使,但欺身近前,其人的反應卻難能作假。

何心隱目光灼灼盯着葛成,觀察着其人臉上每一條皺紋透露出的情緒。

葛成渾然不懼,徑直迎上何心隱的自光此時,兩人摩肩接踵,交頭接耳,在外人眼中看來,可就十分不對勁了。

下面的部衆只以爲何心隱犯了混,爲脅迫自家首領做準備。

還不等葛成回話,場中便有人坐不住,膛目怒斥:「死老頭拽恁緊作甚!還不放開俺大哥!」

佛堂內的骨幹見自家首領與外人你儂我儂好半響,本就乾着急,生怕兩人和,壞了主家的吩咐。

此時終於來了機會,幾人瞅準時機,快步從佛堂內走到近前。

其中一名陰溝鼻骨幹硬生生擠到兩人之間,轉頭對着葛成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葛將軍,方纔敵我兩方一齊定下的公議,兄弟們都看着呢,有什麼話還是得開了說,大家一起聽,一起議。」

一言既出,立刻響起數道附和之聲。

「這話在理,何心隱既然做了朝廷鷹犬,將軍還是離遠些爲好,免得這廝暴起傷人。」

「可不是?什麼話是自家兄弟不能聽的?淨說些悄悄話,容易壞了自家兄弟的信任。」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轉眼便將何心隱隔開,將葛成圍在了中間。

何心隱無奈被瓣開了抓住葛成的手,只好目光越過這幾名骨幹,灼灼望着葛成。

就在這時。

啪!啪!啪!

接連三個巴掌聲。

衆人齊齊擡頭看去。

只見葛成擡起雙手,不疾不徐重重印在了一起。

「何大俠方纔變着法問某,緣何要爲這場事挑肩,究竟是殺人放火求詔安,

還是膽大包天要造反,某到底想從中得些什麼好處。

伴隨着雙手拍掌,洪亮的聲音在場中響起。

粗壯的雙臂被葛成抱在胸前,其人以蜂腰虎背輕巧地撞開擋在身前的一名骨千,再度走到衆人視線矚目之處。

豪邁的氣勢、聳人的言語、瀟灑的氣度,簡直是活生生的賊首做派。

葛成環顧四周:「談判得講誠意。」

「某家先發問了,本該該何大俠好生作答,迴應我等的不滿,展現一番談判的誠意,事情才談得下去。」

「奈何某家在道上混的,官面、大俠、前輩當面,非要擺起架子,反客爲主,某家也不得不接下。」

「既然如此,某家便先示一示誠意。」

一系列輕車熟路的動作,彰顯了他行走江湖多年的豐富經歷。

竟眨眼間便再度抓住了主動權。

殿外的喧囂慢慢停歇,幾名骨幹被壓得毫無存在感,部衆們殷切的視線中飽含信服。

「何大俠問某爲什麼要出這個頭,其實很簡單。」

「某從來都是與官府作對的。」

葛成一邊說着,一邊撥開幾名骨幹,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

「某混跡江湖多年,見識過的官民紛爭不在少數,因此染上的性命更是不計其數。」

「幾年前,浙江有個叫莊冀的知府卸任後,搶奪當地富農的鹽田,那農戶求到某頭上,某便路見不平,將壬知府哄到了海上,將壬知府片了數百片,醃在了鹽地裡。」

「再往前,有個姓楊的御史,因爲下人是個半大小子,做事笨手笨腳,便將那小子扔到雪地裡,活活凍死,某聽聞之後,找了個機會將楊御史刺死在了青樓裡。」

「哦對,今年杭州府又捅出一起陳年冤案,有人外出做工幾年沒音信,官府便認定其被人謀害了,生生找了個兇手出來給凌遲了,今年‘死者」都返鄉了,

官府還咬死不肯翻案。」

「某一時氣不過,某便趁着咱漕幫年初送貨的功夫去了趟杭州,順便將拿辦案的聶捕快綁回了船上,可惜,這隻招供到開天闢地時襲擊了盤古,便沒撐住嚥氣了,口供還在這間寺廟裡供着呢。」

葛成說到這裡,轉過身擡手朝佛像前指了指。

他兩手一攤,認真地看看何心隱:「某跟何大俠不一樣,跟那些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員沾不上邊,也不懂爭權謀利那一套,某行走江湖,只做最簡單的事情,

