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縣城郊外。
佛堂正殿,衆目。
佛堂外的一衆亂民人頭贊動,伸着脖子往裡看;佛堂內的幾名骨幹神情各異,相互用眼神交流。
目光匯聚處,是靜靜對峙的何心隱與葛成。
自葛成越衆而出,向何心隱質問後,兩人已然多時沒了動靜。
何心隱默然無語,只因他猛然驚覺,自己此前對眼前這位賊首,似乎有所誤判。
眼前這位賊首,方纔一席話語,可渾然不像什麼士紳走狗,大戶鷹犬,竟生出一副梁山好漢的模樣!
先前那幾名骨幹,張口閉口就是朝廷要追奪隱戶丁稅,動輒謠傳官府清丈是爲加派小民田賦。
儼然是對實情心知肚明,只不過是爲了將水攪渾,才一派胡言罷了。
反觀眼前這位賊首葛成,一席話語出口,直截戳中了真切的痛處。
賦稅何所出?朝廷口口聲聲對士紳大戶度田清戶,但,小民真的可以置身事外麼?
當然不可能。
清查稅源哪有不干涉民生的道理!
無論是大戶,還是小民,無不是依賴田畝而生,一如雜草與糧食,都是長在地裡的。
數百方頃的田畝齊齊翻土,兩京十三省良菱不齊的官吏先後搶鋤,工程浩大,如何能精細到除雜草而不損糧食?
殺之不盡的貪官污吏,往往藉着這個絕佳的機會,肆無忌憚地搜刮民脂民膏一層一層的好官能吏,亦免不得溢額求功,對大戶草民一視同仁,傾盡全力地錄田拓土,將功績做得漂亮。
再加上被朝廷奪了稅源的土紳大戶們,自然捨不得脫下逾制的華貴莽服。
爲了維持府上進項,更是隻能撕下在百姓面前僅存的一絲溫情,對佃戶赤民們露出血腥的猿牙,日甚一日地敲骨吸髓。
赤民想置身事外?屆時破家滅門,賣兒女,不知凡幾!
若非是真與百姓息息相關,山東這場民亂也不會這般輕易地被煽動起來。
這些何心隱當然知道這些換作以往混跡民間講學時,他早就口若懸河,將清丈中各種害生民的弊病梳理得清清楚楚了。
但此時的何心隱,並不是那個諷諫時政的民間袖領。
相反,這一次,他站在朝廷這一方一一身份上,他是巡由衙門的稅兵;公理上,他想親眼見證皇帝的革新救國;道途上,他要親自參與朝廷的實踐。
被皇帝擡高視野的何心隱,無可避免地站在天下大局的立場上看事情。
哪怕對這些弊政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也沒理由不支持清丈!
難道非要等到有朝一日將天下打個稀爛,再等着新朝開國,於生民疲、世家未形之際從容清戶度田?
那他們這些儒生俠土還談什麼救國救民?
一心等着做前朝遺老就是了。
奈何,這些想法聽起來大義凜然,說到底與眼前這些赤民的立場,總歸是截然相反。
心憐赤民之苦,又深知天下局勢不得不爲,大義撞上大義,倉促下竟被葛成問得進退兩難。
何心隱能如何迴應葛成?
是輕飄飄一句犧牲小我,大局爲重?還是恬不知恥勸一聲若有不幸,從頭再來?總不至於毫不腰疼地來一句,佃戶要替朝廷想,我不陪綁誰陪綁?
這些話何心隱說不出口。
心中波濤洶涌,面上啞口無言,外人便只見得佛堂內久久的沉默。
這時,葛成突然笑一聲。
許是見何心隱無言,這位賊首面上似乎多了些皮笑:「何大俠是不是以爲,
只要您老神兵天降,亮明身份,我等便幡然醒悟,倒戈跪地,感恩戴德?」
何心隱聞言,欲言文止,卻仍舊沉默。
葛成只當何心隱此舉是默認,毫不客氣道:「所以某雖敬重何大俠,但心底一萬個看不上這種狗屁倒竈的「爲民請命」。」
「但凡文章裡寫到咱們這些窮酸,反反覆覆就是那些詞,什麼悽啊、慘啊、
苦啊、悲啊;來來回回那一張臉,欲哭無淚,麻木無情,怨天怨地,彷彿沒人笑得出來一般。」
「寫到也就罷了,遇見了更是不得了。」
「窮酸們抱怨兩句,那就是愚蒙無知,受人矇蔽;窮酸們喊喊冤,那就是被人蠱惑了幫着數錢。」
「老朱家開國的時候天下影從,棄元從漢,也不是咱窮酸們明事理,那是老朱家德行高,感化愚昧。等朝廷不施仁義,咱窮酸們不待見了,立刻就是咱受了蠱惑,不體諒朝廷的難處。」
「概而言之,在‘儒生風範’們的眼裡,只要滿足自己超然的道德情懷就夠了,至於咱窮酸們,是不配有自己想法的。」
話音剛落,佛堂外立刻響起一陣陣笑聲。
失笑的自嘲、苦笑地搖頭、尬笑着附和。
葛成口中說着,一邊邁過門檻,站到佛堂外的院沿上,目光掃過眼前黑壓壓的赤民。
他言語中盡是指責,意思也表露無疑,
與朝廷和談固然是衆望所期,但前提是,何心隱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得意識到窮酸們是人才行一一有自己訴求,有自己動機,有自己想法的活生生的人!