鋤強扶弱!」

「這次,也是一樣。」

言辭懇切,語氣真摯。

何心隱靜靜聽着,也不由爲之動容。

尤其聽到鋤強扶弱一句後,何心隱抿着嘴輕輕點了點頭。

葛成見狀,這才如釋重負,展顏一笑。

他是真心不希望何心隱誤會,將他視爲心機深沉,兩頭算計,只爲了金銀財寶,亦或者詔安爲官的那一類人。

葛成將陳年舊案一股腦往外捅,只是希望何心隱能明白,自己是一名真正的江湖中人。

江湖中人,與話本有相符的一面,無非就是拉幫結夥,打打殺殺。

同時,又與「遠離朝政,自稱一統」的美化加工有所不同,基本上很難有脫離政治的存在。

或者說,能不能參與政事,向來是「大俠」的標準。

聞名天下的大俠,無不是貫徹自己的意志,向朝局施加影響。

當初藍道行算計嚴嵩,邵朽在隆慶年間爲高拱謀劃「復相」,汪直稱王建制一心互市,莫不如是。

至於一省之內舉足輕重的人物,往往是開幫立派,設卡收稅,與地方鄉紳、

官府互爲表裡。

臂如招納亡命的太倉張家,乃至葛成託張家的關係這些年寄身的漕幫,多是這等現狀。

混得最差的,當屬不沾權勢的獨行客。

只能單打獨鬥,口中喊着行俠仗義,幹着劫富濟貧的勾當,葛成便是如此。

雖說今次山東之事有太倉張家暗中授意,卻也是實打實地自己願意出這個頭只是,這一次與以往不同,他遇到了何心隱一一與自己立場截然相反的道上大俠。

越是無名的俠客,越是敬佩那等操弄風雲,動搖局勢的大俠。

葛成素來敬重何心隱。

殺污吏抗苛稅、算計奸相嚴嵩、周遊天下講道、揭帖諫言皇帝-簡直就是江湖傳說。

當江湖傳說站在對立面,着實不是什麼好受的體驗,

甚至一度讓葛成懷疑起了自己。

到底是何心隱背棄了江湖道義,還是他葛成行差踏錯。

何心隱察覺到的暖味,概是來源於此。

因爲哪怕是葛成自己,也着實在猶疑之間。

他只想向面前這位當世大俠論個明白,到底誰錯了。

葛成就這樣坐在門檻上,旁若無人般說着掉腦袋的話。

「某是不禪於扯旗造反的。

語及此刻,可謂驚煞旁人。

不僅葛成身後幾名骨幹勃然變色,院中的赤民們更是翁然作響,齊齊縮了縮脖子。

葛成視若無睹,聲音再高了三分:「嘉靖三十二年,師尚詔率區區三百饑民造反,不幾月,便擁兵數萬,轉戰三省,破府、州、縣城數十座,殺破官軍萬人,某得能耐未必比師尚詔差了,身死道消前博個名聲出來亦是垂手可得。」

「不過,彼時是天災,百姓飢死餓斃無算,太祖留下的賑濟倉空空如野,賑濟的銀兩成了貪官們的華貴首飾,百姓實在沒了活路。」

「如今是人禍,朝廷與士紳鬥法,逼得咱們停耕罷市,補稅退田,雖說破家困斃就在眼前,好歹未將路徹底堵死。」

葛成說到這裡,轉過頭,視線在一衆骨幹以及何心隱身上來回巡。

他頓了頓,從門檻上緩緩站起身,面朝院中幫衆,斬釘截鐵而又意味深長地開口道:「某既不討財,也不求官,只是不願見鄉里鄉親做了神仙鬥法下枉死的蟻!」

「某在這裡給個準信,但凡老爺們給窮酸們許諾一條活路,某便將這自家這條賤命賣將出來!」

寫到這一幕的時候。

何心隱感慨方分,手中的筆也頓了頓。

昏暗的民房內,亮看一盞煤油燈。

作傳不是一而就的事,整理當日見聞,編撰成附錄,同樣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只不過作爲親歷者,代入感實在過強,何心隱每寫一句,就感覺彼時的場景一一浮現在眼前。

何心隱深吸一口氣,準備排解多餘的心情,繼續落筆。

就在這時。

他突然停下了筆,緩緩擡起頭來看向屋外。

創作往往忌諱打擾,但有風吹草動,便會停了思緒,何心隱這反應,顯然是屋外來了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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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

一道恭謹的問候,伴隨着敲門聲,一併傳入屋內:「先生,縣衙那邊傳話來了。」

何心隱的心緒突然被拉回了現實,他擱筆起身,三兩步便來到門口。

拉開門扉,藉着屋外稀薄的月光,何心隱看清楚來人的面容,臉上露出笑意:「是仲好啊,進來說罷。」

馮從吾從善如流,跟着何心隱進了屋。

鄉間不似城裡,民居雖然簡陋,卻並不狹窄,兩人並立綽綽有餘。

何心隱坐回案前,看着眼前這名從容的學生,忍不住感慨道:「他人都覺民居苦寒,不願踏足,也就仲好怡然自得了。」

這話裡的他人,自然是門下其他子第。

與別人比起來,眼下這位名喚馮從吾的學子,雖說門下求學的時間最短,卻是最孚真傳的一位。

馮從吾謙虛一禮,嘴上也沒忘了正事:「先生,沈部堂與餘巡撫,明日要去一趟孔府,來信請您一同前往。」

何心隱一:「餘部堂要去孔府?」

曲阜縣鬧了數日,餘有丁這位巡撫都不見蹤影,眼見都要塵埃落定了,怎麼還來沾惹孔家這個麻煩了?

шшш⊙ ttκá n⊙ ¢ ○ 馮從吾見狀,小心翼翼解釋道:「聽縣衙那邊說,前日元輔途徑山東,眼見民亂四起,極爲不滿,在濟寧‘動員’了一番才繼續北上。」

何心隱聞言,才得知內情,恍然大悟。

難怪除了曲阜縣外,充州各縣的民亂也迅速平息,原來是張居正施過壓。

地方父母官大多是撞鐘的和尚,要這些人不顧安危,親自出面開解亂民,實在過於奢求。

若是沒上官逼迫,只怕要在衙門裡「遙控」到事態自然平息。

何心隱不由感慨:「霸道也非全無用武之地。」

他早年間與張居正見面論過道,雖不喜其人權勢薰心的性子,卻也不得不承認其能爲力。

沈鯉這個外官沒這個威望,地方大員殷士詹、餘有丁這些人又不知什麼想法,做事總留三分力。

也唯有張居正這種人出面,立竿見影。

馮從吾年齡不大,不過二十四,但出身名門的緣故,對朝野中事總有自己的看法:「元輔施壓,卻是逼得地方官做法頗爲粗暴。到底不如先生仁義愛民,春風化雨。」

兗州府一場亂,曲阜是最平和的。

其餘地方還是殺一批,抓一批,放一批的老套路,實在稱不上仁政。

何心隱搖了搖頭,換做以往,他多半也是這等心思。

但自從前次與皇帝論過一場後,多少有了些許新的視野。

朝廷沒有這麼精細施政的能耐,也派不出第二個何心隱,很多時候只能在很壞與不那麼壞之間抉擇。

兗州民亂不可能等着他何心隱一縣一縣春風化雨過去,若是不能快刀斬亂麻,兗州府恐怕還得亂上一陣。

眼下既然要登門孔府,只能說明事態已然悉數平息,要繼續清丈了。

也不知鬧了一遭後,千年世家會不會引頸就戮。

想到這裡,何心隱正色道:「莊子裡的隱戶就差幾家了,待我明日早起將這幾戶錄完,便去縣衙報道。」

馮從吾得了信,便行禮要告退。

何心隱卻沒有立刻放馮從吾離開。

他擺了擺手,出言喚住了後者:「不急,仲好來都來了,替老夫掌掌筆墨罷。」

說罷,他伸手揉着眼睛拉着馮從吾來到桌案前。

到了這個年紀,早就沒了鑿壁借光的本錢,甚至稍微昏暗些,看書寫字都吃力不少,與弟子念寫,也算爲人師者的慣例了。

馮從吾被拽着來到了桌案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掌筆墨往往是嫡傳弟子的親近活。

馮從吾師出名門,幼承庭訓,拜師何心隱,不過是爲了雜百家,充其量算個記名。

眼下何心隱一副親近的做派,反而讓他不知如何拿捏分寸。

但話雖如此,馮從吾稍作猶豫後,還是行了一禮,一屁股坐到了案前。

何心隱給馮從吾收拾桌案,口中絮絮叻叻。

「仲好啊,乃父是一代關學名流,家學淵源,你自幼習得關學要旨,及年長又求學長安,先拜蕭九卿,再師事沈。」

「入太學以來,問學於顧憲成,求道於許孚遠,又兼修了幾位宗師的新學。」

「可謂沾概諸學,博覽道理,如今在老夫門下,隨着實踐了一番世事,可有不同體悟?」

這是日常考校。

馮從吾拿起筆,頓在半空中:「回先生的話,並無過多體悟,只對聖人之學感悟愈深而已。」

何心隱主動壓好桌案上的紙張,看着自家學生青澀的面龐,好奇等着下文。

馮從吾低下頭:「覺民行道。」

何心隱聞言一愜,旋即撫掌大笑。

「賢哉,仲好也!」

這是分量極重的稱讚,可見何心隱對這名弟子的滿意。

但這番誇讚並沒有讓馮從吾露出笑意,反而眼睛盯着桌案一言不發。

片刻後。

馮從吾看着桌案上的書稿,不着痕跡轉移話題道:「這是老師當日的經歷?