這些聚集而來的部衆,有的是對岸莊子的佃農,早年爲了躲避丁稅主動投身主家爲奴,這一遭度田清戶,主家怕隱匿丁口犯朝廷忌諱,乾脆將人直接摔了出來。
有的是磨坊的小工,最近各大莊子停耕,主家的磨坊也沒了生意,坊裡就只留了長工,小工全停了。
不在籍的客戶,因爲清丈,要被收歸田畝;墾種荒田,避逃稅賦,如今被迫要重新納賦;乃至於被差役們藉機勒索·
朝廷總以爲這些人是無知無覺的禽獸,一個勁張貼布告,派文書說些話。
可謂是隔靴搔癢。
對大政的不滿,纔是這場民亂的熊熊烈火!
何心隱一副只要說服了他葛成,便能一呼百應的模樣,同樣是將赤民當做無知無覺的禽獸。
說句不好聽的,他葛成算個屁!
哪怕他葛成扯旗造反,兵敗身死,這些窮酸們把兵甲一扔,照樣能回家繼續過日子。
只要何心隱今日不能直面這些赤民,無論場面話說得多好聽多正當,這場民亂就停不下來!
何心隱跟在葛成身後,緩步邁過門檻。
他順着葛成的目光,掃過眼前黑壓壓的赤民們。
被葛成指着鼻子罵,何心隱心中並沒有什麼惱怒的情緒。
反而有些恍惚。
與皇帝辯經,被皇帝無情奚落,沒有高屋建的超然視野,不配對着朝局指指點點。
眼下欲勸服赤民,又被葛成鄙夷,口稱爲民,不過是滿足自身虛無的道德體悟。
以武犯禁,以文亂法,真就成了人見人嫌的「儒生俠士」。
拘泥於經典學說數十年,驟然投身於實踐,竟是這般仿徨無措。
何心隱站在葛成身側,久久無言。
半響之後,何心隱心中胃然一嘆,將一應教訓照單全收。
眼不窺天,腳不沾地,道阻且長,行則將至。
稍作振奮後,何心隱才終於有了動作。
只見他湊近葛成,嘴脣微翁,聲如蚊訥:「不知葛將軍是哪條道上的朋友?
?
聲音在葛成耳畔模糊響起,引得他眉頭微皺。
葛成轉頭警了一眼何心隱,尋思這位何大俠到底聽沒聽懂自己的意思,如何突然攀起道上交情來了?