老師要學生念寫,還是譽寫下來?」

文稿已經寫了大半,上面有不少塗改的內容。

念寫自然是寫完,譽寫便是工整抄錄,爲拓印雕版做準備。

何心隱見馮從吾不接話茬,心中嘆了口氣。

他已經六十四了,不避諱地說,沒幾個年頭可活了。

真傳弟子裡面,胡時中詩文唱和,名響一地,呂光午文韜武略,養望結社,

都是一時之選。

唯有經學傳承,尚無可寄託。

只因一衆弟子不夠離經叛道,仍舊奉行「得君行道」那一套,反而是後入門的馮從吾,已然走上「覺民行道」的路,深孚真傳。

奈何他雖有心傳授衣鉢,但也沒有趕着上的道理。

也罷,長遠的事急不得。

何心隱搖了搖頭,按下心思說回眼前正事:「老夫口述便是,勞煩仲好稍作修飾了。」

馮從吾正襟危坐,執筆恭聽。

何心隱沉吟片刻,略微整理思緒,而後便開始娓娓道來:「彼時,葛成言之鑿鑿欲爲赤民百姓掙條活路·—.」

昏暗的燈光下,口誦成文,落筆成書。

彼時彼刻的場景,繼續鋪陳開來。

159.第158章 普而遍之,研精緻思145.第144章 徵其質地,推其常變170.第169章 高屋建瓴,函幽育明第24章 如夢方醒,金盃共飲67.第67章 廣開言路,豎眉瞋目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第13章 各有謀算,飛蛾赴焰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90.第89章 間構嫌隙,宥坐之器174.第172章 絲絲入扣,光前啓後103.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艱履危第46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193.第190章 四不兩直,克盡厥職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205.第200章 交口稱讚,犯上作亂140.第139章 懸石程書,事必有初194.抽獎、及求月票、及感謝161.第160章 盡是還丹,歷歷堪收142.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179.第177章 追亡逐北,懸河注水第212章 爲王前驅,蛩蛩巨虛第12章 天下大弊,攘爭名器第40章 撲朔蹊蹺,作浪興濤195.第191章 遺而不收,行而不輟72.第71章 方驂並路,納新吐故179.第177章 追亡逐北,懸河注水民變故事其一131.第130章 職責所在,韓盧逐塊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第27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184.結卷感言以及明天請假一天第218章 敕始毖終,牽馬墜蹬113.第112章 和平贖買,憑山負海189.第186章 爰以茲辰,敬祈洪造第208章 遣興陶情,欺世盜名178.第176章 善騎者墮,運籌帷幄191.第188章 星懸紫極,亂中求治第146章 鏗鏘有力,摧金斷玉第209章 四海同音,酌古御今第1章 天狗食日,穿越萬曆第12章 天下大弊,攘爭名器175.第173章 忙裡偷閒,日暖風恬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132.第131章 瀉水置地,南北自流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153.第152章 畢雨箕風,度地分工第232章 春風又綠,明月再照第5章 文華殿上,再行辭讓第227章 地脈方興,天荒欲破第51章 三江感言ampampampamp下週三上架138.第137章 鄉音雅言,破矩爲圓131.第130章 職責所在,韓盧逐塊第243章 抉奧闡幽,順水推舟74.第73章 量才器使,山東再起78.第77章 懲前毖後,受國之垢第44章 金石之交,分道揚鑣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191.第188章 星懸紫極,亂中求治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第3章 權柄操弄,大局爲重第211章 水流雲出,亂點駝酥113.第112章 和平贖買,憑山負海132.第131章 瀉水置地,南北自流第206章 移根仙闕,西池魚躍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第31章 關於更新和追讀第203章 京輦之下,刺王殺駕第39章 當軸處中,各顯神通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80.第79章 郢人運斧,折衝尊俎142.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第245章 此消彼長,起起伏伏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第37章 疾風勁草,穩中向好134.第133章 犯顏直諫,讀書百遍98.第97章 懷黃佩紫,越鳧楚乙152.第151章 荏苒光陰,辭舊迎新第55章 有條不紊,心服首肯63.第63章 以退爲進,任情恣性第9章 拿腔做勢,篋書潛遞第228章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156.第155章 西學中用,騰蛟起鳳第229章 蜃氣樓閣,蛙聲管絃111.第110章 一箭雙鵰,鞘裡藏刀第241章 陳師鞠旅,民胞物與第43章 矙瑕伺隙,肆行無忌第226章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民亂故事其二:絲絹案後續第11章 蚍蜉戴盆,語出驚人199.第194章 步履維艱,如烹小鮮第235章 敬終慎始,紀綱就理第22章 事核言直,他山之石第46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64.第64章 調和陰陽,用舍行藏第247章