所謂道上,指的是綠林道,
道上多是江湖草莽,同時也是俠義之士的代名詞。
何心隱自然是江湖中有名號的人物。
其多年來「屢變姓名,詭跡江湖間,俠遊四海」,同時因爲脫履身世,芥視權幸,獨獨親暱赤民,常年爲道上的好漢所推崇。
用王世貞寫史的定論來說就是,何心隱與邵朽皆大俠也。
葛成思索片刻,回頭擺了擺手,示意幾名骨幹不要靠近。
無視身後不滿的目光,葛成側過身,面無表情對何心隱迴應道:「某家到面生的,陽面長的,如今小小是個水滾子,落在濟水跑野好幾個年頭了。」
「蒙鄉里鄉親看重,爲今日的事挑個肩。」
何心隱既然問起道上來歷,葛成便自然而然也回起了黑話。
「虎金架。」何心隱又朝葛成挪了半步,幾乎靠在了一起。
這是何心隱的本姓,梁姓的黑話,葛成作爲道上的人,自然再清楚不過。
這儼然是互報家門的意思。
葛成遲疑片刻,甕聲甕氣地開口道:「蔓子多了,就不報了。」
何心隱聞言有些驚訝地看了葛成一眼,這是假名太多的意思一一顯而易見,
葛成這個名字也是假名。
「趟過鏈子?」
江湖中人看重名氣,若非身上有案子,不會頻繁地改頭換面。
葛成面無表情:「失風過幾次,上次踩了個大的,朋友幫忙也沒洗乾淨。」
「接財神?」
「討公道。」
何心隱若有所思。
江湖中人,遍佈四海,又各行其道,難免遇到眼前這般與道上朋友對上的情況。
爲免自相殘殺壞了江湖義氣,早早便生出了一套江湖規矩。
雙方在發生衝突之前,先說一段暗語,行「識英雄者重英雄」之禮,從言語之中探明對方的山頭來路一一也就是南春北典,合二爲一,是爲脣典。
若是雙方接得上,那就互相給個面子,走江湖規矩;若是接不上,那自然沒了情面,鐵石心腸起來。
正所謂,天下根祖是親戚,天下八式是一家,只需說出朋友話,走盡天涯決沒差。
按江湖切口,保鏢爲響掛,稱「佔一線之地」;護院爲內掛,稱「佔一塔之地」;綠林是爲「朋友」。
二人方纔你來我往,一問一答,說的便是朋友話。
臂如問來歷時,到面就是東邊,陽面就是南邊,又臂如趟鏈子就是入獄,接財神是綁架尋財,討公道就是江湖恩怨。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兩人一問一答,及至此處,尚且一副說淵源、攀交情的模樣。
但緊接着,何心隱卻是募然擡頭,死死盯着葛成:「老夫可以爲清丈事做個誠心迴應,但葛將軍是誠心想聽否?」
葛成然轉過頭。
何心隱卻不給葛成思索的時間,伸手一把抓住葛成的手腕。
前者壓低聲音,牙關咬的極緊:「葛將軍,江湖規矩,給個準信!」
無怪乎何心隱搬出江湖規矩倚老賣老。
他摸不清葛成的路數,面對其人暖昧的態度,乾脆單刀直入。
什麼叫是否真心想聽?
到底是路見不平,爲百姓出頭,還是受人之託,有意與清丈爲難。
到底是真如他所說,心念赤民,爲了謀一條出路,誠心和談雖死不惜;還是渾水摸魚,利用這場和談做高威望,擺脫身側這幾名骨幹的鉗制。
這直接決定了何心隱的應對一一到底是隨着葛成的節奏,誠心爲百姓剖析大政利弊,還是乾脆奪回主動權,玩起威逼利誘儒俠的權術來。
當然,江湖規矩未必好使,但欺身近前,其人的反應卻難能作假。
何心隱目光灼灼盯着葛成,觀察着其人臉上每一條皺紋透露出的情緒。
葛成渾然不懼,徑直迎上何心隱的自光此時,兩人摩肩接踵,交頭接耳,在外人眼中看來,可就十分不對勁了。
下面的部衆只以爲何心隱犯了混,爲脅迫自家首領做準備。
還不等葛成回話,場中便有人坐不住,膛目怒斥:「死老頭拽恁緊作甚!還不放開俺大哥!」
佛堂內的骨幹見自家首領與外人你儂我儂好半響,本就乾着急,生怕兩人和,壞了主家的吩咐。
此時終於來了機會,幾人瞅準時機,快步從佛堂內走到近前。
其中一名陰溝鼻骨幹硬生生擠到兩人之間,轉頭對着葛成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葛將軍,方纔敵我兩方一齊定下的公議,兄弟們都看着呢,有什麼話還是得開了說,大家一起聽,一起議。」
一言既出,立刻響起數道附和之聲。
「這話在理,何心隱既然做了朝廷鷹犬,將軍還是離遠些爲好,免得這廝暴起傷人。」
「可不是?什麼話是自家兄弟不能聽的?淨說些悄悄話,容易壞了自家兄弟的信任。」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轉眼便將何心隱隔開,將葛成圍在了中間。
何心隱無奈被瓣開了抓住葛成的手,只好目光越過這幾名骨幹,灼灼望着葛成。
就在這時。
啪!啪!啪!