159.第158章 普而遍之,研精緻思145.第144章 徵其質地,推其常變170.第169章 高屋建瓴,函幽育明第24章 如夢方醒,金盃共飲67.第67章 廣開言路,豎眉瞋目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第13章 各有謀算,飛蛾赴焰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90.第89章 間構嫌隙,宥坐之器174.第172章 絲絲入扣,光前啓後103.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艱履危第46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193.第190章 四不兩直,克盡厥職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205.第200章 交口稱讚,犯上作亂140.第139章 懸石程書,事必有初194.抽獎、及求月票、及感謝161.第160章 盡是還丹,歷歷堪收142.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179.第177章 追亡逐北,懸河注水第212章 爲王前驅,蛩蛩巨虛第12章 天下大弊,攘爭名器第40章 撲朔蹊蹺,作浪興濤195.第191章 遺而不收,行而不輟72.第71章 方驂並路,納新吐故179.第177章 追亡逐北,懸河注水民變故事其一131.第130章 職責所在,韓盧逐塊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第27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184.結卷感言以及明天請假一天第218章 敕始毖終,牽馬墜蹬113.第112章 和平贖買,憑山負海189.第186章 爰以茲辰,敬祈洪造第208章 遣興陶情,欺世盜名178.第176章 善騎者墮,運籌帷幄191.第188章 星懸紫極,亂中求治第146章 鏗鏘有力,摧金斷玉第209章 四海同音,酌古御今第1章 天狗食日,穿越萬曆第12章 天下大弊,攘爭名器175.第173章 忙裡偷閒,日暖風恬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132.第131章 瀉水置地,南北自流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153.第152章 畢雨箕風,度地分工第232章 春風又綠,明月再照第5章 文華殿上,再行辭讓第227章 地脈方興,天荒欲破第51章 三江感言ampampampamp下週三上架138.第137章 鄉音雅言,破矩爲圓131.第130章 職責所在,韓盧逐塊第243章 抉奧闡幽,順水推舟74.第73章 量才器使,山東再起78.第77章 懲前毖後,受國之垢第44章 金石之交,分道揚鑣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191.第188章 星懸紫極,亂中求治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第3章 權柄操弄,大局爲重第211章 水流雲出,亂點駝酥113.第112章 和平贖買,憑山負海132.第131章 瀉水置地,南北自流第206章 移根仙闕,西池魚躍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第31章 關於更新和追讀第203章 京輦之下,刺王殺駕第39章 當軸處中,各顯神通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80.第79章 郢人運斧,折衝尊俎142.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第245章 此消彼長,起起伏伏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第37章 疾風勁草,穩中向好134.第133章 犯顏直諫,讀書百遍98.第97章 懷黃佩紫,越鳧楚乙152.第151章 荏苒光陰,辭舊迎新第55章 有條不紊,心服首肯63.第63章 以退爲進,任情恣性第9章 拿腔做勢,篋書潛遞第228章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156.第155章 西學中用,騰蛟起鳳第229章 蜃氣樓閣,蛙聲管絃111.第110章 一箭雙鵰,鞘裡藏刀第241章 陳師鞠旅,民胞物與第43章 矙瑕伺隙,肆行無忌第226章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民亂故事其二:絲絹案後續第11章 蚍蜉戴盆,語出驚人199.第194章 步履維艱,如烹小鮮第235章 敬終慎始,紀綱就理第22章 事核言直,他山之石第46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64.第64章 調和陰陽,用舍行藏第24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