接連三個巴掌聲。
衆人齊齊擡頭看去。
只見葛成擡起雙手,不疾不徐重重印在了一起。
「何大俠方纔變着法問某,緣何要爲這場事挑肩,究竟是殺人放火求詔安,
還是膽大包天要造反,某到底想從中得些什麼好處。
伴隨着雙手拍掌,洪亮的聲音在場中響起。
粗壯的雙臂被葛成抱在胸前,其人以蜂腰虎背輕巧地撞開擋在身前的一名骨千,再度走到衆人視線矚目之處。
豪邁的氣勢、聳人的言語、瀟灑的氣度,簡直是活生生的賊首做派。
葛成環顧四周:「談判得講誠意。」
「某家先發問了,本該該何大俠好生作答,迴應我等的不滿,展現一番談判的誠意,事情才談得下去。」
「奈何某家在道上混的,官面、大俠、前輩當面,非要擺起架子,反客爲主,某家也不得不接下。」
「既然如此,某家便先示一示誠意。」
一系列輕車熟路的動作,彰顯了他行走江湖多年的豐富經歷。
竟眨眼間便再度抓住了主動權。
殿外的喧囂慢慢停歇,幾名骨幹被壓得毫無存在感,部衆們殷切的視線中飽含信服。
「何大俠問某爲什麼要出這個頭,其實很簡單。」
「某從來都是與官府作對的。」
葛成一邊說着,一邊撥開幾名骨幹,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
「某混跡江湖多年,見識過的官民紛爭不在少數,因此染上的性命更是不計其數。」
「幾年前,浙江有個叫莊冀的知府卸任後,搶奪當地富農的鹽田,那農戶求到某頭上,某便路見不平,將壬知府哄到了海上,將壬知府片了數百片,醃在了鹽地裡。」
「再往前,有個姓楊的御史,因爲下人是個半大小子,做事笨手笨腳,便將那小子扔到雪地裡,活活凍死,某聽聞之後,找了個機會將楊御史刺死在了青樓裡。」
「哦對,今年杭州府又捅出一起陳年冤案,有人外出做工幾年沒音信,官府便認定其被人謀害了,生生找了個兇手出來給凌遲了,今年‘死者」都返鄉了,
官府還咬死不肯翻案。」
「某一時氣不過,某便趁着咱漕幫年初送貨的功夫去了趟杭州,順便將拿辦案的聶捕快綁回了船上,可惜,這隻招供到開天闢地時襲擊了盤古,便沒撐住嚥氣了,口供還在這間寺廟裡供着呢。」
葛成說到這裡,轉過身擡手朝佛像前指了指。
他兩手一攤,認真地看看何心隱:「某跟何大俠不一樣,跟那些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員沾不上邊,也不懂爭權謀利那一套,某行走江湖,只做最簡單的事情,
鋤強扶弱!」
「這次,也是一樣。」
言辭懇切,語氣真摯。
何心隱靜靜聽着,也不由爲之動容。
尤其聽到鋤強扶弱一句後,何心隱抿着嘴輕輕點了點頭。
葛成見狀,這才如釋重負,展顏一笑。
他是真心不希望何心隱誤會,將他視爲心機深沉,兩頭算計,只爲了金銀財寶,亦或者詔安爲官的那一類人。
葛成將陳年舊案一股腦往外捅,只是希望何心隱能明白,自己是一名真正的江湖中人。
江湖中人,與話本有相符的一面,無非就是拉幫結夥,打打殺殺。
同時,又與「遠離朝政,自稱一統」的美化加工有所不同,基本上很難有脫離政治的存在。
或者說,能不能參與政事,向來是「大俠」的標準。
聞名天下的大俠,無不是貫徹自己的意志,向朝局施加影響。
當初藍道行算計嚴嵩,邵朽在隆慶年間爲高拱謀劃「復相」,汪直稱王建制一心互市,莫不如是。
至於一省之內舉足輕重的人物,往往是開幫立派,設卡收稅,與地方鄉紳、
官府互爲表裡。
臂如招納亡命的太倉張家,乃至葛成託張家的關係這些年寄身的漕幫,多是這等現狀。
混得最差的,當屬不沾權勢的獨行客。
只能單打獨鬥,口中喊着行俠仗義,幹着劫富濟貧的勾當,葛成便是如此。
雖說今次山東之事有太倉張家暗中授意,卻也是實打實地自己願意出這個頭只是,這一次與以往不同,他遇到了何心隱一一與自己立場截然相反的道上大俠。
越是無名的俠客,越是敬佩那等操弄風雲,動搖局勢的大俠。
葛成素來敬重何心隱。
殺污吏抗苛稅、算計奸相嚴嵩、周遊天下講道、揭帖諫言皇帝-簡直就是江湖傳說。
當江湖傳說站在對立面,着實不是什麼好受的體驗,
甚至一度讓葛成懷疑起了自己。
到底是何心隱背棄了江湖道義,還是他葛成行差踏錯。
何心隱察覺到的暖味,概是來源於此。
因爲哪怕是葛成自己,也着實在猶疑之間。
他只想向面前這位當世大俠論個明白,到底誰錯了。
葛成就這樣坐在門檻上,旁若無人般說着掉腦袋的話。
「某是不禪於扯旗造反的。
語及此刻,可謂驚煞旁人。
不僅葛成身後幾名骨幹勃然變色,院中的赤民們更是翁然作響,齊齊縮了縮脖子。
葛成視若無睹,聲音再高了三分:「嘉靖三十二年,師尚詔率區區三百饑民造反,不幾月,便擁兵數萬,轉戰三省,破府、州、縣城數十座,殺破官軍萬人,某得能耐未必比師尚詔差了,身死道消前博個名聲出來亦是垂手可得。」
「不過,彼時是天災,百姓飢死餓斃無算,太祖留下的賑濟倉空空如野,賑濟的銀兩成了貪官們的華貴首飾,百姓實在沒了活路。」
「如今是人禍,朝廷與士紳鬥法,逼得咱們停耕罷市,補稅退田,雖說破家困斃就在眼前,好歹未將路徹底堵死。」
葛成說到這裡,轉過頭,視線在一衆骨幹以及何心隱身上來回巡。
他頓了頓,從門檻上緩緩站起身,面朝院中幫衆,斬釘截鐵而又意味深長地開口道:「某既不討財,也不求官,只是不願見鄉里鄉親做了神仙鬥法下枉死的蟻!」
「某在這裡給個準信,但凡老爺們給窮酸們許諾一條活路,某便將這自家這條賤命賣將出來!」
寫到這一幕的時候。
何心隱感慨方分,手中的筆也頓了頓。
昏暗的民房內,亮看一盞煤油燈。
作傳不是一而就的事,整理當日見聞,編撰成附錄,同樣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只不過作爲親歷者,代入感實在過強,何心隱每寫一句,就感覺彼時的場景一一浮現在眼前。
何心隱深吸一口氣,準備排解多餘的心情,繼續落筆。
就在這時。
他突然停下了筆,緩緩擡起頭來看向屋外。
創作往往忌諱打擾,但有風吹草動,便會停了思緒,何心隱這反應,顯然是屋外來了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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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
一道恭謹的問候,伴隨着敲門聲,一併傳入屋內:「先生,縣衙那邊傳話來了。」
何心隱的心緒突然被拉回了現實,他擱筆起身,三兩步便來到門口。
拉開門扉,藉着屋外稀薄的月光,何心隱看清楚來人的面容,臉上露出笑意:「是仲好啊,進來說罷。」
馮從吾從善如流,跟着何心隱進了屋。
鄉間不似城裡,民居雖然簡陋,卻並不狹窄,兩人並立綽綽有餘。
何心隱坐回案前,看着眼前這名從容的學生,忍不住感慨道:「他人都覺民居苦寒,不願踏足,也就仲好怡然自得了。」
這話裡的他人,自然是門下其他子第。
與別人比起來,眼下這位名喚馮從吾的學子,雖說門下求學的時間最短,卻是最孚真傳的一位。
馮從吾謙虛一禮,嘴上也沒忘了正事:「先生,沈部堂與餘巡撫,明日要去一趟孔府,來信請您一同前往。」
何心隱一:「餘部堂要去孔府?」
曲阜縣鬧了數日,餘有丁這位巡撫都不見蹤影,眼見都要塵埃落定了,怎麼還來沾惹孔家這個麻煩了?
шшш⊙ ttκá n⊙ ¢ ○ 馮從吾見狀,小心翼翼解釋道:「聽縣衙那邊說,前日元輔途徑山東,眼見民亂四起,極爲不滿,在濟寧‘動員’了一番才繼續北上。」
何心隱聞言,才得知內情,恍然大悟。
難怪除了曲阜縣外,充州各縣的民亂也迅速平息,原來是張居正施過壓。
地方父母官大多是撞鐘的和尚,要這些人不顧安危,親自出面開解亂民,實在過於奢求。
若是沒上官逼迫,只怕要在衙門裡「遙控」到事態自然平息。
何心隱不由感慨:「霸道也非全無用武之地。」
他早年間與張居正見面論過道,雖不喜其人權勢薰心的性子,卻也不得不承認其能爲力。
沈鯉這個外官沒這個威望,地方大員殷士詹、餘有丁這些人又不知什麼想法,做事總留三分力。
也唯有張居正這種人出面,立竿見影。
馮從吾年齡不大,不過二十四,但出身名門的緣故,對朝野中事總有自己的看法:「元輔施壓,卻是逼得地方官做法頗爲粗暴。到底不如先生仁義愛民,春風化雨。」
兗州府一場亂,曲阜是最平和的。
其餘地方還是殺一批,抓一批,放一批的老套路,實在稱不上仁政。
何心隱搖了搖頭,換做以往,他多半也是這等心思。
但自從前次與皇帝論過一場後,多少有了些許新的視野。
朝廷沒有這麼精細施政的能耐,也派不出第二個何心隱,很多時候只能在很壞與不那麼壞之間抉擇。
兗州民亂不可能等着他何心隱一縣一縣春風化雨過去,若是不能快刀斬亂麻,兗州府恐怕還得亂上一陣。
眼下既然要登門孔府,只能說明事態已然悉數平息,要繼續清丈了。
也不知鬧了一遭後,千年世家會不會引頸就戮。
想到這裡,何心隱正色道:「莊子裡的隱戶就差幾家了,待我明日早起將這幾戶錄完,便去縣衙報道。」
馮從吾得了信,便行禮要告退。
何心隱卻沒有立刻放馮從吾離開。
他擺了擺手,出言喚住了後者:「不急,仲好來都來了,替老夫掌掌筆墨罷。」
說罷,他伸手揉着眼睛拉着馮從吾來到桌案前。
到了這個年紀,早就沒了鑿壁借光的本錢,甚至稍微昏暗些,看書寫字都吃力不少,與弟子念寫,也算爲人師者的慣例了。
馮從吾被拽着來到了桌案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掌筆墨往往是嫡傳弟子的親近活。
馮從吾師出名門,幼承庭訓,拜師何心隱,不過是爲了雜百家,充其量算個記名。
眼下何心隱一副親近的做派,反而讓他不知如何拿捏分寸。
但話雖如此,馮從吾稍作猶豫後,還是行了一禮,一屁股坐到了案前。
何心隱給馮從吾收拾桌案,口中絮絮叻叻。
「仲好啊,乃父是一代關學名流,家學淵源,你自幼習得關學要旨,及年長又求學長安,先拜蕭九卿,再師事沈。」
「入太學以來,問學於顧憲成,求道於許孚遠,又兼修了幾位宗師的新學。」
「可謂沾概諸學,博覽道理,如今在老夫門下,隨着實踐了一番世事,可有不同體悟?」
這是日常考校。
馮從吾拿起筆,頓在半空中:「回先生的話,並無過多體悟,只對聖人之學感悟愈深而已。」
何心隱主動壓好桌案上的紙張,看着自家學生青澀的面龐,好奇等着下文。
馮從吾低下頭:「覺民行道。」
何心隱聞言一愜,旋即撫掌大笑。
「賢哉,仲好也!」
這是分量極重的稱讚,可見何心隱對這名弟子的滿意。
但這番誇讚並沒有讓馮從吾露出笑意,反而眼睛盯着桌案一言不發。
片刻後。
馮從吾看着桌案上的書稿,不着痕跡轉移話題道:「這是老師當日的經歷?
老師要學生念寫,還是譽寫下來?」
文稿已經寫了大半,上面有不少塗改的內容。
念寫自然是寫完,譽寫便是工整抄錄,爲拓印雕版做準備。
何心隱見馮從吾不接話茬,心中嘆了口氣。
他已經六十四了,不避諱地說,沒幾個年頭可活了。
真傳弟子裡面,胡時中詩文唱和,名響一地,呂光午文韜武略,養望結社,
都是一時之選。
唯有經學傳承,尚無可寄託。
只因一衆弟子不夠離經叛道,仍舊奉行「得君行道」那一套,反而是後入門的馮從吾,已然走上「覺民行道」的路,深孚真傳。
奈何他雖有心傳授衣鉢,但也沒有趕着上的道理。
也罷,長遠的事急不得。
何心隱搖了搖頭,按下心思說回眼前正事:「老夫口述便是,勞煩仲好稍作修飾了。」
馮從吾正襟危坐,執筆恭聽。
何心隱沉吟片刻,略微整理思緒,而後便開始娓娓道來:「彼時,葛成言之鑿鑿欲爲赤民百姓掙條活路·—.」
昏暗的燈光下,口誦成文,落筆成書。
彼時彼刻的場景,繼續鋪陳開來。